却说于谦判断了这件奸杀案,令琴姑嫁了王宾,徐老五斩决,胡秀才革去头巾,王寡妇薄责了事。一面又将这件案子的前后情形,草成了奏犊入报宣宗,宣宗帝看了,便下旨嘉奖,当时朝野哄传,都说于谦是宋代的龙图再世。宣宗帝便将于谦内调,加为兵部侍郎。
光阴如箭,自宣宗帝杀了孙贵妃,是年贤妃昊氏竟生下一个太子来。宣宗对于那个假太子本来满心不悦,因已册立东宫,不好废黝他。现在既有了亲子,自然喜欢得了不得,就拿张冠李戴的法子把假太子移出东宫,赐名祁任,封为展王。贤妃所生的真太子,却袭了东宫位置,仍名祁镇。这样地长幼互换了一下,在宣宗是心满意足,只是吃亏了那个假太子,阿哥反做了兄弟,不过算做了一年多的储君交椅,这时便生生地让给了人家。宣宗干这件事,很是秘密的,但朝里的亲信臣子,终瞒不了许多,不免要传扬出去,后来晟王长大了,闻得幼年的经过,知道自己也册立过东宫,因此起了一种妄想,弄出兄弟篡位的事来,这且不提。
其时尚书金幼孜和学士赛义前后病死了,侍郎王淮也致仕家居。朝中的大事都由三杨主持。宣德第十年,宣宗忽然圣躬不豫,召太师杨士奇等托付了大事,是夜宣宗驾崩,凡在位十年,寿三十八岁。杨士奇等进行举哀,一面奉太子祁镇即位,以明年为正统元年,这就是英宗皇帝。又追溢宣宗为章皇帝,庙号宣宗。尊张太后为太皇太后,胡皇后为皇太后,生母吴氏为贤太妃。改封弟祁钮(前太子)为郕王。时英宗还只有七岁,太皇太后垂帘听政,英国公张辅、杨溥、杨士奇、杨荣等四大臣辅政。上朝的时候,太皇太后南面坐,英宗侍立在东首,四大臣立在西边下首,群臣奏事,太皇太后就殿上裁判。逢到了大事,和四辅政大臣酌议,议毕才宣读谕旨。英宗立在一边,只是嘻嘻地笑着,有时去持着张辅的须道:“你这髯倒很长,取下与我做马鞭子玩吗!”慌得张辅把袍袖掩住须子往外便走,英宗直追到了宫外,被内监们劝住,才算罢手。
那时翰林学士郑恒,太皇太后命为太傅,在御书房授英宗读书。皇帝的授经,不是和蒙师教童子般,放着书本子和口授的。那御书房里,须由太傅及授经的学士先到,随后皇帝来了,太傅率着一班学士,对皇帝行过了君臣的礼节,然后皇帝行师生礼,向太傅长揖,太傅避位还礼。有时皇帝只向书房中的先帝遗像行礼,或对至圣先师行礼,就算是行师生礼了,太傅也要避位还礼的。行礼既毕,皇帝南面高坐,太傅东向坐,翰林院侍讲和侍读分左右立着。例如今夭讲授的经典,太傅先翻开了书本子,御书房的首领太监,忙去御案把书展开,侍读侍讲的面前也各放着一本经书。
太傅出题,应讲是第几章,由太监在御案上翻出第几章来,端端正正地放在皇帝面前,当时那旁边立着的侍读便高声把第几章朗诵一遍,诵毕,侍讲便将这段经义从头至尾约略地讲过一遍。再由太傅拿经中的要义细细地诊解一番。皇帝坐着静听,遇着不明缭的地方,并不当场和村童似的询难,只把朱笔在书上圈出,待到散讲席时,由御书房的太监把书本递给侍讲,由侍讲逐一解答,书在菊花笺或牡丹笺上。侯第二天开讲时再进呈御览。那太傅侍候皇帝读书,至多讲到一章便散讲席。
英宗读书的当儿,太傅郑桓之外,杨溥、杨一士奇、杨荣等也更番侍读。一个月中,英国公张辅进御书房讲授武略四次。这五人当中,算郑桓规例最严,英宗也最是怕他,士奇和杨溥两人,英宗还有三分畏惧,若张辅、杨荣两人见了小皇帝十分优容,所以一点也没有怕惧。英宗常常和张辅闹着玩,杨荣在讲经时,英宗听得不耐烦了,把书本子望着杨荣面上一掷道:“你自己去读吧,俺却不喜欢听这劳什子了。”杨荣没法,只好把书本拾起来,看那英宗,已是跳着出去了。逢到了英宗高兴时,把纸做了鬼脸儿,涂上黑墨和朱红叫杨荣套在脸上,迫着他学剧中的跳加官,杨荣本来很是肥胖,平时走路已觉躇珊不堪,再戴上一个假脸儿,乌纱紫袍衬上他那双厚底朝靴,活像十王殿上的大判官,引得一班学士博士、侍读侍讲及太监等都忍不住大笑起来了。英宗又令太监,把曲柄华盖在杨荣的背后张着,弄得御书房里规仪尽失,笑声不绝。
内侍忙去报知太皇太后,不一会太皇太后驾到,见了杨荣那种形状也觉得有些好笑。那英宗瞧见太皇太后,早溜出御书房去了。杨荣听得太皇太后来了,慌得他没处躲藏,伸手把头上的鬼脸套乱扯,才去得一半,太皇太后已去进御书房中,杨荣硬着头皮来见驾,面上却很为惭愧,那扯不去的半边鬼脸,兀是在额上荡来荡去,那些侍读侍讲等忍笑立在一边。太皇太后徐徐地说道“皇帝稚年无知,有得罪太傅的地方,望太傅包容一些儿。”杨荣忙碰头道:“老臣蒙先皇知遇,历任三朝,敢不尽心任事!”太皇太后道:“我也知太傅忠义,不过皇帝一味地童骏脾气,似这般地混闹着,实在太不成模样子。”说着令宫侍去取了紫金鞭来,递给杨荣道:“皇帝有不好之外,太傅尽可以严责。”杨荣拜受了,把鞭去悬在御书房的正中。太皇太后又把侍候的太监责骂一顿,自回宁清宫去了。英宗皇帝觑得太皇太后走了,又来书房里闹玩。那枝紫金鞭儿只算是摆摆威的,谁敢真个责打皇帝呢?
英宗在书屋里玩得厌倦了,又跑到后宫去玩,那些十来岁的小宫女和小太监都是英宗的伙伴。一般宫女太监本是乡间来的,把乡间小孩子的玩意儿一齐搬了出来,什么捉迷藏、捉盲、打罗汉、翻金刚、跳八仙、跳龙、捕仙人之类,英宗有了这些伙伴,自然越发玩得高兴了。
那时小宫女中,有一个叫钱秀珠,一个叫马雪珍。秀珠是钱塘人,年龄和英宗相仿佛;雪珍为淮扬人,已有十一岁了。这两人都生得天真烂漫的,又是桃腮粉脸。英宗最喜和雪珍、秀珠玩耍,三个人常在一起拍球斗草,没有一样不玩到了。英宗的两个保姆、四个保护的内监、四个看护的宫人虽然随在后面,英宗不愿意他们来护持。有时英宗去爬在八角亭上,秀珠、雪珍在下面拍手笑着,还把带儿抛上去吓着他,惊得那保姆太监面色如土,慌忙去把英宗抱下来,要待责骂雪珍和秀珠,英宗便来护着两人,不许保姆多说话。秀珠又教英宗燃放鞭炮玩耍,乡间的玩童们往往把小鞭炮燃着抛在瓦瓮里,乒乒乓乓地很觉好听,英宗令内监去办了大鞭炮来,燃着掷在瓮内,盖上了木板,自己和秀球雪珍去立在木板上面,轰然的一响,鞭炮把瓮震开,三个人一齐从瓮上直跌下来,慌得保护的太监忙过来扶持不迭。再瞧英宗的额上,已跌起一个鹅卵块了。那保护太监便去埋怨办鞭炮的宫监,英宗却一点也不觉痛,只对着秀珠雪珍痴笑。那许多内监宫人见了这顽皮的小皇帝,又不敢得罪,更不好不与他闹玩,真是弄得人人害怕了。
然英宗也有时玩得困倦了,和雪珍秀珠两人去坐在草地上讲些无意识的说话,秀珠比雪珍来得聪明,又捏造些童话故事出来说给英宗听,把个英宗听得嘻开了嘴,瞪着两只小眼珠儿,眼不转睛地瞧着秀珠的脸儿。看她小嘴里一句句地吐出来,说到奇异或是好笑的地方,引得英宗直跳起来,有时竟笑得打跌了,顺手搂住了雪珍,两人并倒在草地上嘻嘻地笑着。后来秀珠的童话把英宗听出了味儿来,竟不大顽皮了。一到散了讲席,便拉着秀珠雪珍两人去讲那童话故事,又强着雪珍也讲给他听,雪珍因自幼没有姊妹的,不曾有什么故事听见过,英宗一时迫着她讲故事,雪珍搜索枯肠,终想不出什么来,就是勉强讲出一两个故事来,也不及秀珠讲的好听。英宗以是越喜欢秀珠,渐渐把雪珍冷落起来。
雪珍心下着了忙,便私下和宫人们去商量。有几个乖觉的宫人,对雪珍说道:“西院里的王公公,他肚子里的故事很是不少,你只去哀求着,他若肯教你时那就好了。”雪珍见说,真个去向王太监恳求着,要他教些童话故事,便王公公长、王公公短地叫个王太监心软起来,把雪珍的小脸儿轻轻地捧住亲了个嘴道:“你要了这些故事去讲给谁听?”雪珍便老实说了,是讲给小皇帝听了。王太监记在心里,只随口教了雪珍几段故事,雪珍欢欢喜喜地去了。
第二天,雪珍又来王太监处请教,王太监却打迭起精神,把有趣味的儿童故事搬出来讲给雪珍听,雪珍又去转传给英宗。英宗本来是很颖慧的,他往日见雪珍不会讲什么故事的,如今忽然口若悬河地滔滔不绝,比会讲的秀珠更讲得好听了,知道她一定有人在背后教她,于是等雪珍讲完了,英宗便问雪珍:“这些故事是谁教的?”雪珍不知王太监的用意,老实把王太监说了出来,英宗立刻唤内监去传王太监。不一会王太监来了,英宗叫他讲那童话,王太监便把最好听的神怪故事说给英宗听,又加上些笑话在里面,仗着他的莲花妙舌,真说得天花乱坠,听得英宗张口结舌,津津有味。王太监讲完了一段,英宗催着他再讲一段,这样接一连二地讲着,英宗听得茶饭也无心了,只听着王太监讲故事。从此以后,秀珠雪珍的童话英宗也不要听了,一天到晚要王太监讲。
那王太监原是内侍王充的假子,本姓咚氏,自幼便是天阉,因跟随着王充,也就冒姓为王,小名阿振。进宫之后才改名王振。这王振的为人,有小才又多机诈,善能侍人的声笑。在宣宗的时候,王振不甚得宠,心上常常郁郁不乐。现在闻得英宗稚年好嬉,想弄些事出来去博英宗的欢心,以便将来英宗亲政时,自己可借此出头。但是要使小孩子喜欢,倒比成人的难弄,讲到把胁肩馅笑的手段,去施在孩子身上,完全是无益的。又不能用美色去献媚,王振思来想去,终转不出什么念头。一天,小宫人雪珍要他来教童话,王振探了雪珍的口气,知道英宗喜听人讲儿童故事,王振便心里一打算,将最好听的童话教给雪珍,他料定英宗必要盘究根底,那雪珍是个小女儿家,懂得什么进出,当然把他举出来,那时还怕英宗不来求教他呀?既有了这个机会,第一步门槛算已踏进的了。王振似这样的想着,果一一如他的心愿,而且英宗听了他所讲的种种故事,觉得较秀珠所讲的更是好听,竟和王振寸步不离,天天在一块儿,比吃乳孩子见了保姆还要亲热。
王振见英宗这般爱听童话,就找些神话来讲给英宗听,道“从前孙悟空保他师父往西天取经,路过那子母河时,忽然来了一头马首龙身的怪物,将他师徒四人拦住去路,孙悟空察它的形状,不似噬人的,便走上去叫它让路,那怪物只是鸣呜地叫着,也好像在那里说着话,悟空听不懂它,唤猪八戒、沙和尚去听,两人听了半晌,更是莫名奇妙。悟空没法,只得请师傅上去,听听也是不明白。急得孙悟空抓耳揉腮,不住地在云端打转。后来,被他想起了懂得鸟语的公冶长来,那公冶长有个亲弟弟叫作公冶短,却是懂得百兽的说话,公冶长住在前山,公冶短和他隔一个山头,便住在后山。
“当下孙悟空别了师傅,翻起肋斗云,把公冶短硬拖了来,叫他去听那怪兽说些怎样话。公冶短听了一会,皱眉道:‘这畜类是海外种子,言语较较碟格的很觉难听。’于是又侧耳听了一刻,公冶短已听懂了,回头对孙悟空说道:‘它就是太昊伏羲皇帝时,龙马负图的龙马,目下龙王命它来通个消息与你,若要渡过这子母河,须把这河水一口气吸干,才放你西去;如其吸不干,对不起,把你师傅留下了去孝敬龙王吧!’悟空见说,不由得心头大怒,一面谢了公冶短,自己忙钻到水里去东海找敖家兄弟算帐。
“谁知在半路上碰见了敖家的晃龙,便问大圣到哪里去,悟空气愤地答道:‘东家主人叫什么龙马来对俺说,命俺把子母河水吸干,不然就要吃俺的师傅,所以俺这时找老敖拼命去。’晃龙忙道‘大圣莫错怪了人,那子母河的龙王本来是妖怪,并不在四海龙王属下的。不过大圣要吸干那河水,我倒有一个法子,只要去觅了弄海干来,约略地一弄,海也要干了,休说那小小的子母河了。’
悟空大喜道:“什么叫弄海干?”晃龙道:“这东西也是样宝贝,在不巅山下阳货的家里,阳货见了孔子不得,心下老大的不高兴,回去就炼成了弄海干,要想把鲁国的河流一古脑儿吸干他,幸而他这宝贝炼就时,孔圣已死了五百多年,他报不到怨恨也只好罢了。目下大圣要去取他这样宝贝,须白天等他睡着的时候去盗他,保你得手。”孙悟空又谢了晃龙,真个到不巅山下把那弄海干盗来,随望河中一晃,却失手把那弄海干掉在河里,只听得轰的一声,不但子母河干涸,竟把天下的四海也一并弄干了。这样一来,慌得四海龙王走投无路,忙着来向孙悟空求救,悟空见闯了大祸,心里也着忙道:“俺只有弄海干,没有回复海水的本领。可是天下没了水,许多百姓不是要干死的吗?”孙悟空真有些急起来,连连一个触斗翻到南海去拜求观音菩萨。观音菩萨听说,知道几万万的生命都要干死了,那可不是玩的,赶紧叫善才童儿捧着杨枝水瓶,拿瓶里的水一齐去倒在海中,但见一阵的银涛滚滚,海水已变过了原状来。悟空见大事已了,保着师傅过了子母河,那龙王也不敢来阻拦,任他们师徒四个往西天去了。
“然孙悟空走了,他把掉在海里的弄海干不曾捞起,那海水从此时时要干涸了,经观音菩萨大发慈悲,便天天叫善才童儿来倒一瓶水在海里,所以那海中的潮水时涨时落,落时就是海干了,等到潮水涨时,便是观音令善才来倒杨枝水的时候,杨枝水本来是碧波澄清的,因瓶里倒出来,由上冲下,把海底的泥土冲得往上泛起来,海水就一年到头是浑浊浊的了。”
英宗听王振这神奇古怪的话,真是闻所未闻,喜得他张着小嘴,一时再也合不拢来。待王振把这段故事讲毕,便手舞足蹈地去告诉他母亲吴太妃。
那吴太妃是丹徒人,生太子的那年,芳龄还只得十九岁。宣宗帝晏驾,吴太妃正届花信年华,虽说儿子做了皇帝,吴太妃终觉得孤寂清冷,蕇枕凄凉,到了万分无聊时,就焚起了一炉好香,把那只青桐的古琴取下来,慢慢地调起宫商,叮叮冬冬地操着解闷。吴太妃的琴技,在明代可算得第一个高手,可惜她垂髫时进宫,不能在外一显所长,一手的绝技竟至淹没不彰。当初宣宗帝纳吴太妃时,也在后宫听得琴声嘹亮,才问起谁在那里操琴,内监回察是吴宫人。宣宗帝也嗜琴成癖,听那吴太妃弹着乱声十八拍,就中的一首叫作《秋夜》,弹得声韵凄清,令人神往。那《秋夜》的琴词道:秋夜月明风细,碧云淡淡天际。此明无限愁心,那是更莎虫鸣彻。北榻羲皇梦醒,南山雨过云停。一派洞庭秋色,满窗月透疏校。
宣宗皇帝听到这里,忍不住喝一声采。慌得吴太妃按住丝弦,忙出来接驾。宣宗帝细细瞧那昊太妃,生得丰容盛鬋",眉目如画,那妩媚姿态,不减旧时的孙妃。宣宗帝大喜道:“那不是十步之内的芳草吗?”是夜便召幸,第二天即册立为贤妃,就是现在的吴太妃。
吴太妃自宣宗帝宾天,常常悲叹命薄,每当月白风清的时候,便取出青桐琴来,弹一曲流水高山。一闽既终,不禁又黯然零涕。又想到宣宗在日,徘徊花下,谈笑对酌,又命宫人们穿着舞衣,翩翩地歌舞着惰酒。吴太妃又鼓琴相和,真是声韵铿锵,宣宗帝抚掌叫绝。如今青桐琴依旧,知音的人已杳,吴太妃想到这里,不由的倚着琴痛哭。生别死离,本来是人间最伤心的事。不论是什么人,到了吴太妃的境地,谁能不凄楚欲绝呢。
一天,吴太妃正抚着桐琴,想起了物在人亡,便伏在琴桌上鸣呜咽咽地哭了起来。那旁边的宫侍见吴太妃哭得悲伤,也帮着流泪,一面把种种的话说来慰劝她,吴太妃哪里肯听,反越哭得悲哀了。这时忽见英宗皇帝笑嘻嘻地直奔进宫来,因走得太忙迫了,一个失足跌了个倒栽葱,在地上爬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