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周老伯带了兰儿,到各处同仁家里去告帮。从来说的,兔死狐悲,物伤其类。那班同仁听说惠征死得如此可怜,岂有个不动心的?回想到自己,浮沉宦海,将来不知如何下场。因起了同情心,便你也十块,他也二十块,大家拿出钱来帮助他。尤其是旗籍的官员,出的格外关切些,那送的丧礼,格外丰厚些。再加这兰儿花容月貌,带着孝越发俊俏了。兰儿原是一个聪明女孩子,她跟着周老伯到各家人家去,见了宅眷,便是带哭带说,说得凄侧动人。那班老爷公子,又被她的美貌迷住了,越发肯多帮几个钱。因此她这一趟告帮,收下来的钱,却也可观,回到家里点一点数儿,足足有三百多块钱。咚佳氏做主,拿二百块钱办理丧事,留着一百多块钱,打算盘着丈夫的灵枢回北京去。
惠征这一家,平日原是东赊西欠过日子。如今听说他们要扶枢回京了,那债主便四面八方跑来,把个咚佳氏团团围住,其势汹汹,向她要债。五块的、十块的,什么柴店米铺酱园布庄,统共一算,也要二百块钱光景。咚佳氏无可奈何,拣那要紧的债一还,整整也还了一百块钱。又对大众说,一时里不回京去,求大家宽限几天。你想咚佳氏总共只留下了一百二十块钱,除去还债一百块钱,还有什么钱做回家去的盘缠?终佳氏无可奈何,只得再在安庆地方暂住几天再说。但是眼看着冷棺客寄,一家孤寡,此中日月,惟泪洗面。况且手中只剩有少数银钱,度日一天艰难似一天。从前借着丈夫客死,还可以告帮,如今无名无目,却到什么地方去借贷?咚佳氏心中的焦急,那桂祥兄妹如何知道。惠征死的时候,修佳氏和儿女三人,原做几件素服的,如今看看手头拮据,那素衣从身上一件一件剥下来,仍旧送到长生库中去了。那时候慢慢地到了深秋,天气十分寒冷。西风刮在身上,又尖又痛。咚佳氏因贫而愁,因愁而病,病倒在床。那桂祥和蓉儿两人,原懂不得人事,只有兰儿在一旁侍奉。
这时,咚佳氏口渴得厉害,只嚷着要吃玫瑰花茶儿。兰儿便在母亲枕箱边掏了十几个钱,嘱咐桂祥兄妹两人好生看着母亲。她自己略整一整头面,出门买茶叶去。谁知出得门来,西北风刮在她身上,冻得她玉容失色,两肩双耸。她低着头,咬紧了牙关,向街上走去。亏得那茶叶铺子离她家不很远。穿过两条街,绕过一个弯儿便到了。这茶叶铺子是她常去的,她母亲只爱吃好茶叶,所以兰儿常去买茶叶的。这时她一脚踏进店堂,心中便是一跳。见只有一个傻子伙计,站在柜身里面。
那傻子伙计,姓牛,名裕生,平日原有些傻头傻脑的,最爱看娘儿们。平日站在柜身里,远远见了一个娘们在街上走过,他便张大了嘴,伸长了脖子,踮起了脚跟,睁大了眼睛望着。要是有一个女人踏进店堂里来买茶叶,他总抢在前面,喜眉笑眼地上去招呼。一面一句天一句地和那女人兜搭着,一面却多抓些茶叶给她,讨她的好儿。但是他虽对女人万分的殷勤,那女人却个个厌恶他,叫他傻子。而且他平日见的女子,却没有一个好的,大半都是穷家小户的女人,或是大户人家的老妈子粗丫头,他见了已经当她是夭仙了,何况见了这千娇百媚的兰儿,怎不叫他见了不要魂灵儿飞上半天呢?那兰儿也曾遭他几次轻薄,什么好人儿美人儿,满嘴的肉麻话儿。兰儿总不去理他,拿了茶叶便走。如今走进店来,见只有牛裕生一人在店堂里,且见了自己,早已笑得把眼睛挤成两条缝,迎将上来。兰儿心想不买茶叶了,回心又想母亲正等着茶叶吃呢,空着手回去,却去要叫母亲生气。这样一想,便硬一硬头皮,上去买茶叶。牛裕生伸手来接她的钱,又拿钱向柜上一掷,说了一句玫瑰花茶儿,便绷起了脸儿,不说话了。
牛裕生一边包着茶叶,一边涎着脸,和她七搭八搭;又说:“真可怜!这样一个美人胎子,却没有衣服穿,冻得鼻子通红,叫我怎不心痛死呢!”嘴里叽叽嘻嘻地说着。兰儿听了,总给他一个不理不睬。那牛裕生包好了一大包茶叶,放在柜台上。兰儿伸手去拿时,冷不防那人隔着柜身伸过手来,抓住兰儿的手臂,用力一拉,兰儿立不住脚,扑进柜身去。那人腾出右手来,摸着兰儿的面庞,嘴里说道:“我的宝贝!这粉也似的脸,冻得冰冷,怎么叫我不心痛呢?待我替你捂着罢!”说着,竟把那又黑又糙的手伸向兰儿粉颈子里去。急得兰儿只是哭骂。今天凑巧,他店里人都有事出去了。这街道又是冷僻的,所以牛裕生放胆调戏着,却没有人来解围。那牛裕生欺侮兰儿生得娇小,一手拉住她肩膀,一手在柜台上一按,托地跳出柜台来。
牛裕生正要伸手上前搂兰儿的腰时,正是事有凑巧,这时外面闯进一个人来,大喝一声道:“好大胆的囚囊!竟敢青天白日里调戏女孩子。”那牛裕生见有人进来,忙放了手。连说:“不敢!”那人气愤愤的要上前去抓住他,要送他去保甲局里去。慌得牛裕生跪下地来,不住地磕头求饶。这时那店里掌柜的也回店来了,见了这情形,也帮着求情。一面又喝骂那牛裕生。这时店门外也挤了许多人看热闹。大家说:送局去办!倒是这兰儿,因为自己抛头露面的给众人看着,怪不好意思的,便悄悄地对那人说:“饶了他也罢,我要回家去了。”那牛裕生听兰儿说肯饶恕他,便急忙向兰儿磕下头去。兰儿也不理他,拿了茶叶,转身走出店去了。走不上几步,只见那人赶上前来,低低的向兰儿问道:“你是谁家的小姐?我看你长得这副标致的脸儿,也不像是平常人家。看你身上又怎么这般寒苦?”兰儿听他问得殷勤,便也向他脸上打量着;看他眉清目秀,竟是一位公子哥儿。知道他是热心人,便也把自己的家境,和父死母病,流落在客地的情形,原原本本的告诉他。那人听了,连说:“可怜!”他又说自己也是旗人,父亲在本城做兵备道,他自己名叫福成。说着,他两人已经走到兰儿的家门口了。那福成从衣袋里掏出四块钱来,向兰儿手里一塞。说:“这个你先拿回去用罢,我是没有财产权的,不能多多帮助你。但是我回去想法子,总要帮助你回京去。”
兰儿见他给钱,不好意思拿他的,忙推让着。那福成再三不肯收回。兰儿心想,一男一女站在门口,推来让去的,给旁人看了不雅;又想自己家里连整个儿的银钱也没有一个了,如今我收了他四块钱,也可以度得几夭。可怜穷苦逼人,任你一等的好汉,到这时也不得不变了节呢!兰儿这时虽收了福成的银钱,却把粉腮儿羞得通红,低下脖子,再也抬不起头来。亏得那福成却是一个少年老成的公子,见兰儿接了银钱,便一转身走了。兰儿定了一定心,走进屋子里去。她母亲睡在床上,间:“怎么去了这半天?”兰儿便把茶叶店伙计调戏的事瞒了,只说外面有一个送礼的,送了四块钱来,孩儿收下了,打发那人去了。她母亲听说有人送礼来,正因这几天没有钱用忧愁;她听了,心里暂时放下,也不去查问细情了。这里她母子四人,又苦守了几天。
有一天,忽然大门外有人把大门打得震天作响。桂祥出去开门看时,见一个体面家人,手里捧着一个包裹。问:“此地可是已故的惠征老爷家里?”桂祥点头说是。那家人便把包儿送上,说:“这是俺老爷送给府上的奠仪。”桂祥把包儿接在手里,觉得重沉沉的;拿进去打开来一看,里面整整封着二百块银钱,可怜把个咚佳氏看怔了。忙间那家人时,说是道台衙门里送来的。兰儿听了,心下明白,便对她母亲道:“想来那位道台,和俺父亲生前是好朋友;如今知道我父亲死了,却故意多送几个钱,是帮助我们盘费的意思。现在我们的光景,也没有什么客气的,便收下了,叫哥哥写一张谢帖,封十块钱敬使,打发那家人去了再说。”可怜他哥哥桂祥,虽读了几年书,却全不读在肚子里,这时要他写一张谢帖,真是千难万难,写了半天,还写不成一个格局。后来还是兰儿聪明,她平日都看在眼里,当下便写了一张谢帖,打发那家人去了。
终佳氏见有了钱,病也好了。便和兰儿商量着,打算盘枢回京去。兰儿便去把那周老伯请来,托他雇船盘枢等事。周老伯也看他孤儿寡妇可怜,便热情帮忙,去雇了一只大船,买了许多路上应用的东西,又雇了十二个抬枢的人。一算银钱,已用去了六七十。到了第三日,咚佳氏把行李都已收拾停妥。正要预备动身,忽然从前送礼的那个家人又来了。一见咚佳氏,便恶狠狠地向她要回那二百块钱,说:“这钱是送那西城钟家的,不是送你们的。快快拿出来还我!若有半个不字,立刻送你们到衙门里去。”咚佳氏听了那家人的话,没头没脑的,又是诧异,又是害怕。这时周老伯也在一旁,听了这个话,知道事体有些蹊跷。便和咚佳氏说明,拉着桂祥跟着那家人一块儿到兵备道衙门里去。见了那位道台,把惠征家里的光景,细细诉说了一番。又说现在钱已花去一半,大人要也要不回来的了。可怜他家孤儿寡妇四口子,专靠着大人这一宗银钱回家去的。大人不如做了好事,看在同旗面上,舍了这笔钱,赏了他们罢。
那道台听了,却也无可如何。他也是一个慷慨的人,便也依了周老伯的话,看在同旗的面上,把那二百块钱布施了这孤儿寡妇。那桂祥听了,便干恩万谢,周老伯也帮着他说了许多好话去了。这里道台又吩咐帐房里,再支二百块钱,补送到西城钟家去。一面把他大公子唤来,向他:“为什么磺着父亲打发家人送银钱到一惠征家里?你敢是和那惠征的女儿有了私情吗?”那大公子听了,只是摇头;原来他大公子自从那天送兰儿回家以后,便时时刻刻把她搁在心上。这也因兰儿的面貌长得妩媚,叫人看了越发觉得可怜。这位大公子,又是天性慈善的,他只苦于手头拿不着银钱,但是既答应了兰儿帮助她,这个心愿总是不能忘记的。也是事有凑巧,这安庆地方有一个姓钟的乡绅,这位道台从前也得到过他的好处的。前几天,那位乡绅死了,打听得他身后萧条,这道台也曾说过,须得要重重地送一封礼去报答他。这句话听在大公子耳朵里,心想这机会不可错过,我须得要借这一笔钱,救救那可怜的美人儿呢。他便时时留心。
第二天,父亲果然吩咐帐房里封二百块钱,打发家人送去。那大公子守在帐房门口,见家人拿一封银钱出来,他便赶上去,推说是大人打发他来叮嘱的,改送到已故候补道惠征家里去。那家人见公子传着大人的话出来,总不得错,便把那银钱改送到兰儿家里去;拿着谢帖,回衙门来。那大公子便把谢帖接去藏着。帐房问时,家人说:“那谢帖是大少爷拿进去给大人瞧了。”帐房听了,便也不起疑心。到了第三天,那帐房到上房里来回话,顺便又问起那张谢帖。这道台说:不曾见。帐房听了,十分诧异。忙传那家人问时,家人说确实是大少爷拿去了。又传那大公子,那大公子见无可躲避,便把那张谢帖拿了出来。他父亲接过去一看,见上面写着“不孝孤子那拉桂祥”,不觉大大诧异起来。急追间时,这家人推说是大少爷吩咐叫改送到已故候补道惠征家里去。
道台听了,不觉咆哮起来;一面喝叫家人快去把那封礼要回来,一面盘问他大公子,为何要私地里改送到惠征家去?他大公子便老老实实把那天在茶叶铺子里遇到那兰儿的情形说了出来。他父亲听了不信,喝着叫他把实情说出来。正在盘问的时候,那家人便带周老伯和桂祥到来。经周老伯拿桂祥家里的事实情形说了一遍,道台听了,便也不觉起了兔死狐悲的念头,把二百块钱,做了好事,放桂祥去了。但是他总疑心大公子在兰儿身上有什么私情,便又盘问他。那大公子指天誓日,说不敢做那无耻的行为。那帐房和道台太太,也在一旁解说:大少爷心肠软,是真的。讲到那种下流事体,却从来不曾有过。道台听了也放了心,反称赞了几句。又说:下次不可独断独行。凡事须禀明父亲。大公子诺诺连声的退去。到了第二天,他未免有情,便悄悄地跑到兰儿家去看望。谁知她全家人都动身去了。大公子又打听得停船的地方,急急赶去。可惜只差了一步。那兰儿的船已漾在河心,只剩一个空落落的埠头。这公子站在埠头上,对着那船只是出神。
忽然,船窗里露出一个女人的脸来。大公子看时,认识是兰儿的脸。只见那兰儿微微的在那里点头,大公子在岸上痴痴地望着。那船身愈离愈远,直到看不见了,大公子还是直挺挺地站着不动。直到另一只船靠近埠头来,遮住他的眼光,他才叹了一口气回去。这里兰儿在船里,心中不断的感念着那公子。想到他亲自赶到埠头来送行,这是何等深情?我家在这落魄的时候,有这样一个多情多义的公子,今生今世须是忘他不得。
不说兰儿的心事,再说咚佳氏带了丈夫的棺木和两女一子,坐着船在路早行夜宿,向北京赶着路程。一船孤寡,看在修佳氏眼里,倍觉伤心。她想丈夫在日,携眷赴任,在这路上何等高兴。到了芜湖地方,那文武官员,在码头迎接,又连日摆酒接风,又是何等风光!如今触目凄凉,还有谁来可怜我们呢!想着不觉掉下眼泪来。一路上孤孤凄凄,昏昏沉沉,不觉已到了天津。从天津过紫竹林,到北京,不过一日多的路程,转眼到了家里。她家原是世袭承恩公,还有一座赐宅在西池子胡同里,咚佳氏带着子女住下。这光景不比从前丈夫在日,门庭冷落,帘幕萧条,说不尽的凄凉况味。
兰儿原有旧日作伴的邻舍姊妹,多年不见,彼此都长成了。又见兰儿出落得袅娜风流,大家都爱她。今天李家,明天王家,终日姊姊妹妹,说说笑笑做着伴,倒也不觉得寂寞,她们见她光景为难,姊妹们有赠脂粉的、有赠衣衫的,还有暗地里赠她母亲银钱的。终佳氏靠着邻舍帮忙,勉强度着日子。看看到了春天,正是桃红柳绿,良辰美景。北京地方终年寒冷,难得到了暮春时候,天气和暖,便有许多红男绿女,出来逛庙的逛庙、游春的游春,十分热闹。便是兰儿在家里,也常有女伴来约她出去游玩;什么琉璃厂、陶然亭,她们也曾去过。后来那班女伴,忽然有许多日子不来了。兰儿想念她们想得厉害,便也忍不住亲自上门去看望。谁知一打听,吓得她急急跑回来,躲在家里,再也不出门去了。咚佳氏看了诧异,忙问时,才知道今年皇宫里挑选秀女,宫里出来的太监,正搜查得紧。见八旗人家有年轻貌美的女孩子,便也不问情由,硬拉进宫去候选。因此住在京城里有女儿的八旗人家,都把女儿深藏起来。已经说有婆家的,便急急催着婆家来娶去。便是没有婆家的。也替她说了婆家,连晚送了过去,正闹得家翻宅乱。兰儿认识的这几家姊妹,差不多都是在旗的。因此她们也深深地在家里躲起来了,兰儿还睡在鼓里呢。在旗的。因此她们也深深地在家里躲起来了,兰儿还睡在鼓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