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到那些疆吏,都竞争着献媚魏忠贤,什么金珠宝玉,一时进献的人太多,转觉没有甚么希罕了。其时适值魏忠贤四旬大庆,外郡官吏恭献寿钱,多至十几万的,最少也要几千。大家竭力想讨好,挣出了一身大汗,不料魏忠贤连正眼都不觑一觑。白花花的银子堆积如山,他似没有瞧见一般。在这当儿,有个翰林庶吉士江宽的,他知道忠贤对于那种金珠宝玉已有点看得厌了,所以不大放在心上。于是他就独排众议,便去呕尽心血,寻章摘句的,搜索枯肠,撰成了一篇叫做万年赋。赋中的文词典丽还在其次,单说词句间的歌功颂德,把魏忠贤的功绩,直说得他上匹三皇,中拟五帝,又口口声声称他为魏公。谓三代以下,没有第二个人比得上他了。
这篇万年赋献将上去,忠贤自己虽不识字,经倪焕文等一班人看了,一句句的解释给他听,把个魏忠贤喜得眉开眼笑,咧着嘴儿再也合不拢来。天下的事,本来相反的。大凡越是俗不可耐的人,他越是好风雅。魏忠贤目不识丁,心上却喜欢缔交斯文。从前他的假孙魏勋死了,强着御史徐景渊书碑铭。景渊不肯下笔,因此恼了忠贤,矫旨将景渊迁戍极边。又另花了五百两,请名士吴如侨书成碑纪,去竖在他假孙的墓前。这时魏忠贤正苦无人替他榆扬功德,见了江宽的万年赋。自然乐得手舞足蹈。立命把这篇文辞,制成了一册万年录,征求天下文人的颂词。一般在野的文士挖心呕血。着成各种诗词歌赋,说得个魏忠贤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一时士林讥这些文人无耻,引为翰苑的大辱。
自江宽们的文字厄运之后,又有浙江巡抚潘汝祯,见江宽小小的一篇万年赋,竟得魏忠贤青眼。一月三迁,由庶吉士摧为礼部尚书。就是着诗词歌赋的文人。也无不获重赏。潘汝祯因垂涎江宽,深恨自己落后。便想出一条计划来,连夜上疏,请在浙江西湖给魏忠贤建生词,谓西湖为浙中名胜,魏公功德浩大,应建立生祠于名胜区域。以为万世瞻仰。且留此古迹,惮胜地生祠,两垂不休云。忠贤得疏大喜,当即下谕褒奖。潘汝祯接到谕旨,择吉大兴土木。鸡工沱材。居然建起忠贤的生祠来。到了落成的那天,这座生祠果然建得讲究。但见雕梁画栋,金碧辉煌,自祠外直至大殿,一例是白石砌阶,石上都镌着龙纹凤篆,精致细腻,虽皇宫也不过如是。全祠的壮丽,胜过原有关岳祠十倍。浙中人士来瞻仰生祠的,不禁万人空巷,谁不啧啧赞叹!以谓奸恶如魏忠贤,竟能在胜地立祠。与关岳共受万世香烟,那天也无眼睛了!
哪里晓得自潘汝祯作佣盖建忠贤生祠大获嘉奖,各省的官吏一个个相将仿效。如湖广巡抚姚崇文,给忠贤建隆仁祠,陕西巡抚祝童蒙建祝恩祠,安徽知府瞿吉鹂建崇德祠,通州督漕李道建怀仁祠,昌平知府刘预建彰德祠。密云巡抚刘诏建崇功祠,江西巡抚杨廷宪建隆德祠,庶吉士李若林建永爱祠,山东登莱巡按李篙建报德祠。大同巡抚王占建嘉德祠。扬州督漕郭尚友建沾恩祠,河南巡抚郭宗光建成德祠。山西巡抚刘宏光建报功祠,济宁巡按李灿然建昭德祠,河东建褒勋祠,北京庶吉士吕保健隆恩祠,御史秦峥建矁勋祠,卫部郎中李朴建戴爱祠。大理寺丞马真元建普惠祠,侍郎廖云中建德馨祠。尚书贾景耀建成德祠,尚书汪文简建嘉善祠,吏部主事曹衷建怀勋祠,靖宁侯王陆程建高惠祠,北京崇文门外,奉救建盖宏勋祠。通共建许多的生祠,要算奉旨救建的宏勋祠最是巍峨高峻了。那祠中殿宇大小凡二十四间,正中的大殿,周围占地三四亩,高约百余尺,真是建筑得碧瓦朱檐,金椽红墙。大殿之上,雕龙佛裳中,端坐魏忠贤的生像。像以檀木镌成,遍身涂金。头戴紫金冠,身袭绣花锦袍,足蹬乌靴,形状威仪。就是木像的相貌,和魏忠贤毫忽无二。像上须眉毕具。太监无须,魏忠贤则否。远望过去,栩栩如生。当造像的时候,为了像上的胡须有无,一般献媚的走狗也曾起过一番争执。据士大夫说,魏忠贤是宦官,照例不能有须。同党的阉竖坚持须有胡须的。两下里各执一理不肯相让,以是打了起来,同去见魏忠贤。忠贤听了对众人笑道:“你们都是替咱出力的,大家自己人,何必要弄得破脸?但依理上讲起来,咱的像上是应该没须的。不过将来流传到孙子手里,他们见了祠像,就可知道咱是宦官出身,不是遗笑后人吗?”众人见说,唯唯退去。
第二天各祠的木像上,一概都生了须了。那崇文门外祠中的木像,自较别处格外精致,容貌毕肖忠贤,木像的肚腹中,五脏六腑悉用金银打成的,头上一顶珠冠,粒粒和黄豆般大小,脑门上正中一颗大珠,精圆如龙眼,夜里自能放出光彩来,灿烂耀目,价值连城。像的绣袍上也四面缀着金珠。两旁铸真金罗汉十八尊,每尊重四十八斤,算是忠贤生像的陪衬。及罗汉铸成,京师金店中的赤金,被忠贤的党羽搜刮一空,说来也真是骇人听闻!
魏忠贤在外面,这样的横行胡干,坐在上头的熹宗皇帝,却一点也不曾觉察。最好笑的,是什么钦赐,什么救建,一古脑儿是魏忠贤在那里捣鬼。熹宗帝只知和缤妃们笑乐欢宴,对于外事,完全同事不干己似的,都委那魏忠贤去干,熹宗帝连讯问也不问一问。忠贤也偷安隐蔽,把外省的盗警灾荒、民变等事,都瞒着不令熹宗知道,熹宗帝以谓天下太平,昼夜淫乐,又经客氏在其间导淫,一个人能有多少精力?弄得肥白壮健的熹宗皇帝渐渐面黄肌瘦,呛咳不绝,眼看得成了虚疥之症了。
光阴逝水,转眼是天启七年,熹宗帝的痨瘵症见春益剧,竟至卧床不起。看看一天沉重一天,熹宗帝自知病入膏育,便令召信王由检进宫。信王由检为光宗帝刘妃所育,熹宗之弟也。熹宗帝含泪说道:“联病已成沉病,早晚不起。倘联逝也,弟就承继大统吧。”信王也垂泪谦逊。熹宗只摇手,命信王退去。到了明天的辰刻,熹宗帝已不能说话,牵了张皇后的右手,呜咽不止。靓德张皇后已逝,此张皇后为懿安皇后,即前张贵妃。又过了一会,熹宗帝两眼一合,呜呼哀哉了。熹宗在位七年,寿只二十三岁。这时由张皇后的懿旨,飞谕宣信王。哪知魏忠贤闻得熹宗帝驾崩,忙邀崔呈秀、倪文焕等商议,要想乘乱篡位。又听知信王由检已将继位,就嘱田尔耕暗藏利器,并领甲士十余人,潜进乾清门,预备刺死信王。
这个消息被信王的心腹近侍探得,急急的去报知信王。信王吃了一惊,待不进宫,又不好违张皇后的命令。于是身披重恺,带了干饼进宫,以代食品。当信王入乾清门时,由勇士张岱佩剑相护。信王慢慢的踱进宫门。忽然一个黑衣人骤起飞剑刺来。张岱眼快,慌忙拔剑一隔,叮的声响,匕首落在地上。黑衣人回头欲走,被张岱赶上,揪住衣领,宫监们并力齐上,将黑衣人捉住。
信王偕了张岱仍入大门一眼瞧见熹宗帝直挺挺的睡在榻上。
张皇后在旁痛哭,宫中太监,不过两人侍候在侧,其余的宫人内侍,都不知道哪里去了。这时满室里现出凄凉的情景,信王也不由得鼻子里一酸,璞璞地流下泪来。张皇后见了信王,也哭得和泪人儿一般。信王便对熹宗拜了几拜,下谕召大臣钱龙锡、李标、来宗道、杨景辰等入宫。宣读遗诏毕,由钱龙锡等扶信王出宫。登奉天殿受贺,是为思宗。改明年为崇祯元年。即世称崇祯皇帝,又称怀宗,清朝定鼎,追尊为憨帝。尊熹宗张皇后为露安皇后,册王妃周氏为皇后,一面替熹宗发丧。以龙锡为大学士,李标为吏部尚书,温体仁为华盖殿大学士,钱谦益(牧斋)为吏部侍郎,杨景辰为礼部尚书,来宗道为兵部尚书。又册立田氏为贵妃,袁氏为桓妃。大救天下,罢熹宗时苛政。
魏忠贤心下胆寒,上疏求去,有旨不许。又摺张岱为殿前护驾将军。系乾清宫门前的黑衣刺客上殿,崇祯帝亲自勘问。那刺客低头不肯吐实。侍卫执鞭痛答,那刺客大叫道:“你们不必用刑,俺行刺不成,只把咱杀了就是。”崇祯令将刺客逮交刑部侍郎许显纯,连讯不得确供,也不说姓名。许显纯没法,只得据情上闻,崇祯谕将刺客碟尸,其余无庸追究。朝中大臣多疑刺客是魏忠贤所遣。员外郎钱元憋、吏部主事史躬盛及御史杨维垣,上章劝魏忠贤凡十二大罪,为欺君、蔑后、灭伦、弄权、欺祖宗、擅削藩封、污蔑先圣、侵轧时贤、滥赐名爵、夺边将功、剥削民财、卖官鬻爵等等。崇祯帝阅疏大怒,正要下旨查办,忽见魏忠贤匆匆的进来,噗的跪在崇祯帝面前,捧着崇祯帝的双足,放声大哭。崇祯帝因想起了熹宗帝临终时的情形,不禁也潜然下泪。
过了一会,崇祯帝收泪,取过杨维垣劫魏忠贤的奏疏来,令内监诵读。谁知熹宗旧日的太监大半是不识字的,把疏犊捧在手中,两眼只是发瞪。崇祯帝见了这种怪状,不觉勃然变色。一手夺过那内监手里的奏章,亲自朗诵一遍。吓得魏忠贤汗流侠背,伏在地上,爬不起来。崇祯帝便喝退魏忠贤,气愤愤地进宫,唤过司礼监王承恩,着令即日清宫。
承恩是信邸的总管,为人忠诚干练,很得信王宠任。信王登极,便授王承恩为司礼监。承恩奉谕清宫,将各宫殡妃宫侍、内侍内监等,逐一验视一过。见未宫内监十六名,有娠宫女二十一人。承恩入陈崇祯帝,即究洁那些内监,都是客氏和魏忠贤家的仆人,宫女也是忠贤私第中的姬妾。一经有孕,便送进宫中,想学古时吕不韦的故事。崇祯帝听了,顿时怒不可遏。立命逮系忠贤入狱,又叫把客氏传来,崇祯怒道:“先皇卧病,你们这班淫娃逆奴,在宫中任意胡为,实是罪不容诛!”说毕喝宫侍们行杖,老宫人等不敢违旨。平日又受客氏的凌虐,巴不得她有这一日,所以用起杖来,也格外加重。可怜客氏这样的雪肤玉体,怎能受得住廷杖?不上几十下,已是鲜血殷红,染遍罗衣。初时还能呻吟,到了百下光景,但听得娇声一呼,香魂一缕杳杳渺渺地归地府去了。
崇祯帝打死了客氏,余怒尚是不息,又命王承恩率领锦衣校尉十六名,速逮客氏和魏忠贤两家的家眷,一并桔械入狱,着交刑部勘问定罪。其时客魏两姓的戚属在朝做官的很多。还有魏忠贤的党羽如许显纯、崔呈秀、倪文焕、阮大钺、武月明、田尔耕、魏广征、徐美如、赵洒水等,也都革职听勘。客氏的党羽赵舒安、魏元升、黄化臣辈,当然和魏党一样受罪。
可笑魏忠贤的假子叫魏良卿的,已经封为宁国公,世袭伯爵,良卿的两个兄弟良栋和翼鹂,一个加太子太保,一个加少子少师。良栋不过十二岁,翼鹂还只得两龄,居然做他的太师太保了,真是乳臭未干,竟膺荣封,岂不笑话?这时十二岁的太保,两龄的少师,概行逮系入狱。那两岁的少师。经乳母带他进狱,一头呀呀的啼哭,还一口一口的吸着乳。魏忠贤在旁看了,忍不住流下泪来,回头对崔呈秀说道:“这样幼稚的小孩,也叫他来受牢狱的痛苦,这真应着伴君如伴虎的那句话了!”崔呈秀长叹一声道:“俺从前劝你早举大事,你却不听,现在可怎样?”忠贤见说。低头一语不发,过了半晌,也叹口气道:“乾清宫前的所谋不成,咱已知有些糟了。”崔呈秀摇头道:“到那时你才想到,可惜迟了三月,已来不及了。”
魏忠贤与崔呈秀的话,被管事太监王永秀听见,便去报知王承恩。承恩又转奏崇祯帝。崇祯帝越发忿怒,即手谕王承恩,将魏忠贤和客氏两家的家属,不等刑部勘问,一齐由牢中提出,按例凌迟处死。魏忠贤这时虽说获罪,宫中羽党尚多,早有小监秘密前去通知,忠贤自知不免,当夜在狱中自溢而死。等到王承恩来提人犯,魏忠贤已高高的悬在梁上了。于是把客氏的家属,戮首碟尸外,尚有许显纯、崔呈秀两人,是忠贤党羽中的罪魁,由刑部定了腰斩。倪文焕、赵泅水等,迁戍的迁戍,被职的被职,朝中奸党为之一清。天下无不称快。但这位崇祯皇帝虽然英明果断,励精图治,怎奈明朝的大数已尽,元气大伤,泰山倾倒下来,仗这区区一木,哪里支持得住?
又兼天灾迭兴,人祸继起,陕西延安府蝗虫为灾,田禾都被食尽,百姓大饥,甚至人人相食。奸民王嘉胤,乘势倡乱,举手一呼,从者几千人。那些百姓以为束手饥死,不如为盗。这样的一来,饥民多半从贼,大家弃了家室,奔入山林。盖茅舍作屋,研木代凳,削竹为兵器,实行他们打家劫舍的勾当。那班官府,往日太平无事,于武备一点也不修。军士也十九是老弱残兵,除了张口吃粮外,不能上阵交锋。况武将们在靖平的时候,专一私扣军粮,当兵的一贯钱,还没有二三百文到手。年轻力壮的人,谁肯再来充这苦役?无非是些做不动的衰翁,凑凑数目罢了。一到有事,顾自己的命还来不及,休说叫他们去剿那亡命强凶不畏王法的贼寇了。以是贼盗横行,官兵不曾交手,先已弃戈逃走了。
凡盗贼所走的地方,见钱夺钱,见米掠米,甚至奸淫妇女,杀戮小孩。富有的人家,遇着了贼人,不但钱财俱失,那贼盗抢了金钱衣物,掠了妇女,又放起一把火来,连房舍也要烧去了,才大家呼啸着回山。这些盗贼,初时不过打劫过往客商,或村庄市镇,后来渐渐的占城夺池,打破了县城,任意放火抢劫。一县的官吏,自令尹以下,一古脑儿杀却。城中经他们的掳掠,就成十室九空,所过庐舍为墟,奸杀焚掠的惨祸,真是从古以来所未有。
这许多的盗贼中,要算陕西的一路贼兵最是厉害,贼首就是王嘉胤,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君。他领了几千名贼人,东抢西掠。
到处横行无忌。一般安分的良民,见盗贼日众,官兵不敢进剿,大家一样受盗贼的苦痛,倒不如从贼的为乐了。这样的一来,百姓纷纷从贼,王嘉胤的部众,由五六千变做了五六万,声势慢慢的浩大起来。过不上两三月,陕西地方,几乎成了贼窟。巡抚王有明,剿贼吃了一个败仗,只得飞章入告,崇祯皇帝接到奏疏,不觉大惊道:“贼势养得这样的猖狂方行进剿,焉得不败?联不知这班食禄的守吏,于地方责任,却担负些甚么?”说时气愤愤地命钱谦益草诏,颁示各镇剿贼,一面着这巡抚王有明、桌使赵良臣、副总兵颜炳彪、都金事魏惕安、知府柳元颖等,进京听勘。
那时各镇奉了谕旨,勉强出兵剿贼。就中有个总兵左良玉,他部下有两千多人,练得个个本领不弱,上阵打仗,一勇直前,都是不怕死的好汉。当下左良玉统了他部下的精壮人马往陕西剿贼,劈头就撞着了王嘉胤,被良玉一阵的痛击,打得贼兵落花流水,四散狂奔。良玉正杀得起劲,忽见贼军喊声起处,闪出一员猛将来,大喝一声,犹若巨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