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皇后怒杀蕊香妃子的事,很快传遍皇宫,个个都听得目瞪口呆。如今做书的,趁这个当儿,把清宫里“万历妈妈”的故事说一说。原来这万历妈妈,便是明朝的万历太后。据说在明朝万历年间,清太祖带兵打抚宁,被明朝的兵士抓住,关在抚宁牢监里。清兵营里送了十万两银子给明朝的太监,太监替他去求着万历太后;太后对万历皇帝说了,把太祖放回国去。从此清宫里十分感激万历太后。直到清兵入关,便在紫禁城东北角上造着三间小屋,里面供着万历太后的牌位,宫里人都称她万历妈妈。
从清世祖传下来,每年三百六十日,每天拿两只猪去祭着万历妈妈。管万历妈妈庙的,是一个老婆婆。这个老婆婆每夜酉正二刻赶着空车儿出城去,到子正三刻,车箱里装着两口活猪,老婆婆自己跨着辕儿,赶着车,到东华门口候着,不点灯的。这猪车进去了,接着便是奏事处官员,擎着一盏圆纱灯,跟在车子后面进来。接着又是各部院衙门递奏官和各省的折弃;再后面,便跟着一班上朝的官员,到朝房去的。清宫规矩,紫禁城里不许张灯,只许奏事处用灯,讲官用灯,南书房用灯。此外上朝陛见的各官员,都站在东华门外候着,见有一盏灯来,便抢着去跟在后面。
紫禁城里行车的,只有这祭万历妈妈的猪车。那老婆婆把车赶进了东华门,沿着宫墙向东北走去,到了庙门口停住,见有人出来帮助她,把猪杀了,洗刮干净,整个放到大锅里煮熟了,祭着万历妈妈。祭过了,割成大块儿,送到各门去给侍卫官吃。那猪肉是白水煮的,不加盐味;另有大钵儿盛着白汁肉汤。侍卫吃时,不许加盐味,也不许用汤匙筷子,只许用解手刀把肉割成片儿,拿到小碗里去吃。起初大家因为淡吃着没有味儿,后来侍卫中有一个聪明的,想出法子来,拿原高丽纸切成小方块,浸在好酱油里煮透,又拿到太阳里去晒干。每到值班,各把这纸块拿一叠藏在身边,到吃肉的时候,把纸拿出来,泡在肉汤里,蘸着猪肉吃着,它的味儿鲜美无比。一面吃着,一面把宫中的事体说出来,说到凄惨的地方,大家不觉打起寒噤来。
话说皇帝自从那夜和皇后吵闹过,后来到底还是皇帝自己认了错,皇后才罢休。从此以后,皇帝怕皇后吃酸,便常常到皇后宫中去住宿,便是有时召幸别的妃缤;也须有皇后的小印,那妃殡才肯应召。宫里的规矩,皇帝召幸妃殡,原要皇后下手谕的。自从乾隆帝废了皇后以后,这个规矩已多年不行了,如今这位道光皇后重新拿出祖制来,道光皇帝便不敢不依。
你道祖制是怎么样的?原来是除皇后以外,皇帝倘要召幸妃子,只许在皇帝寝官里临幸,不许皇帝私下到妃子宫里去的。那管皇帝和后妃房里的事体的,名叫敬事房。那敬事房有总管太监一人,驮妃子太监四人,请印太监两人。总管太监是主管进膳牌,叫起,写册子等事体的,驮妃子太监,是专驮妃子的,请印太监,是到皇后宫中去领小印的。那膳牌把宫中所有的妃殡,都写在小牙牌上,每一妃缤有一块牌子,牌子头上,漆着绿色油漆,又称作“绿头牌”。
总管太监每天把绿头牌平铺在一只大银盘里,如遇妃殡有月事的,便把牌子侧竖起来。觑着皇帝用晚膳的时候,总管太监便头顶着银盘上去,跪在皇帝面前。皇帝倘然要到皇后宫中去住宿,只说一句“留下”!
总管太监便把这银盘搁置桌上,倒身退出屋子去。皇帝倘然不召幸妃殡,也不到皇后宫中去,便说一声“拿去”!
那总管太监便捧着盘子退出去。皇帝倘然要召幸某妃,便只须伸手把这妃子的牌子翻过来,牌背向上摆着,那总管太监一面捧着盘子退出去,一面把那牌子拿下来,交给管印太监,到皇后宫中去请印。皇后的管印太监,一面奏明皇后,一面在一张纸条儿上打上一颗小印,交给那太监,那太监拿着出来,交给驮妃太监,那驮妃太监,见了膳牌和小印,便拿着一件黄缎子的大瞥,走到那妃子宫里,把小印纸条儿交给宫书,宫女拿进去给妃子看了,服侍妃子梳洗一番,宫女扶着。太监进去,把大髦向妃子身上一裹,背着直送到皇帝榻前,解去大瞥,妃子站着。这时皇帝也由太监服侍着脱去上下衣睡在床上,盖一床短被,露出脸和脚,太监退出房外,妃子便上去,从皇帝的脚下爬进被里去,和皇帝并头睡下。
这时敬事房的总管太监,带着一班太监,一齐站在房门外。看看过了两个时辰,便在房门外跪倒。拉长了调子,高声喊道:“是时候了!”听屋子里没有声息,接着又唱,唱到第三声只听得皇帝在床上唤一声:“来!竺那驮妃子太监便走进屋子去。这时妃子已钻出被来,站在床前,太监上去,依旧拿大髦裹住,驮着送回原处。”接着那总管太监进屋子来,跪在床前,问道:“留不留?”皇帝倘然说“留”,那总管太监便回敬事房去,在册子上写着:某年某月某日某时皇帝幸某妃,留一行字。倘然皇帝说“不留”,那总管太监便到妃子宫中去,在妃子小肚子下面穴道上,用指儿轻轻一按,那水一齐流出来。清宫定这个规矩,原是仿明朝的制度,如今道光皇后要行使自己的威权,又防皇帝荒淫无度,又请出祖制来。道光帝也无可奈何,只得忍受着。
宫中的风流案件才了,接着豫王府里又闹出一桩风流案件来。那豫亲王裕德兴,原是近支宗室。清宫制度,做王爷的不许有职业。因此这裕德兴吃饱了饭没有事做,终日三街六巷的闲闯。他又天生一副好色的胆子,仗着自己有钱有势,看见些平头整脸些的娘儿们,他总要千方百计的弄到手。京城里有许多私窝儿,都是豫王爷养着,大家取他绰号,称他“花花太岁”。还有许多良家妇女,吃他照上眼,他便不管你是什么人家,闯进门去,强硬奸宿;有许多女人,被他生生的糟蹋了,背地里含垢忍辱,有悬梁的,有投井的。那人家怕坏了名声,又怕豫王爷的势力大,只得耐着气,不敢声张出来。后来这豫王爷为了自己家里的一个小丫头,几乎送去了性命,这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这个丫头名叫寅格。原是豫王福晋娘家陪嫁来的。只因她长得白净娇艳,性情又十分和顺,王府里上上下下的人都和她好。豫王的大儿子名叫振德,和寅格是同年伴岁。他两人格外说得投机,常常在没人的时候,说着许多知心话。这位福晋,又爱调理女孩儿,把个寅格调理得好似一盆水仙花儿,又清洁又高傲。大公子看在眼里,越觉得可爱。便是寅格心眼儿里,也只有大公子。谁知这丫头越打扮得出色那豫王在暗地里看了越是动心,豫王福晋知道自己丈夫是个色中饿鬼,便时时看管着他。这豫王看看无可下手,便也只得耐心守候机会,看看寅格十八岁了,越发出落得雪映花貌,妩媚动人。寅格也知道王爷不怀好意,每到没人在跟前的时候,王爷总拿风言风语调戏她,有时甚至动手动脚,寅格便铁板着脸儿,一甩手逃出房去。这种事体,也不止一次了。
这一天合该有事:正是正月初六,原轮到近支宗室进宫去拜年,豫亲王带领福晋、格格、公子一家人,照例进宫去。皇上便在宫中赐宴。那皇后和豫王福晋说得上,便留着她在宫中多说几句话儿,豫王爷在外面,看看福晋还不出来,他忽然想起家中的寅格。心想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便匆匆退出宫来,回到府里,走进内院,把那班姨太太、丫头、仆妇都支开了,悄悄的掩进福晋房里去。他知道寅格总在房里守着,谁知一踏进房门时,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再细看时,见床上罗帐低垂,帐门里露出两只粉底儿高心鞋子来,绣着满绷花儿。豫王平日留心着,认得是寅格的脚,他心中一喜,非同小可。
原来寅格在房中守候着,静悄悄的不觉疲倦起来,心想回房睡去,又因福晋房中无人,很不放心,况且福晋临走的时候,吩咐她看守着房户,她仗着主母宠爱她,便一倒身在主母床上睡熟了。豫王一面把房门轻轻关上,摄着脚,走近床前去,揭去帐门一看,不由他低低的说一声:妙!只见她一点珠唇上,擦着鲜红的胭脂,画着两弯蛾眉,闭上眼,深深的睡去,那面庞儿越俊了!豫王忍不住伸手去替她解着纽扣儿,接着又把带儿松了。寅格猛从梦中惊醒过来,已是来不及了,她百般地哀求啼哭着,终是无用,这身体已吃王爷糟蹋了。豫王见得了便宜,便丢下了寅格,洋洋得意的走出房去。这时寅格又气愤又悲伤,下体也受了伤,止不住一阵一阵的疼痛,她哭到气愤极处,便站起来,关上房门,解下带子,便在她主母的床头吊死了。可怜她临死的时候,还唤了一声“大公子,俺今生今世不能侍奉你了!”王府里屋子又大,这福晋房里,又不是寻常奴仆可以进去得的,因此寅格吊死在里面,竟没有一个人知道。
傍晚,豫王福晋带了公子格格从宫里出来,那大公子心里原记挂着寅格,抢在前面,走到内院去,推推房门,里面是反门着,打了半天,也不听的房中有动静。大公子疑惑起来,急急跑来告诉他母亲。他母亲还在他父亲书房里,告诉见皇后的事体。听了大公子的话;十分诧异,忙赶进上房去。那豫王还装着没事儿,也跟着进来。许多“头女仆把房门撬开了,进去一看,大家不禁齐喊了一声:”啊晴!“原来是福晋的床头,直挺挺的挂了一个死人。大家看时,不是别人,正是那寅格。这时独苦坏了那大公子,他当着众人,又不好哭得,只是暗暗的淌着眼泪,那福晋见她最宠爱的”头死了,也不由得掉下眼泪来。一面吩咐快把尸身解下来,抬到下屋子去停着。
管事妈妈上来,对福晋说道:“府中出了命案,照例须去通报宗人府,到府来踏勘过,才能收敛。”又说:“屋子里的床帐器具动也不能动的,须经宫里验看过。”豫王听了这些话,心中已是虚了。接着说道:“死了一个黄毛丫头,报什么宗人府!”这时豫王福晋,因这丫头是她心爱的,又看她死的苦,知道她一定有冤屈的事体在里面,她也万想不到这桩案件便出在她丈夫身上。她要替丫头伸冤的心很急,一时也不曾细细打算,便去报了宗人府。这豫王因为是自己闹出来的事体,不好十分拦阻,反叫人看出形迹来;又仗着自己是近支宗室,那宗人府也不在他心眼儿上。
这时管宗人府的,是一位铁面无私的隆格亲王,论辈份,原是豫王的叔辈。当下他接了豫王家中人的报告,便亲自到豫王府里来验看,他见那福晋床上罗帐低垂,被褥凌乱,心下已有几分猜到,后来相验到寅格的尸身,见她下身破碎,裤儿里涂满了血污,这显然是强奸受伤,羞愤自尽的,但这堂堂王府里,有谁这样大胆,在福晋床上强奸福晋贴身的侍女?隆格亲王起初疑心是豫王大公子闹的案子,后来背着人把大公子唤来盘间一番,只见他是一个羞怯怯的公子哥儿,不像是做淫恶事体的人。正没有主意的时候,忽然那相验尸身的件作,悄悄的送上一粒金扣儿来,扣儿上刻着豫亲王的名字中的一个裕字,那大公子见了,便嚷道:“这扣儿是俺父亲褂子上的。”
隆格亲王看时,扣儿下面果然连着一截缎子的瓣儿,还看得出拉断的线脚儿来,当时便把管衣的丫头唤来。那丫头名叫喜子,原是一个蠢货。她一见这粒金扣儿,便嚷道,“啊晴!原来丢在这里,怪不得我说怎么王爷褂子上的金扣儿少了一粒了。”隆格亲王唤她把王爷褂子拿来一看,见当胸第三档纽瓣儿拉去了一粒,看得出是硬拉下来的,因为那褂子对襟上,还拉破一条小小的裂缝。便问:“这件褂子,王爷JL时穿过的?”喜子说:“是昨天拿出来的,王爷穿着进宫去的。”又问:“王爷什么时候回府的?”回说:“午后回府的。”问:“可看见王爷走进谁的房里?”回说:“见王爷去进大福晋房里去。”问:“这时大福晋可曾回府?”答:“大福晋和公子格格们直到靠晚才回府。”问:“王爷什么时候出房来的?”答:“王爷进房去,大约隔了一个时辰才出房来。”问:“王爷在房里的时候,可听得房里有叫喊的声音吗?”答:“王爷一进院子,便吩咐蝉子们人出去;不奉呼唤,不许进上房来。因此,那时脾子们离上房很远,有没有叫喊的声音,不但蟀子不曾听得,便是阖府里的姐姐妈妈们都不曾听得。”间:“王爷进房去的时候,寅格在什么地方?”答:“不知道。大概在大福晋房里,因为寅格姐姐终年在大福晋房里侍候着。”问:“王爷走出上房来,身上还穿着褂子吗?”答:“穿着。”问:“怎么知道还穿着褂子?”答:“王爷从上房里出来,回到书房里,叫外面爷们传话进来,叫拿衣服去换。脾子立刻去捧了一包衣服,交给那爷们,停了一会,那爷们又捧着一包衣服进来,交给埠子。脾子打开来看时,见里面包着一套出门去穿的袍褂,再看时,那衣襟上缺少了一粒金扣儿,又拉破了一条缝,蝉子肚子里正疑惑,问又不敢去问,若不去间,又怕过几天王爷穿时,查间起来,脾子又当不起这个罪。如今这一粒金扣儿,却不料落在老王爷手里,谢谢老王爷,婶子给老王爷磕响头,求老王爷赏还了蟀子罢。免得俺们王爷查间时,埠子受罪。”说着,她真的磕下头去。
隆格亲王用好语安慰着喜子,说:“这粒金扣子,暂借给俺一用,你家王爷查问时,有我呢。”随后又把那天服侍王爷换衣服的小厮传来。间:“那天王爷脱下褂子来的时候,你可曾留心那件褂子上的金扣有缺少没有?”那小厮回说:“小的也曾留心看过,衣襟上缺少一粒扣子。那衣褂还拉破一条缝,好似新近硬拉下来的。当时小的也不敢说,便把衣服送进上房去了。”接着,隆格又把那件作传上来问:“这一粒金扣子从什么地方拾得的?”那仵作回说:“是在死人手掌中拿出来的,那死人手掌捏得很紧,不像是死过以后再塞在手掌里的。”
隆格亲王听了这一番口供,心中已十分明白。便拿了这件褂子,亲自到书房里去见豫王,一见面便间:“这扣子可是王爷自己的?”豫亲王当时虽丢了扣子,自己却还不知道。当隆格间时,随口答道:“这副扣子,还是那年皇太后万寿,俺进宫去拜寿,太后亲自赏的,所以扣子刻着俺的名字。同时,悖亲王瑞亲王也照样得了一副。俺因为是太后赏的,格外尊重些,把它配在这件褂子上。王爷如今忽然间起这扣子来,是什么意思?”隆格亲王说道:“如今王爷丢了一粒扣子,你自己知道吗?”豫王爷听了,瞪着眼睛在那里想。接着隆格又说道:“如今俺却替你找到了。”豫王爷听了这句话,不禁脸上胀得通红,他强奸寅格的时候,被寅格拉去一粒扣子,当时糊涂,一时记不清楚,如今吃隆格亲王一语道破,便顿时言语支吾、手脚偏促起来。隆格亲王一眼看出他是犯了罪了,便喝一声:“抓!”当时上来十多个番役,扶着豫亲王出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