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晌午,当空的骄阳似只硕大的火球,焚烤得大地热烘烘的。距曹村东南三十里的鹿庄,人们纷纷涌向村口,手搭凉棚朝西北方向眺望着迎亲队伍的到来。憨厚穷苦的庄稼汉,至今脱不下笨重的黑棉袄,天热加之心急,时已大汗如浇,只好解开扣子,任凭蚯蚓似的汗水在脸膛、胸脯爬行。在这百户人家的庄子里,家家都租种着蒋府的地,平日没少受三爷蒋城府的接济,今日蒋府大喜,哪个人不想操点心、出点力、使出浑身解数帮点忙呢?就连周围十村八堡那些戴礼帽、穿绸袍、披马褂的乡绅、官宦也都满面堆笑,风尘仆仆地捧着大包小包前来恭贺。
站立庄外,鹿庄中央那栋坐北朝南、一砖到顶的青瓦大宅,在鳞次栉比、参差不齐的茅屋草舍中鹤立鸡群,格外醒目。这,即是蒋府。此刻,蒋府门前那两株高大茂盛的古槐枝叶间筛下点点斑斓的阳光,漆刷一新的门楼上张灯结彩,威风凛凛的红漆大门两端贴出两人多高的喜联——
门前两棵槐,树上挂金牌;
百鸟不敢落,单等凤凰来。
府院之内,房前屋后,均以上好芦席搭成凉棚,棚下布满桌椅板凳,许多客人悠闲地坐在那里品茶、抽烟。顽皮的孩子们或嘴里噙块喜糖,或手里捏块馒头,或兜里揣把瓜籽,缩着脖,猫着腰,喜滋滋地在大人们胯间钻来窜去。
陡然,从上房新房里传来一阵阵开怀的哄笑声。孩子们像蝗虫一样向那边飞去,把个十分宽敞的新房霎时间塞得水泄不通,许多好热闹的大人们也一窝蜂地挤在了门窗后面瞧新鲜,却见胖嫂阿珍正扭动鼓圆的腰肢比比划划地唱着歌谣儿——
无事不进新人房,东家请我来撒床。
进门来,抬头望,砖铺地,白粉墙。
八仙桌儿当中放,两把椅子列两厢。
新房里,隔子门,上面画得真时样。
这边画的娇鸳鸯,那边画的美凤凰。
朱门帘,五尺长,随手挂在金钩上。
向前紧走这几步,抬头瞅见顶子床。
……
这首《撒床歌》,本是附近回民婚娶时的绝唱。近年来为了凑兴,不少有头有脸的汉族大户也把它“移植”过来。
阿珍是蒋府刘佃户的女儿,只因刘佃户数年前因患骨结核长年瘫卧不能动弹,是蒋城府给钱给粮,才保全下父女二人的性命。刘佃户十分感恩,便送女儿阿珍进府做了烧火丫头。次年春上,刘佃户又因了肺病一命归西,临咽气时泪水纵横地央求蒋城府道:
“三爷的恩德,我这辈子是无法偿还了,下辈子变牛做马,我还拜您门下!”
蒋城府黑胖的脸蛋子上也嘟噜着泪水,抓着刘佃户的手,半天才说出话来:“自家兄弟,自家兄弟……”
“三爷要是不嫌弃阿珍笨脚粗手,就……请您把她留在府上,我就……就是这么一件心病呀!”
“自家兄弟,自家兄弟……有我蒋老三吃的,阿珍就饿不着肚子;有新贵穿的,阿珍就冻不着身子。自家兄弟……”
刘佃户满是泪水的脸上僵了欣慰的笑容,撒手而去。蒋城府不忍心耽搁阿珍的前景,便亲自为媒,促成了阿珍和府上管家兼保镖孙歪嘴的姻缘,夫唱妇随,相敬如宾,小两口的日子比蜜糖还甜。吃水不忘掘井人,夫妻俩把对蒋府的感恩戴德化作无尽的干劲。今天是蒋府大喜之日,阿珍特意将自己新婚时的衣裳穿将出来,众人笑她也犯了新娘子瘾,她却把一张胖嘟嘟的脸儿、细眯眯的眼儿笑成包子,得意道:“我今儿比自己结婚时都高兴!我就盼望着这一天呢!”
阿珍正有滋有味地唱着谣儿,忽被一口浓痰堵了嗓眼儿,噎得她几张嘴巴,却发不出音来,遂从腰间扯出一方帕子,背身包了痰渍,正欲接唱,却被那些熟悉词曲的孩童奶声奶气地抢了先——
这个床,真是美,四块金砖垫床腿。
这个床,真叫阔,能工巧匠精心做。
叫海棠,唤秋香,快端喜糖我撒床。
……
“去!去去!乳臭未干,就想撒床?能撒你娘个脚后跟儿!快回家里吃奶去!”阿珍红着脸把孩子们朝外轰,逗得众人笑出眼泪。孩子们虽然没有一个被赶出去,但却无一人敢再接阿珍的谣儿了。阿珍端过丫环呈上的染得绯红的花生、枣儿、瓜籽、白果箩儿,一边朝铺设一新的床上撒着,一边唱谣儿——
一把撒得鸳鸯成对;
二把撒得凤凰成双;
三把撒得欢天喜地;
四把撒得儿女成行;
五把撒得吉星高照;
六把撒得福寿安康;
七把撒得多男多贵;
八把撒得金玉满堂;
九把撒得万事如意;
十把撒得富裕无疆。
喜果香,喜果甜,还有几把没撒完。
喜果撒到床里边,生下儿子是武官。
喜果撒到床外边,生下儿子是状元。
喜果撒到床当中,生个女儿是正宫。
喜果撒到床两头,生下儿子封王侯。
……
阿珍唱得声情并茂,正欲继续,却被身后震塌屋顶的哄笑声吓了一跳。原来,阿珍刚才扯帕子时把红裤带头带了出来,一尺长的艳物在她两条圆滚滚的大腿间拨浪拨浪地窜摆。尤其当她向床上撒喜果时,因为弯腰过猛,肥大的红袄一下子向肩膀滑去,现出一大截白光光、肉嘟嘟的脊背,人群笑得前仰后合。阿珍察着出了丑,羞得恨不得觅个地缝钻进去,遂几下子拨开人墙,遁得没了踪影。
此时,一位白净脸儿、高挑个儿、气质文静的长袍少年避开欢腾的人群,只身闪入隔院的园子,顺手将厚厚的园门关得严实,试图将满心的嘈杂与烦恼全都封在外面。
少年不是别人,正是蒋府少东家、今天的新郎官——蒋新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