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光宗皇帝自从服了李可灼的红丸,到第二天一命归了天,宫里便顿时慌乱起来。李可灼进了红丸,药死了皇帝,非但没有罪名,那方从哲反推说是皇帝的遗旨,赏李可灼银两。外面有人疑心是郑贵妃的指使,便有礼部尚书孙慎行,御史王安舜,给事中惠世扬上奏章,说方从哲有狱逆的罪名。这时熹宗皇帝即了位,知道国事已糟到十分,不愿追究家事。但是,明朝自从杨镐兵败,张宰相去世以后,神宗皇帝二十多年不问朝政,光宗皇帝即位不到一年便即逝世,这里边再加上太监弄权,大臣贪赃,开矿加税的事体,闹得天怒人怨,又是什么东林党、宣昆党,闹得昏天黑地。宫里又闹什么挺击红丸的案件,全国的君臣和老百姓,终日在惨雾愁云里,还有什么工夫去管那关外的满洲人!
那满洲的英明皇帝,却趁机会,得步进步。他一方面勤修内政,一方面结好蒙古,一方面却悄悄的买马招兵。先锋队已到沈阳一带,先攻取了沈阳东面的鳃路、蒲河两座城池。这军情报到明朝京里,那神宗皇帝正在宫里游玩,得了这个消息,便忙得手足无措,立刻升殿,召集了大小臣子,商议御敌之策。当时便有人保举江夏人熊廷弼,“熟悉边情,才堪大用”。神宗皇帝听了,便接二连三的圣旨下去把熊廷弼召进京来,给他挂上辽东经略使的印缓,又赐上方宝剑一口,准他先斩后奏。神宗皇帝打发熊廷弼去了以后,便又躲在宫里不问外事了。他在二十六年里面,只有这一回接见大臣。
那熊经略奉了皇上的旨意,带领十八万大兵杀奔关外来。谁知他才出得山海关,探子报来,那铁岭又失守了。熊经略便催促兵士,昼夜兼程而进。到了沈阳地方,看看那沿路逃难的军民,实在狼狈得可怜;又看那驻扎的兵队,实在腐败得不成个样子。便赫然大怒,捉住刘遇节、王捷、王文鼎三个逃将,绑在院子里,审问明白,砍下脑袋来,送到各营去示众。那班军士们看了,个个害怕,人人听令。熊经略一面教练兵士,一面督造战车火炮,掘壕修城,把十八万精兵,分扎在暖阳清河抚顺柴河三岔儿镇江几个紧要隘口上。这时打听得满洲兵队,已到了奉集堡,只离沈阳四五十里路。熊经略忙带领大兵,乘雪夜赶到沈阳。一面安抚百姓,一面又进守抚顺,和满洲兵对垒。那英明皇帝打听得熊廷弼是中原第一条好汉,也便不敢进去,传令退守兴京去了。
这里熊经略正要整队进兵,忽然北京接连来了几道上谕,把熊廷弼革了职,又派袁应泰接任辽东经略使。熊经略接了圣旨,木得不交卸了兵权,垂头丧气的回去;到得京里,才知道朝廷大捉东林党人,因为熊廷弼也和东林党人通声气,所以也把他革了职。这时神宗皇帝已死,朝廷里正乱得不可开交。熊经略也只得叹了一口气,回老家种地去了。这里袁应泰接了经略的任,消息传到英明皇帝耳朵里,便拍手大笑道:“我独怕那个熊蛮子,如今他去了!这个袁蛮子却是一个文官,懂得什么兵法?”便又点起大兵,进驻奉集堡。明朝的守将李秉诚出城应敌;英明皇帝分左翼四旗兵去和他厮杀,却分右翼四旗兵去攻打黄山。四贝勒独领一支精兵,杀向武靖营去。英明皇帝亲统八旗大军,进围沈阳;一面约蒙古兵在西北角上夹攻,打了十三天,便把沈阳城打破,急进兵至辽阳。
那时,经略袁应泰统领大兵,在辽阳驻扎。一听得沈阳失守的消息,便吓得魂不附体,忙召集大小将领,商量守城之策。巡按史张锉献计,快快决太子河的水灌入城壕,沿壕排列枪炮,小心把守;另派守道何廷魁,带领五千人马,在城外东北角上驻扎,成为特角之势。那东北角上,有一座马鞍山,是进辽阳城的咽喉。何廷魁一贯有名的武将,袁应泰所以派他去当这个要隘。
说起这位何将军,虽十分有英雄气,却又很有儿女情;他有两位如夫人,是他心上的人儿。那两位如夫人,原也长得标致,一个能操琴,一个能作画,日夜伴着何将军,寸步不离的。这两位如夫人,又各生得一女;那面庞儿和她母亲长得一模一样,何将军看了,又是十分宠爱。如今听得要调他去把守马鞍山,叫他如何丢得下这四个宝贝?嘴里虽答应着,脸上早露出不快活的神色来。袁应泰深知道他的心病,便许他把家眷随带在营里;这一来,把个何廷魁感激得五体投地,便说了一句:末将以死报国!立刻出城去了。
那边英明皇帝打听明白,便带着炮车,渡过太子河,在东山上结一个大营,和东门的明兵炮火交攻,明兵渐渐有些不支。英明皇帝亲统八千步兵去攻打小西门,一面又约蒙古兵去当东门;又打发大贝勒带领左翼四旗,直取马鞍山的明兵。那何将军带兵在马鞍山驻扎,原要在山下扎营,又怕两位如夫人受了惊慌,便搬到山顶上一座娘娘庙中去住下来。却派一二百名兵士,在山下做探子。谁知那大贝勒在深夜时候,踏雪进兵;这三百名探子兵,在睡梦中,被他们打得一个不留。待到山顶上何将军知道,要冲杀下去,早已被满洲兵围得铁桶相似,休想下得山来。眼看着满洲大队人马,在山下走过,却不曾拦得一个。到第三天上,忽见辽阳城中火光烛天,何将军知道大势已去,这时也顾不得他的家眷,催逼人马,冲杀下山去,却被大贝勒的兵,杀死的杀死,活捉的活捉,休想逃得一个。何将军也被他们捉住了,便破口大骂,又被满洲兵斩成肉泥。山上的两位如夫人,听说丈夫已死,便各个抱着她的女儿,向庙后井中一跳。后人感动她们的烈性,便把这座庙改称双烈妇庙,供着两位如夫人的神主。此是后话。
却说当时满洲兵,打进辽阳城的小西门。放起一把火,城内大乱。袁应泰知事不可救,便跑上城楼去,意欲跳下城去尽忠。后面巡按史张锉,却上来扯住了。袁应泰淌着眼泪,对张栓说道:“我受了皇上的恩典,不能保守城池,原当以身殉国。但将军有关外之寄,我死后还望将军收集残兵,为退守河西之计。”袁经略说罢,急拔下佩刀来,自勒而死。张锉捧着尸首哭了一阵,正要走下楼去,那满洲兵已蜂拥似的上来,将他们捉住。推到大营里去,见了英明皇帝,顿足大骂,四贝勒听了大怒,一刀砍下头来。这时辽河以东七十多城池,都投降了满洲。英明皇帝便把京师搬到辽阳城中来。
辽阳城失守的消息,报到北京城里,把个熹宗皇帝急得挞胸顿足。第二天临朝,便商议抵敌满兵的计策。当时大臣刘一爆出班,奏请皇上仍起用熊廷弼;又荐王化贞巡抚辽东。皇帝一一依他奏章,立刻派人到乡间去,把熊廷弼拉进京来。熹宗皇帝在偏殿赐宴,封他做辽东经略使,给他统领二十万大兵;又向山东登州、莱州地方调动海军,归他节制。大军出发的时候,皇帝亲送出城,赏一件麒麟战袍,彩币四箱;又在城外设宴,命满朝文武大臣,陪他饯行。
熊经略打发王化贞带领大兵先出关去,自己却带了四千名亲兵,慢慢的向辽东进发,沿路察看地势,抚问民情。到了广宁,便住在经略衙门里。
第二天,王化贞来见。熊经略问起兵队的事。王化贞回称:已把大军分成六营,沿辽河西岸把守着。熊经略听了,大不高兴。说:辽河狭窄难守,堡小难容大兵;今日情形,只须牢守广宁。如今驻兵河上,分便无力;倘然敌兵以轻骑偷渡,专打一营,力必不敌。一营败,那六营都败,便是广宁,也守不住了。熊经略再三开导,无奈王化贞生性倔强,依旧把守辽河去。这里只留经略使的亲兵四千人,把守广宁城。熊经略看看王化贞不听号令,他是一位巡抚官,又不好轻易得罪他,只得写了一本奏章,送回北京去。
谁知满洲英明皇帝,用兵神速,他统领八旗大军,渡过辽河来,攻打镇武、西平、间阳、镇宁一路的明兵,却十分勇猛。打一处,得一处,攻一城,破一城,王化贞在间阳地方大败。这战报传到广宁,熊经略十分惊慌,急急带了兵队,从锦州赶到大凌河去;在山僻小路上,遇到王化贞,赤脚蓬头,只跟得两个差役。他见了熊经略,不禁嚎陶大哭起来。熊经略叹了一口气,说道:“早不听我的话,致有今日之败!如今大势已去,我两人只有拼命而已!”正说话时,忽听得前面金鼓大震,一彪军杀出,正是大贝勒代善带领他一万铁骑兵,直冲过来。一阵混杀,早把四千个明兵,杀得落花流水一般。熊经略和王巡抚夹在难民里面,逃进关来。这时英明皇帝,早已攻破了广宁城。
北京城里,接连着败阵失城的战报,吓得全朝文武,个个都面无人色。熹宗皇帝赫然大怒,下旨捉住熊、王两人,押进西城去斩首;把他们的脑袋,送到边地上去号令。
满清英明皇帝,既得了广宁各地,便又把京城搬到沈阳来驻扎。把东路兵马,聚集在沈阳地方,兵有十万人。一面请贝勒大臣,商议进攻山海关之计,一面再派精明的探子,前去探听明朝的消息。
这时,明朝已改任王在晋为辽东经略使,在山海关外八里铺地方造一座新城,设下关隘,小心把守。这时忽然有一大汉,独自骑着一匹马,闯出城来。嘴里大声说道:只求皇上给我军马钱谷,我一人便足以对付十万满兵。那把城兵士听得了,立刻送他去见王在晋。问起辽东的事体,他便滔滔不绝的说个透澈。王经略大喜,一面把他留在城中,一面上奏皇帝。原来这大汉,名叫袁崇焕,在熊经略任上,也曾做过武官。后来明兵大败,他便流落在关外,到处察看地势,访问风俗,因此结识了许多关外的屯民,和关内的败兵。后来圣旨下来,任袁祟焕为关外监军,发国库银二十万两,着他招募散兵。这时兵部尚书孙承宗,也十分信任袁崇焕,常常在熹宗皇帝面前,替他说话。后来王在晋告退,袁崇焕便做了辽东经略使。
袁经略主张水陆并重,陆路守宁远城,水路守觉华岛。袁崇焕在宁远地方,造高大的城池,激励将士与城共存亡。到天启六年正月,英明皇帝亲统大兵十三万,去攻宁远。袁经略听说满洲兵到,便把葡萄牙国的大炮,排列在城上,又调善放火箭的福建兵,把守城头;并亲自登城督战,吃、喝、睡、息都在城楼上,和兵士一样。那兵士们个个感激,都肯为袁崇焕拼命。袁崇焕在城楼上,和他的翻译官谈论诗文。忽然城外金鼓大震,袁经略笑说道:“敌兵来了!”忙把大炮架起,又从城谍上推出一只一只木柜,柜里面躲着火箭兵。看看满洲兵已到外城,这是袁经略的计策,把敌兵诱进外城,一声炮响,那外城门紧紧关住,满洲兵好似围在铁桶里。城头上炮火齐发,只听得一片哭声,打死了满洲兵无数。过了一会,轰的一声地雷大发,只见空中抛起许多满洲兵,都是焦头烂脑,断手折腿的。这时,那满洲英明皇帝也被困在内城,被地雷打倒在地,亏得他身旁有一个小兵抢得快,把英明皇帝抱起。接着又是第二个地雷爆炸,正在英明皇帝倒下的地方;那小兵跑得快,已经被城墙上一块砖头落下来,打在英明皇帝的脑壳上,一下就晕过去了。
这时满洲兵马大乱,各人自投生路。大贝勒在尘土中爬起来,找到了他父亲,忙扶上马。幸而这时东面城根被地雷震坍了一个缺口,大贝勒保着他父亲,从缺口里逃出来。在路上遇见四贝勒,带兵接应。这时英明皇帝已清醒过来,觉得浑身疼痛,知道自己内伤甚重,便吩咐大贝勒从速退兵,守住广宁要紧。自己却坐着船,沿太子河下去,到清河地方,在温泉里洗了一个澡;看看伤势一天重似一天,英明皇帝睡在床上,几回晕绝过去。他昏昏沉沉的时候,心币便记念着他最心爱的继大妃乌拉纳喇氏,和纳喇氏生的十四王子多尔衮。便打发人星夜到沈阳去,召他母子到来;一面又到营中去,把大贝勒代善唤来。
大贝勒听说父皇传召,忙把兵权交给四贝勒,匆匆赶到离沈阳城四十里暖鸡堡地方来。纳喇氏先到,见皇帝病势危在旦夕,不由得坐在榻前悲悲切切地哭泣起来。第二天,大贝勒也到了。英明皇帝偶然清醒过来,一手拉着纳喇氏,一手拉着代善,嘱咐了许多身后的话。说道:“纳喇氏是我最爱的妃子,我死以后,你须如母亲一样看待她。”当时大贝勒听了父亲的话,便对纳喇氏跪了下去,磕了三个头,嘴里唤着“母亲”,说道:“母亲放心,孩儿一辈子孝顺便了。”英明皇帝在枕上看了,便点着头说道:“这才是我的好孩子!”停了一会,又说道:“讲到立太子的事体,我心里很喜欢十四王子多尔衮,可惜他年纪还小,懂不得什么。你是大哥哥,又是我的孝顺儿子,我死以后,你做个摄政王,守候你的弟弟年纪大了,便保护他登了皇位。这是我肚子里的第一件心事,如今趁没人在跟前的时候,俺爷儿两个说定了,免得日后争执。”说着,便拉过多尔衮的手来,放在大贝勒手心里。大贝勒一时感动了骨肉的情分,便把弟弟揽在怀里,紧紧的搂住。
英明皇帝看了,微微一笑,便把双脚一蹬,眼一翻,死过去了。纳喇氏倒在丈夫身上,嚎陶大哭。那代善和多尔衮弟兄两人,也拉着手对哭。正凄惶的时候,急见四贝勒慌慌张张的进来。父皇死了,他也不哭泣,还连连追问:“父皇可曾吩咐立谁为太子?”大贝勒见他气色不善,知道一时不能直说,便含糊说道:“父皇才死,我们诸事再从长计较。”四贝勒听了,冷冷的说道:“有什么从长计较?父皇身后,立太子是第一件紧要事体。大哥请在里面料理父皇的丧事,俺如今手中有的是兵权,可以做得主,便是那阿敏、莽古尔泰两位哥哥,俺也和他们商量过了,他们也很听俺的话。外面的事体,大哥不用管,由俺安排去。”四贝勒说完了话,便洋洋得意的去了。这里纳喇氏和大贝勒看了这情形,知道四贝勒外面已有预备,这件事倘若争闹起来,定然十分凶险。便是纳喇氏,也不愿把自己宠爱的儿子送性命去。当下便悄悄的求大贝勒,千万不要把父皇要立多尔衮做太子的话说出去,情愿丢了这个皇位,保全母子的性命。大贝勒看看纳喇氏求得可怜,便也忍了这口气。
第二天,诸位贝勒大臣,把英明皇帝的尸首迎进沈阳城去,在正殿上供着。自有达海法师带领众喇嘛僧,在殿上念经超度。看看到了大睑时候,那许多文武百官和贝勒亲王,都齐集在殿上,预备送硷。忽然四贝勒、二贝勒、三贝勒,各个带着佩刀闯进殿来;后面跟定了二三百武士,一字儿站在阶下。四贝勒走上殿去,口中大声嚷道:“还有大事未定,父皇遗体且慢收硷!”说着,一把把大贝勒拉了过来,吓得满殿大臣都面无神色。只听得四贝勒大声对大贝勒说道:“国不可一日无君,民不可一日无主;如今父皇殡天,已有三日,还不曾立定国主,弄得外面军心摇乱。我虽掌握着兵权,却一天一天的压不住起来,你若不信,你看!”
四贝勒说着,举手向殿门外一指,只听得惚喇喇一声响亮,那殿门一重一重的一齐打开:殿门外站着无数的兵士,各个全身披挂,擎着雪亮的刀枪。他们见了四贝勒,便大声嚷着:“四贝勒万岁!”把手里的刀枪高高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