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道光帝被皇后杀死他最宠爱的蕊香妃子以后,心中正不舒服,忽然宗人府奏称豫亲王淫逼侍女寅格致死,便不觉大怒起来,立刻提笔,在折子上批着赐死两字。亏着豫王福晋和道光皇后十分要好,暗地里放了一个风声,那福晋带了公子,赶进宫来,跪在皇帝皇后跟前,替她丈夫求饶。皇后也替豫王福晋说了许多好话,接着又是悖亲王瑞亲王看在弟兄面上,约着一齐进宫来,替豫王求饶。那豫王福晋又到隆格亲王府里去哀求,总算把皇帝的气宽了下来,交宗人府大臣会同刑部大臣拟罪。后来,定下罪来;裕德兴着即革去王爵,发交宗人府圈禁三年,期满回家,不许出外惹祸。豫王福晋为了丈夫这桩案件,东奔西走,花去了三十万两银子,才得保全豫王一条性命。但是,这三年工夫,福晋冷清清的住在府里,十分凄凉。道光皇后知道她的苦处,便常常把她唤进宫去闲谈,有时叫把大公子也带进宫去,皇后看看那大公子长得面貌清秀,性情和顺,便替他求着皇帝,把豫王的爵位,赏给了大公子,大家叫他小豫亲王。
看看那小豫亲王,也到了年纪了,皇后便指婚把福郡王的格格配给小豫亲王振德。到大婚的这一天,也是皇后替他在皇帝跟前求情,把裕德兴从宗人府里救了出来,放回家去。从此豫亲王一家人,都感激皇后的恩德。那豫王福晋,一心想爬高,见道光帝的大公主面貌也长得不错,性情也十分豪爽,福晋每一次进宫去,这大公主便拉着她问长问短,十分亲热。清宫里的规矩,公主一生下地来,便和她父母分离,交给保姆,不是万寿生节,一家人不得见面。一个公主生下地来,直到下嫁,只和她父母见上十几面儿,终身在保姆身边过活。因此,常常受保姆的欺侮,保姆的权威很大,那公主和亲生父母十分生疏,便见了父母的面,也不敢把自己的苦楚说出来。只有这大公主,因道光皇后宠爱她,从小养在宫里,身边有二十个侍女和八个保姆服侍她。这公主虽说是女孩儿,却有男孩儿的心性终日大说大笑,爱骑马射箭。豫王福晋一心想替她说媒,说给她自己的弟弟名叫符珍的。
说到那符珍,虽是二十岁的男子,却是女孩儿的心性,白嫩脸面,俊俏身材。虽读得一肚子的诗书,却是十分软弱,生平怕见生人,说一句话就要脸红,豫王福晋便替他向皇后求亲去,皇后问女儿:“可愿意吗?”大公主听说男孩儿十分柔顺,心中早愿意了,皇帝和皇后说知,便把大公主指婚给符珍,另造了一座骑马府。到了吉期,大公主辞别了父母,到府行过大礼,接着公婆来朝见过媳妇,便把这位公主冷清清关在内院里,不得和驸马见面儿。大公主心中十分诧异。有时豫王福晋来看望她,大公主背地里间她:“怎么不见驸马?”豫王福晋劝她,说道:“这是本朝的规矩,你耐着些儿罢。”公主听了,越发弄得莫名其妙。
符珍自从娶了公主,但这公主是面长面圆,也不曾见过,终日被关在外院书房里,要进去也不能,心中十分懊悔。看看过了五个月,他夫妻两人还不得见一面儿,大公主是一个直爽人,她忍不得了,便吩咐侍女,把驸马去宣召进来。谁知被保姆上来拦住了,说这是使不得的。吃外人传出去,说公主不爱廉耻。大公主也没法,只得耐住了。再隔三个月,公主又要去宣召验马,又被保姆拦住了,说道:“公主倘一定要宣召验马进来,须得要花几个遮羞钱。”大公主便拿出一百银子。保姆说不够,又添了一百两,也说不够。添到五百两银子,保姆终是说不够。说道:“宫里打发俺到府中来照应公主,倘要宣召驸马,须是俺替公主担干系的。”公主一气,便也罢了。
到了正月初一,大公主进宫去拜岁,见了她父皇,便问道:“父皇究竟将臣女嫁与何人?”道光帝听了,十分诧异,说道:“那符珍不是你丈夫吗?”大公主问道:“什么符珍?符珍是怎么样的人?臣女嫁了一年,却不曾见过他一面。”道光帝间道:“你两人为什么不见面?”大公主说道:“保姆不许臣女和他见面,臣女如何得见?”道光帝说道:“你夫妻们的事体,保姆如何管得?”大公主又问道:“父皇不是派保姆到府中来管臣女的吗?”道光帝道:“全没有这件事。”大公主听在肚子里,回府去,先把保姆唤到跟前来,训斥了一顿,赶出府去;又把驸马召进内院去,夫妻两人一屋子住着。从此后,一连生了八个儿女。自从清朝立国以来,公主生儿生女的,只有这位大公主。从来清朝的公主,都是不得和驸马见面,大多害相思病而死,这都是那些保姆故意作弄的。因为清宫的规矩,公主死了,便把验马赶出府去,除房屋缴还内务府外,那公主的器用衣饰,全为这班保姆吞没。这班保姆因贪得公主的衣饰,便想出法子来逼死公主。有人说那保姆的虐待公主,好似鸭母虐待妓女。
如今再说道光帝被皇后束缚在宫里,时时有皇后的心腹在暗地里监督着,心中十分懊闷。他没有什么事消遣,自幼儿原练得好弓马,他每天便带着一班皇子,在御花园中练习骑射。清宫的规矩,皇子落下地来,便有保姆抱出宫去,交给奶妈子;一个皇子照例须八个保姆,八个奶妈,八个针线上人,八个浆洗上人,四个灯火上人,四个锅灶上人。到三岁断奶以后,便除去奶妈,添八个太监,名叫谙达,教他饮食,教他说话,教他走路,教他行礼。到六岁时候,穿着小袍褂小靴帽,领着他跟大臣们站班当差,每天五更起来,一样穿着朝衣进乾清门。过高门槛,便有太监抱着他进门,回头向两面一看,踱着方步。到御座前,跟着亲王们上朝。朝罢,送到上书房去上学。到十二岁,有满文谙达,教他读满文,十四岁教他学骑射。宫中唤皇子为阿哥,皇子住的地方,称做阿哥房,又称青宫。直到父皇驾崩,才得带着生母妻子出宫去住着。做皇子的,一生和父皇除上朝的时候,只见得十几面;见面的时候,又不得说话。因此,做皇子的和皇帝感情十分冷淡。
道光皇帝改了这些老规矩,常常把皇子召进宫去,带在身边,一块儿游玩。后来皇帝因御花园太小,便索兴带了御林军,到木兰打围去。道光帝最爱的是四皇子奕泞,六皇子奕诉,此番出巡,便把这两个皇子带在身边。那穆彰阿见皇帝宠爱奕诉胜过奕泞,便暗暗的和奕诉结交,常常送些礼物。又对奕诉说:“皇上是一位聪明英武的圣王,大阿哥须在父皇跟前格外献些本领,使父皇看了欢喜,那皇帝的位置便稳稳是你的了。”奕诉听了穆彰阿的话,使整日习练武艺,每到骑射的时候,总是他得的赏赐独多。
道光帝心中渐渐偏爱奕诉,奕泞在一旁冷眼看着,知道父皇独宠那六皇子。那六皇子得了父皇的宠爱,对着他又做出许多骄傲的样子来,心中实在有些难受,便和他师傅杜受田来商量。那杜受田是翰林出身,胸中很有计谋。当下便指教他如此这般的法子,奕泞记在肚子里。隔了几天,各人带了兵马,预备明天打围去。第二天,皇帝出门,身边有七个皇子跟着,到了西山,大家动起手来,独有那四皇子奕泞勒住了马跟定了父皇不动,便是他手下的兵士们,也各按兵不动。道光帝看了,也十分诧异。便问:“我儿为什么不打猎去?”那奕泞在马上,躬身回答道:“臣子心想,如今时当春令,鸟兽正好孕育,臣子不忍多伤生命,以违天和。且也不忍以弓马之长,与诸弟竞争呢。”奕泞冠冕堂皇的说了这几句话,倒不觉把个道光帝听怔了。半晌,叹道:“吾儿真有人君之度!”说着,便传令收场。那班王爷正杀得起劲,忽然听说传旨收场,大家都觉得奇怪,但是皇命不敢不遵,一场扫兴,个个掩旗息鼓回来。这一晚,皇帝回到寝殿里,想起日间四皇子的一番说话,觉得仁慈宽大,便打定主意传位给奕泞,把他的名字暗暗的写下了。
道光帝虽罢了这围猎的事体,但他因住在行宫里十分自由,一时里不想回京。他这时只把一个静妃博尔济锦氏带在身旁。那静妃生着娇小身材,俊俏面庞,又是一副伶牙俐齿,终日有说有笑,她陪伴着皇帝,却也不觉得寂寞。这一天,皇帝要一个人出去打猎,静妃说也要去,那五皇子奕谅说也要去。那奕谆,是静妃亲生的儿子,自幼长得十分顽皮,只因他弓马娴熟,每逢皇上出去围猎,总是带着他去的。今天他父子夫妻四人,带了一大队神机兵去打围猎,却十分快乐。那静妃穿着一身猎装,愈显得婀娜之中,带着刚健。皇帝带着他母子二人在林中乱闯,东奔西跑。皇帝的马快,早和那班兵士离得远了,看看身后只留下几个贴身太监和御前侍卫。
忽然,一头小璋儿,在皇帝马前跑过,皇帝抽箭射去,那璋儿带着箭逃出林子去了。皇帝吩咐众人站住,他自己匹马赶出林子去。四面一看,不见那璋儿,却远远的看见一株大树下一个男子在那里上吊,看他拿带子在树枝儿套着一个圈子,把颈子凑上去吊住,两脚腾空,临风摆动着。道光帝起了一片怜惜之心,便在箭壶里抽出一枝箭来,甩的一声射去,不偏不倚地把带子射断了。男子落下地来,十分诧异,急向四面看时,道光帝隐身在树林里,他见没人,便拾起来又要上吊。道光帝拍马赶去,把他带子夺下来。这时道光帝穿的是猎装,那男子说道:“俺活着挨冻受饿,不寻死却怎么?”说着大哭起来。
道光帝喝住他,制止他不要哭,继续间他:“你怎么到这地方来的?”那男子抹泪说道:“俺原是四川人,得了一个小小的功名,进京来考锉选,考了第二名。心想不久便有差使了,便把家眷接到京里来住着守着。谁知一守三年,那考第三名直至第十名的,都得了差使出去了,独我永得不到差使。住在京里,吃尽当光,老婆替人家缝衣裳,女儿替人家绣花,赚得几个工钱过日子。看看实在撑不下去了,便想到部里去问一个信,却被那班差役们拦住了,不得进去。是我气愤极了,打听得皇上在热河出巡,便瞒着家里人,悄悄地来这地方寻死。我也不想别的,只望万岁爷知道了,可怜我这客地孤魂,便大发慈悲,打发几个盘缠,使我妻女搬着我的棺材回四川去。这个恩德,便是我做了鬼也不忘记的。”说着,又撑不住大哭起来。
道光帝生长在帝王家,却想不到世间有如此苦恼的人,便怔怔的看着他哭。那人哭过了,又从身边掏出一本奏折来,交给道光帝。道光帝也不看,便从身边掏出一个白玉鼻烟壶来,交给这男子,叮嘱他道:“你拿这个到吏部大堂去,不怕没有差使给你。你快离了这地方,这里是皇家禁地,吃御林军捉住了要砍脑袋的呢。”道光帝说着,拍马转身去了。
那男子拿了一个鼻烟壶,心中将信将疑。又看看这烟壶,玉色光润,知道是珍贵东西,心想便得不到差使,把这烟壶卖去,也能度得几天。他想到这里,把死的念头也打消了,便赶进京去,穿着一身破旧的袍子,大着胆子,踱进吏部大堂去。那班差役认为他疯了,便上去拦他。他便大嚷起来,顿时惊动了里面的堂官,便打发人出来问,他却不肯说,一定要见了堂官才肯说,那堂官听了也诧异起来,便亲自出来间时,他才把那白玉烟壶拿出来。堂官见了,也莫名其妙,拿给尚书看,尚书是满人,名叫毓明,一看,认得是皇上随身用的东西,忙去供在大堂上,大家对它朝拜着。又出来,把这男子迎进去。问他:“这鼻烟壶从什么地方得来的?”那男子便将遇见道光帝救命的情形,一一说了出来。毓明告诉他:“你遇见的便是当今皇上。”那男子听了,吓得忙跪了下去对着烟壶磕头,磕个不住。毓明叫人把他扶起来,问他:“要什么?”那男孚伸手拍拍自己额头说道:“俺想湖北黄破县的缺分,想了十多年了。”他的话不曾说完,那毓明便吩咐写札子。那堂官立刻把委他做黄陂县的札子写好,交给他自己,那人得了札子,双手捧着,连连打躬作揖,走出衙门去。
道光帝回京,毓明便把这白玉鼻烟壶奉还。皇上便问:“那穷汉得了什么差使去了?”毓明回奏说:“委他个黄破县。”道光帝笑着说道:“这个人也太薄福了,这一点点小官,也值得拿性命去拼。”后来那人到了任,因为他是皇上特别提拔的,上司便另眼相看。他上任后,狠狠地刮了几年地皮,上司也不敢去参革他。六年工夫,他整整刮了五十多万两。
如今再说道光皇后,原是侍卫顾龄的女儿,姓钮钻禄氏。顾龄曾出任外官,到苏州去做过将军,这钮钻禄氏也随任到苏州,苏州的女孩儿,都是聪明伶俐的,那顾龄平时也和地方上绅士来往,那绅士也常带着妻女到将军衙门里来玩耍。钮钻禄氏和那班绅士女儿要好,女伴们学着许多闺房的玩儿,什么绣花呢,唱曲呢,打牙牌呢,排七巧板儿呢,样样都会,样样儿都精。后来选到宫里,道光帝因她才貌双全,封她做了妃子,过了几年,又封为皇贵妃,后来皇后咚佳氏死了,这钮钻禄氏便册立补升了皇后。这位皇后仗着自己伶俐聪明,便事事要争胜,她又因自己统率六宫,便摆出皇后身份来监察皇帝,不许皇帝随意招幸。因此皇后和皇帝感情,一天坏似一天。此番皇帝带了博尔济锦氏到热河住了多时,皇后心中越发不自然了,待到回宫来,见了静妃的面,不免有些冷言冷语。
那博尔济锦氏也是一个厉害角色,何况正在得宠的时候,如何肯让?但是一个是妃子,一个是皇后,在地位势力上是不能对敌的,她便用暗箭伤人的法子,先到皇太后跟前去,献些小殷勤。这时皇太后因皇帝崇尚节俭,住在慈宁宫里十分清苦,静妃觑着太后不周不备的地方,送些礼物,皇太后心中也很感激她。又算她是得宠的妃子,便也假以辞色。那静妃看看皇太后和她走一条路,便慢慢地在言语里说了许多皇后的坏话。那皇太后见皇后事事卖弄聪明,心性高傲,本来也不欢喜她,从前的皇后咚佳氏,原是皇太后的内亲,如今见钮钻禄氏是由贵妃升做皇后的,也有几分瞧不起,再加静妃常常在皇太后跟前言三语四,她婆媳二人的感情,便愈闹愈恶。那皇后也有几分觉得,又打听得是静妃在中间鼓弄,从此皇后见了静妃,便不给她好脸色看。
静妃在表面上,总是十分敬重皇后,每到皇帝召幸她的时候,便一边哭着,一边诉说着皇后如何虐待她,如何嫉妒她。女人的眼泪,原是很有力量的,况且是宠妃的眼泪,力量越发大了。再加皇后事事要制服着皇帝,皇帝心中原也有些恨着皇后,如今听了静妃的话,越发把皇后冷淡起来了。太后、皇帝、静妃走了一条路,正在那里用全副精神摆布皇后的时候偏偏那五皇子不争气,闹出乱子来,几乎叫静妃失了宠。
五皇子奕谅,是静妃的亲生儿子,和四皇子奕泞,同年同月同日,只是时辰上差了一点。据清宫里的人传出来说:“原是五皇子先落地,四皇子迟出一个时辰,后来被全妃化了银钱,故意迟报。因此四皇子做了哥哥,五皇子反做了弟弟。”这奕诛生下地来,自小儿性情粗暴,胆大妄为,最不爱读书,住在阿哥所里,只因他气力大,那班兄弟人人吃他的亏,因此人人怀恨在心,却又怕他动蛮,便也无可奈何他。但是这个五皇子,仗着他母亲正在得宠的当儿,小小年纪已经封了淳郡王。这位郡王爷,名位虽高,但他却依旧不爱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