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董小宛听了洪承畴的话,一时气急,要在柱子上一头撞死。亏得她丫头扣扣在身旁,抢救得快,上前抱住。董小宛也痛得晕倒在扣扣怀里。隔了不知多少时候,清醒过来一看,见自己睡在绣床上,丫头扣扣陪在身旁。问时,原来是在洪承畴的私第里。董小宛想起丈夫,不禁呜呜咽咽的痛哭起来。扣扣在一旁再三劝慰,说:“为今俺们在这洪贼势力之下,只得耐心守候,主人在外面,总可以想法救俺们出去的。”董小宛也无可奈何,只得耐心住下。看看那头上的伤口,也慢慢的好了。
有一天,洪承畴吃醉了酒,想起董小宛来,便把她主婶二人唤来,对董小宛说道:“冒公子如今已关进监牢里,过三五天,便要解进京去杀头。只因为我看你可怜,暗地里给你一个信,你倘然肯转嫁给我,我便拼却丢了这前程,把冒公子暗地里放走,和你丢官逃走。”洪总督话不曾说完,董小宛坐在地下,指着洪总督乱骂乱哭。洪总督笑嘻嘻的上前去亲自搀扶,被董小宛一伸手打了一个嘴巴去,打得又脆又响。洪承畴大怒,拍着桌子,混帐王八蛋的骂了一阵。吩咐:“拖去关起来!”便有两个笨女人上来,把她主脾两人横拖竖拽的拉进一间小楼去,紧紧关住。董小宛几番要寻死,都被扣扣劝住,并说:“主人万分宠爱主母,主母倘然死了,给主人知道了,怕主人的性命也不保呢。”小宛听了这话,怕丈夫为她伤心,便也不敢死了。
那冒巢民逃出家门以后,外面风声鹤映,说冒巢民窝藏匪类,皇帝下旨查拿,满门抄斩。有的说江南总督四处画影图形,单抓冒巢民一个人。冒公子听了,吓得他走投无路。亏得他四处都有朋友,逃在款县一个朋友家里。那朋友替他四处张罗,冒巢民自己也打发人到金陵总督衙门里去打听消息,才知道是洪承畴因为要夺他的董小宛,所以造出许多罪名来。冒巢民气愤极了,要亲自赶到金陵去和洪承畴拼命。这时有一侍妾,名蔡女萝的,跟着冒巢民一块儿逃在外面,劝冒公子说:“为今洪贼的势力大,主人倘然到金陵去,正是自投罗网,给宛姊知道了,又叫她加添忧愁。如今妾身有一计在此,不知主公生平可有心腹的仆人?”冒巢民听了,略略思索一会,说道:“有了!有一个冯小五。他母亲死了,是董小宛替他买棺成硷的。自从董小宛嫁到我家,这冯小五便在我家当一名仆人,他常常说起小宛的恩德,便是送了性命报德,也是愿意的。”蔡女萝便对冒巢民说:“如此如此……一定可以把宛姊救回来。”
冒巢民听了女萝的话,便连夜回水绘园去。那班旧时的奴仆和江湖好汉知道了,都悄悄的到水绘园来看望。冒巢民对着大众把蔡女萝的计策说了,果然那冯小五跳起来,抢着拍着胸口说道:“水里火里,小的愿意去!”当下又有几个愿跟冯小五一块儿去行事的,又有几个愿帮贴盘缠的。冒巢民拿出一千两银子来,交给冯小五,说:“衙门要使用,多少我都肯,总要想法把你主母救回来才是。”这班人一齐答应了一声,一溜烟去了。冒巢民仍回到款县去守候消息。
这冯小五原是江湖上人,那总督衙门里的差役,他原都认识的。当时他到了金陵,摆了丰盛的酒席,把衙门里弟兄一齐请到。酒吃到一半,冯小五给众人磕了一个头,说起他主人被洪总督虚构罪名,强抢宠姬的事。又说:“如今主人愿出千金,求请各位弟兄帮忙,设法把俺主母救回家去。”众差役听了冯小五的话,正低着头想法子时,忽然有一个公人,慌慌张张从外面进来,说道:“诸位哥哥快回去!小人到京城上谕,立刻收拾行李,今夜九时便要动身。哥儿们快回去吧!”众人听了这话,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发了一会怔,匆匆忙忙的散去。
内中有一个名叫李下的,也是一个热心的朋友,他和冯小五交情又最深。他临走的时候,对小五说道:“老弟不用忧愁,今夜三更时分,请在株陵关下守候着,我去打听你主母坐的是第几辆车子,通一个消息给你,你须多约几个弟兄上去夺回来。”小五依了他的话,到袜陵关下去候着。直候到天色微明,才听得车声隆隆,前面大队人马过去。洪总督的车子在前,后面跟着五六十辆大厂车,两旁都有清兵保护着,眼看他出关去。车子后面,又跟着一队骑兵,那李三也夹在兵队里,见了小五,他忙把手掌擎了三回,又伸着二个指儿。小五看了,知道董小宛在第十七辆车子上,他便远远的在后面跟着。他们是骑马的,小五只有两条腿,气喘吁吁的跑着。幸而他们押着许多女眷们的车辆,常常要打尖停息,小五也不致落后。
看看过了一站又是一站,那兵士们防备很严,小五终不能得手。车子走过邢沟地方,这里离绿杨村很近,小五悄悄的去招呼几个旧日冒巢民的奴仆,直追到清江浦地面,却不见了李三。再打听时,原来洪总督因要赶路,自己带了李三一班亲兵,昼夜兼程前进,丢下这许多女眷的车辆,吩咐兵队押着,随后慢慢的进京。这也是洪承畴要避人耳目的意思。冯小五听了,十分欢喜,说是机会到了,当夜打听得第十七辆车子和别的车子都寄住在悦来客店时,那女眷们依旧睡在车里。到了四更时分,小五约了几个同伴,悄悄的爬上屋顶,那兵士们因总督不在,多贪了几杯,这时正好睡。小五跳进内院,认得第十七辆车子是粉红色的车帘,便急忙跳上车去,掀开车帘一看,在月光下果然见那董小宛的丫头扣扣睡在车门口上。小五到这时也不及细看,抢着两个被窝,打开店门,拔脚飞奔。被窝里的女人,从梦中惊醒,哭喊起来。小五一边跑着,一边拍着被窝说道:“莫嚷莫嚷!俺是来救你回家去的。”这时店小二和一班兵士们,都从梦中惊醒,追出门去,小五已去远了。看看第十七辆车子里的一位女眷和丫头,都被劫去了。那兵士们一面报官访拿,一面押着车子,昼夜赶路。过了山东地界,不多几天,到了京里。
且说那小五抢得他主母和扣扣,回到他伙伴家里。打开被窝一看,那头扣扣原是不错,只有那主母却换了一个女眷。小五十分诧异,问时,扣扣说:“主母在路上,感冒风寒,前几天已换到后面蒲草轮子的病号车里去了。”小五又问:“这位女眷是什么人?”那女人自己说:“是姓金,原也是好人家的女儿,遭洪总督手下的兵士抢进衙门去,逼着做一个侍妾。如今你既拿我错认做你家主母抢了出来,是救了我的性命,我也无家可归,愿跟着到你主人家里去,服侍你主人一世。”小五见不是主母,也无心和这金氏说话,便托他同伴,把金氏和扣扣带回家去,自己转身又赶进京去。打听董小宛虽住在洪承畴府里,却还不曾遭洪氏的毒手。但是,府中院落重叠,兵卫森严,叫小五如何下手?隔了几天,接到他主人的来信,说京里有一位曹御史,是多年的至交,可以去求他帮忙。小五依了信上的话,去求见曹御史,把他主人的话说了。曹御史听了,十分动怒,说:“这洪老贼!不上奏章参他一本,也不显得我老曹的手段。”便吩咐小五,赶快去补一份状子来。
小五回去,找了三天,才找到一个写状子的人。谁知这写状子的人,见他告大学士洪承畴,心下不觉一跳,表面不动声色的勉强替他写好状子,暗地里却跑到大学士府去通报。这个消息洪承畴听得了,一面吩咐拿一锭大元宝,赏了这写状子的人,一面和他手下的门客商量。门客里面有一个名叫徐九如的,便替他想了一条计策,用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把董小宛连夜送进宫去。
顺治皇帝一见,果然十分宠爱。只因董小宛心中念念不忘冒巢民,她见了皇帝,宫女叫她跪下,她只是低着头抹眼泪。皇帝看她哭得可怜,便吩咐宫女,带她到别宫去,好好看养。董小宛住在宫里,享用十分优厚,皇帝也常常来看望她,用好言安慰她。董小宛任凭皇帝千言万语,她总是不答话,皇帝好不动怒,坐了一会去了。这样子过了几天,董小宛心想这位皇上好性儿。日子久了,把自己的悲愁也慢慢的减轻下来。宫女看她肯说话了,便私地里间她的来历。董小宛告诉了她。那宫女说道:“这样说来,这洪承畴是你的仇人呢。你还想报仇吗?”董小宛咬着牙恨恨的说道:“俺过一百世也要报这个仇!”宫女又说:“你若想报仇,第一步要顺从皇帝,得了皇帝的宠爱,便可以借皇帝的势力报你的私仇。”一句话说得董小宛恍然大悟。心想身子既已进宫,休想再出宫去;我不如将计就计,替冒公子报了这个仇吧!
不多几天,顺治皇帝果然封小宛做淑妃。又怕外人说他娶汉女做妃子,便把小宛改姓董鄂氏,称董鄂妃。皇帝得了董鄂妃以后,卿卿我我,一双两好,把从前的愁闷,都已销去。便是这董鄂妃,也一心一意的伺候皇上,好似把冒公子忘了。暗地里却买通太后宫里的宫女太监,打听太后和洪学士的事体。原来太后虽说红颜已老,却仍是顾影自怜。她自从多尔衮死去以后,春花秋月,宫闹独宿。想起从前的伴侣,一个个都已过去,只有这洪承畴,远隔在江南。便暗暗的下一道豁旨,把这位老朋友唤回京来。每到烦闷的时候,把洪学士传进宫去,谈笑解闷。这个消息被董鄂妃打听得了,心想我何妨趁此在皇帝跟前挑拨一下,送去这洪贼的性命,也出了我心头的怨恨。她主意已定,隔了几天,天气十分蒸闷,董鄂妃正在凉床上睡午觉,忽然皇帝悄悄的到来,宫女们忙要去唤醒妃子,前来接驾;皇帝摇着手,吩咐莫惊醒她。说着,自己掀起软帘,摄进房里去。只见妃子侧着腰儿,睡在榻上,那半边粉腮儿,越觉得红润可爱。皇帝走上去,看她双眼低合,香息微微,正好睡呢。又看她裙下弓鞋,却瘦得和春笋一般。皇帝忍不住伸手过去,轻轻一握。再看她鞋底里,绣着“周延儒进呈”五个楷字,皇帝点点头,微微一笑。这时纱窗外吹进一阵风来,掀起了妃子身上的罗衣,露出红红的衬衣角儿,那衣角上绣着一对小小的鸳鸯,颜色十分鲜艳。皇帝看了,不觉发起怔来。
正静悄悄的时候,董鄂妃清醒过来。睁眼看时,见皇帝笑吟吟的站在榻前,慌得董鄂妃忙下榻来,跪在地下接驾。皇帝亲扶她起来,笑说道:“这样热的天气,闷在房里做什么?联和你到什刹海采荷花去。”董鄂妃笑着称:“遵旨!”又说:“臣妾还不曾洗澡呢,万岁暂请外屋子坐一会罢。”皇帝听了,把颈子一侧,说道:“联正要看卿洗澡呢!”董鄂妃忙跪奏道:“臣妾不敢裘读万岁,再者,给外臣们知道了,成什么体统?”皇帝摇着头说道:“这怕什么?外臣们也管不着这许多。你若害羞,吩咐他们放下湘帘,联在帘子外望着就是了。”董鄂妃没法,只得吩咐宫女们预备香汤,放下湘帘,伺候洗浴。皇帝在帘外望着,四个宫女替她洗擦着,另外四个宫女站着,手里捧着镜子胰子浴衣许多东西。不一会,妃子浴罢,重新梳妆。卷起湘帘,皇帝跳进来,笑说道:“长着这一身洁白的皮肤,真可称得玉人儿了。”把个董鄂妃羞得粉腮儿上起了两朵红云。
皇帝坐在一旁,静悄悄的看妃子梳妆成了,便握着妃子的手,走出宫去。上了凉轿,太监抬着,来到什刹海地方,只见万顷莲田,风吹着荷叶儿,翻来覆去,顿时觉得凉爽起来。荷花深处,荡出一只画舫来,宫女们伺候皇帝和妃子上了画舫,摇到水中央。妃子亲采一朵白荷花,献与皇帝,皇帝接在手中,一手搀着妃子的手,并肩靠在船窗里,看许多宫女们坐在采莲船在荷花堆里钻来钻去,齐声唱着《采莲曲》。一阵阵娇脆的歌声,传在皇帝耳朵里,皇帝连连称妙。停了一会,宫女们采了许多荷花,献上画舫来,皇帝吩咐堆在妃子脚下。董鄂妃坐在舱中,四面荷花围绕。人面花光,一般娇艳。皇帝叹道:“爱卿真可以做得莲花仙子!”从此以后,董鄂妃经皇帝赞叹以后,宫女们都称她“莲花仙子”。当时皇帝吩咐摆上酒来,和妃子对坐,两个传递杯盏。宫女们盘腿坐在舱板上。皇帝吩咐唱曲子,只听得一阵娇声,夹着弦子声唱道:
望平康,凤城东,千门绿柳一路丝缰;引游郎,谁家乳燕双双?隔春波,晴烟染窗。紫晴天,红杏窥墙,一带板桥长;闲指点,茶寮酒舫,听声声卖花忙。穿过了条条深巷,插一支带露柳娇黄。
一会到了西岸,见岸上万绿森森,浓荫叠叠。皇帝说道:“好一个清凉世界!”便携着妃子,踱上岸去。吩咐宫女太监们只在岸边伺候着,不用一人跟随。他两人肩并肩儿,手拉手儿,慢慢地走到绿荫深处的牌坊下面。皇帝忽然心里一动,忙把董鄂妃的玉手拉住,亲亲热热的接了一个吻。笑说道:“联和爱卿,好似民间一对快乐恩爱夫妻。”董鄂妃听了,不觉扑簌簌的两行热泪,从粉腮上滚下来。皇帝见了,越发怜爱她,忙把她搂在怀里。低低问时,那董妃呜咽着说道:“臣妾贱同小草,一时得依日光,享荣华,受富贵;转眼秋风纹扇,抛入冷宫,到那时不知要受尽多少凄凉呢!”皇帝听了,便道:“爱卿尽可放心,联得爱卿如鱼得水,不但此生愿白头偕老,又愿世世生生结为夫妇。真是唐明皇说的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卿如不信,联当对天立誓。说着,伸手按住董鄂妃的肩头,双双跪倒在牌坊下。皇帝道:“皇天在上,我爱新觉罗福临与妃子董鄂氏,愿今世白头偕老,世世结为夫妇,永不厌弃。倘然中途有变,我愿抛弃天下,保全俺俩的交情。”
董鄂妃听了,忙磕头谢恩。皇帝扶她起来,董鄂妃趁此奏明:“被洪学士强掳进京,家中还有胞兄名巢民,不知生死如何,天天记念。求皇上天恩,把巢民宣召进宫,使我兄妹得见一面,死也膜目。”皇帝当时答应,第二天便下旨给江南总督,宣冒巢民进京。那冒巢民得了圣旨,立刻启程。
那洪承畴献董小宛进宫,原想她生性贞烈,一定要死在宫里的,也是借刀杀人的意思。不料她一进宫去,十分得宠;皇帝依恋着妃子,连日罢朝。他明知董小宛一得宠幸,定要报仇,便想了一条先发制人的计策。他觑便把皇帝私幸汉女,荒废朝政的话,对太后说了。太后听了,大怒,便立刻要去见皇帝,洪承畴拦住说:“这事体须得慢慢的解劝。太后不如先下了一道弗旨,禁止汉女进宫,他日搜查宫廷,便有所借口。”太后听了便依他的话,立刻下了一道鳃旨:禁止满汉通婚;又不许选汉女当宫女。在神武门内,挂着一块牌子,上写:“有以缠足女人入宫者,斩!”一行字。皇帝看了,心中暗暗为董鄂妃担忧。
过了几天,冒巢民到了宫里,董鄂妃在坤宁宫召见,两下里自有一番悲喜的形状。只因宫女站在眼前,只好兄妹称呼;皇帝也把巢民召去,问了几句话。在宫中赐宴,宴罢,又进宫去和小宛说话;说起从前的恩情,和今后的分离,四行眼泪,和潮水一般似的淌下来。宫中不能久坐,只得硬着头皮,告辞出来。临走的时候,皇帝赏他黄金五百两,又下旨给江南总督,替他在家乡盖造花园,随时保护。
小宛自从巢民去了以后,勾起了万斜愁肠,不觉害起病来,终日睡在榻上,自有御医调治,皇帝也不时来看望,用好言安慰。小宛正病得昏沉的时候,忽然听得宫女报说:“太后来了!”慌得小宛出了一身冷汗,忙挣扎起来梳洗。忽见进来四个宫女,不由分说,把小宛横拖竖拽的拉了出去。只见太后气愤愤的坐在房子中间,宫女把小宛推上去,按着她跪在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