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懿妃第一天受了西太后的一番训斥以后,心中已十分害怕,时时防着有大祸临身,一夜不曾阖眼。第二天一早起来,梳妆已罢,看看没有什么消息,便赶到仁寿宫去伺候着慈禧太后起身。太后见了她,却不说话,鼓妃心中稍稍安下;候着太后坐早朝去,便偷空回到自己屋子里去休息,留下一个宫女,在太后宫里打听消息。待到太后回宫,看了翁同和的折子,把荣禄传进宫去,大加训斥;懿妃的宫女在廊下,听得十分清楚,急急赶去,告诉懿妃知道。懿妃一想,这个罪名,看来不能免了,将来抛头露面到宗人府去受着审问,叫我如何丢得下这个脸?我还不如趁早寻个自尽罢。她打了这个主意,把跟前的宫女,一齐调出房去;她自己阖上房门,向空磕了几个头,拿了一条莺带,在当门口吊死了。待到那宫女去做了事回进房来,房门反关着;在门外叫唤,也不听得房里有什么声响。
宫女们知道事情不妙,便去通报总管。那总管看了情形,知道出了事体,便传齐许多小太监,从窗户里打进屋子去,一看见鼓妃的身体,高高的挂在当门,上去摸一摸,早已断了气。小太监吓得跳出房来,把情形报与总管知道。总管也不敢做主,忙去报与李总管;李总管便报与太后身边的宫女,宫女不敢延缓,立刻去报与太后。慈禧太后受了慈安太后的埋怨,一肚子没好气;见宫女报说懿贵妃自缢身死,便说道:“他们自己作的孽,我也管不得这许多。”一面指着荣禄说道:“他虽说是我的亲侄儿,但他如今被翁师傅参奏下来,我也不能够包庇他;求姊姊带去,严严的审间他,该杀该剐,俺决没有半句闲话。俺做了太后,为了这畜生,给臣子们说我袒护私亲,我的脸也丢尽了!”西太后说到这里,也撑不住掉下眼泪来。慈安太后便传总管来,把翁师傅的原折,连同荣禄,送去刑部大堂审问明白。那刑部大臣知道荣禄是慈禧太后的内亲,也不敢拟什么重罪,只拟了“永不叙用”四个字,把奏折送上两宫太后。西太后避着嫌疑,由东太后批了“依议”两个字。从此荣禄革去了一切职衔、闲住在家里,不能再进宫去见太后了。
西太后跟前少了这两个人陪伴,顿时觉得十分寂寞,肚子里一肚的心腹话,也没有地方可以说得,因此越发把个慈安太后恨入骨髓;时时刻刻和李莲英商量,要想报她的仇恨。慈禧太后说:“近来东太后处处抓我的错处,我倘不想法子报仇致她的死命,将来还有我自由的地步吗?”在慈安太后看来慈禧有许多事体犯在她手里,总可以从此改过自新,感激自己的恩德了,知道西太后去了妃和荣禄两人,跟前十分寂寞,便每日到西太后宫里找她说些闲话。西太后在面子上虽敷衍着,心中却时刻留意,看可有下手报仇的机会没有。
东太后生平最爱吃小食儿,她不论到什么地方,总有一个宫女捧着点心盒子跟在后边;盒子里面各色糖果糕饼悖悖都有,东太后说着话,便随手拿着糖果点心吃着。西太后看了这情形,心中忽然有了主意。隔了几天,正是召见军机大臣之期,慈安太后绝早起来,慈禧太后起身略迟,慈安太后便到慈禧宫中去候着。慈禧一面梳妆着,一面和慈安说着话。忽然想起东太后未曾用得早餐,忙吩咐宫女去把那精细悖悖拿出来,献与东太后吃。东太后看时那悖悖真做得精细可爱,有做成八仙的,有做成鹤鹿的,里面拿鸡丝火腿做成馅子,吃着味很美。东太后一面称赞着,一连吃了几个。西太后说:“这是宫中新进来的膳夫,制了一百个悖悖进呈,先尝尝味儿的;姊姊既爱吃,索兴叫宫女多拿几个回宫去吃着玩儿。”说着,便有宫女捧着一大盒悖悖来,交给那捧点心盒子的宫女,先给东太后送回宫去。
西太后梳洗完毕,与东太后一同出去坐朝。当时召见的大臣,是恭亲王奕诉,大学士左宗棠,尚书王文韶等一班人。这一天,正是光绪辛亥年三月初十日,照宫廷的规矩,太后坐朝,大臣们原跪在帘子外奏对的,只因西太后嫌隔着帘子说话十分气闷,吩咐把当殿的帘子卷起。从此臣僚上朝,都能望见两太后的颜色。这一天,诸大臣奏对的时候,独有恭亲王的眼力最锐,望见慈安太后御容甚是和悦,说话也独多,只是两腮红晕,好似酒醉一般。这一天开御前会议,议的是法国进寇越南的事体,到午膳时候,诸大臣稍退,两宫太后在偏殿传膳。膳罢,略事休息,又复召集臣工继续会议,直议到下午四点钟,才议出一个头绪来。由两宫下谕北洋大臣李鸿章筹商办法,并命沿边沿江沿海各督抚,密为筹备。
旨意拟成,慈安太后便觉得头目昏花,有些支撑不住了,急急回宫去,在御榻上睡下。外面大臣们退朝,在朝房里又商议了一会,个个退出午门,正打算回家。忽然内廷飞报出来,说慈安太后驾崩了,传军机大臣们莫散去,速速进宫商议大事。那班大臣们听了,面面相觑,目瞪口呆。内中惟有恭亲王最是关心,听了便撑不住嚎陶大哭起来;诸大臣劝住了恭亲王的哭,赶进东太后寝宫去,见慈禧太后坐在矮椅上,宫女们正在替东太后小硷。大臣们看了这个情形,忍不住个个掉下眼泪来。只听得西太后自言自语的说道:“东太后一向是一个好身体,近来也不见害病,怎么忽然丢下我去了呢?”
慈禧太后一边数说着,一边伏在尸身旁,呜呜咽咽的痛哭起来。诸位大臣见西太后哭得伤心,便一齐跪下地来劝解着,说皇太后请勉抑悲怀,料理后事要紧。照宫廷的旧例,凡是帝后上宾,所有药方医案,都要交军机大臣验看;如今东太后死得这样快,所以也不及延医服药,也不曾留得方案。后妃死后,照例又须召椒房戚族,进宫去看着小硷;如今西太后的主意,不叫去通报东太后的母家钮钻禄氏的族人,大臣们也没有人敢出这个主意,一任那班宫女在那里替东太后草草成硷。慈禧太后一面把一班军机大臣召唤到自己书房里去,商量拟遗诏的事体。早发遗诏,以掩人耳目。
那遗诏上说道:“予以薄德,抵承文宗显皇帝册命,备位宫壶;追穆宗毅皇帝寅绍王基,孝思纯笃,承欢奉养,必敬必诚。今皇帝入攒大统,亲膳问安,秉性诚孝。且自御极以来,典学维勤,克懋致德,予心弥深欣慰。虽当时事多艰,宵盯勤政,然幸体气素称强健,或冀克享遐龄,得资颐养。本月初九,偶染微症,皇帝侍药问安,祈予速痊;不意初十日病势倍重,延至戌时,神忽渐散,遂至弥留。年四十有五,母仪尊养,垂二十年;屡逢庆典,迭晋徽称,夫复何憾?第念皇帝遭兹大故,自极哀伤;惟人主一身关系天下,务当勉节哀思,一以国事为重,以仰慰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皇太后教育之心。中外文武,格供厥职,共襄那治;予灵爽实与嘉之。其丧服酌遵旧典,皇帝持服二十七日而除;大祀固不可疏,群祀亦不可辍。再予以俭约朴素,为宫闹先,一切事关典礼,固不容矫纵抑损;至于饰终遗物,有可从俭约者,务惜物力,即所以副予之素愿也。故兹昭谕,其名遗行。”一道遗诏,便轻轻把一桩绝大的疑案掩饰过去了。那孝贞皇太后的家族也不敢间信。
慈安太后一死,慈禧太后在宫中,可以独断专行了。她第二步就是要除去恭亲王奕诉。恭亲王在王大臣中,资格最老,又是先朝顾命之臣,他常常和慈安太后呼成一气,和自己做对。有此人在朝,终不能畅所欲为,常常和李莲英商量着,要革去恭亲王的职。但恭亲王入军机已久,诸大臣都和他通同一气。他办事又公正,从没有失职的事体。便是要去他,也无可借口。恰巧第二年中法战事起了,说他议和失策,把这罪名全个儿搁在恭亲王身上,趁此机会,下一道上谕,把从前慈安太后的同党,一齐革职,为一网打尽之计。但这一道上谕,说得吞吞吐吐,文不对题,那班被革职的大臣们,知道慈禧太后有意排除异己,只因天语煌煌,也只得忍气吞声的退出了军机处。慈禧太后又把几个自己亲信的王大臣下旨选入了军机处。那醇亲王原是太后的一党,慈禧便暗暗的指使孙毓汉奏请,把醇亲王调入军机处,做太后的耳目。醇亲王是帝父,照祖宗成法,是不能入军机处的;如今慈禧太后另有用意,把醇亲王调入了军机处,一面下上谕,说军机处遇有紧要事件,着会同醇亲王商办,俊皇帝亲政后,再降懿旨。翁同和看了这道上谕,大不以为然,便指使左庶子盛显上奏力争。接着那左庶子锡钧、御史赵尔粪,都上书劝谏:说醇亲王不宜参预军机事务。慈禧太后如何肯听,上谕下来,只有“应毋庸议”四个字。那班臣子看了,也无可如何。
光绪皇帝原和醇亲王不对的。皇帝真正的父亲却是奕譞,那慈禧太后又和奕譞不对的。光绪皇帝进宫的时候,奕譞的福晋原不十分愿意,她们是灿理辈,知道慈禧的脾气十分奸刁,自己的儿子要在她手里长大,一定是要吃苦的。当光绪进宫的时候,奕譞的福晋也曾痛痛的哭了几场,说:“活活的把我一个儿子葬送了!”这话传到慈禧耳朵里去,说奕譞福晋不受抬举,从此因恨奕譞夫妻两人,也便不欢喜光绪皇帝了。实在此番慈禧太后的立光绪帝,在慈禧心中,还算是报奕譞的恩的。奕譞有什么恩?原来当初文宗在日,和奕设十分友爱,弟兄两人常常在宫中见面;文宗所有心腹话都向奕谧说出来。这时文宗看出慈禧太后是一个不安分的女人,便想废去她妃子的名位,免得她将来倚势弄权。常常把这个意思和奕譞商量着。是奕遣再三劝住,保全了慈禧的名位,慈禧心中感激他夫妇两人,所以把他儿子立做皇帝。却不料奕譞夫妻两人是不中抬举的,背地里常常说慈禧的坏话;再加光绪帝处处和皇天后对抗,自幼儿性情便不能相投。慈禧疑心是奕譞在暗地里教唆这个样儿的,也便处处防备;传谕宫门,非有特诏,不得令皇帝和奕譞夫妻见面。因此奕谈福晋越发恨着太后,常常因想念儿子,在府中哭泣。
这时,光绪帝已定了亲,选定的皇后是桂祥的女儿,便是慈禧太后的侄女,性情和太后差不多,光绪帝心中十分不愿意。皇帝所喜欢的便是一个瑾妃;瑾妃的面貌又美丽,性情又和顺。光绪帝很想立她做皇后,无奈皇太后不答应,因此皇帝和皇太后的分歧又深了一层。
那班趋奉皇太后的宫监臣子们,见皇太后不喜欢皇帝和奕谴夫妻们,便造出许多谣言来。说京师西直门外白云观里有一道士,名叫峒元,他能够望气,每到夜深,恫元在庭心里远望,见奕譞府中屋顶上面罩着一重云气,那云气里隐约见一条黄龙,在半天里腾拿飞舞。奕譞怕要做本朝的真命天子,不可不防。皇太后听了这个话,十分相信,吩咐李总管把这蛔元道士传进宫来,亲自询问。那恫元道士说:屋上有云气,确是出真命天子之兆;今蒙皇太后垂问,容小道再到王府门口去细察看,再来复旨。太后准了他的奏,便派几个小太监,打扮得和平常人模样,到奕譞府门口,细细地观望了一回。恫元道士点点头,心中明白,急回宫去奏明皇太皇,说:“王府中有一株古柏树,那云气便从柏树顶上出来;只须想法把那柏树截断,便破了风水,可以无碍了。”
太后听了,便赏了道士些银钱去讫。又摆驾出宫,悄悄的赶到奕譞府中去。把奕设夫妻两人,吓得屁滚尿流,急急出来把圣驾接进屋子去。慈禧太后笑着,拉住奕譞福晋的手,说道:“俺们自己姊妹,不必客气。我在宫中闷得慌,想起妹妹府中的花园,十分幽雅,特来游玩一回。”奕设得了太后的话,便把酒席摆在花厅里,请皇太后吃酒赏花。那株古柏适当庭心,看它老干擎天,浓荫匝地。太后不住的赞叹说:“好高大的柏树?俺如今建造颐和。园,正缺少这样的大木料。”奕譞站在一旁,听了太后的说话便信以为真;忙奏称道:“臣愿把这株木料献与老佛爷。”皇太后听了,正合她的来意。待用膳已毕,便吩咐传集府中的工匠,一齐动手,把这株五六百年的老柏树齐根挖了出来。这时皇太后正坐在廊下看着,只听得一声响亮,大树倒地,树心里忽然飞出十数条大蛇来,金鳞火眼,向四处乱扑。有一条大蛇,直向皇太后脸上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