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二年,几个部队到西京挑选运动员,指名道姓要蒋光遥的二女儿蒋婕和儿子蒋韧,但一经政审就泥牛入海,害得儿女哭泣,妻子叹息,全家人好似掉进了冰窟里。一连几个深夜,蒋光遥心如刀绞,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思忖再三,终于鼓足勇气对妻子说:“咱们还是离了吧!你看,一口黑锅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搭上你不算,还累及儿女,我实在于心不忍!老二、老三有出息,你就带上他们姐弟俩……”
不等蒋光遥把话说完,李一男一把捂住丈夫的嘴,四个孩子“哇”地哭成一片。
蒋光遥的心碎了!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蒋光遥又起了床,带着一块咸菜两个馍,急匆匆地向业余体校奔去。有人见他这般清苦,就劝说:“想开些,群众心里有杆秤!”
蒋光遥笑道:“千秋功罪,自有评说。反正,我这一百二十斤交给乒乓球了!”
尽管蒋光遥起早贪黑,使出浑身解数干工作,但他仍像祥林嫂一样总还不清欠下的“罪孽”,动辄又殃及家人。
小女儿蒋怡,打上小学就羡慕人家参加“红小兵”、“红卫兵”,但不论她怎样努力,那只红袖章总与她无缘。每当她提出申请,便有人嗤之以鼻:“谁叫你姓蒋,老子又是混蛋呢?”
吓得她心惊肉跳,只能把眼泪往肚里咽。就连在全省中学生运动会上夺得女子乒乓球单打冠军,她不但没有得到一声喝彩,反而招来一片非议:“这个死女子,是为蒋家王朝涂脂抹粉哩!”
二女儿蒋婕和儿子蒋韧天生是打乒乓球的料,但蒋光遥不论带队员到哪儿训练,她姐弟俩就像后娘养的,只能站在旁边观战或陪练。等别的队员练够了,练累了,休息了,他俩才像做贼一样在台案上猛杀一番。尽管如此,仍有人愤愤不平地说:“蒋光遥怎么这样?不全心全意教贫下中农和工人阶级子女,却给自己儿女开小灶。这分明是和无产阶级分庭抗礼!”
别看蒋韧年龄小,但很有心计。他深知父亲的苦衷,每次练球台案少,他就主动提出给大伙看管衣服,仔细观察每个队员接发球的动作,领会教练员辅导要领,然后回到学校在那块破烂的台案上反复练。蒋光遥发现后,问他:“韧儿,你怎么不在训练场上多练呢?”
“那儿人多案子少,我怕人家给你提意见!”
“人家能练,你也就能练。你和他们都一样,都是队员嘛!”蒋光遥怕儿子心灵蒙上阴影,有意鼓励说。
“我在哪儿练都一样;只要人家不给你提意见,能让我跟着看就行了!”
见儿子这般懂事,蒋光遥不禁鼻尖发酸,心里感叹着:“这小子偷着学艺,说不定还能成块材料!”
果然,蒋韧后来在省六运会上取得少年组双打、混合双打第一名,在全国三运会上取得少年组单打第三名、团体第五名的惊人成绩。
蒋婕与弟弟性格截然两样,她聪明灵伶、能歌善舞,既继承了父亲的豁然大度、勤劳朴实,又继承了母亲的快人快语、音乐天赋。在学校她什么都可以忍,什么都可以让,唯有只要谁敢侮辱她的父母,她就像个野小子,什么也不顾,蹦着与你对骂,挥拳跟你撕打。蒋光遥见她身上经常青一块紫一块的,就心疼地说:“你是个女孩子,在学校就不能忍一忍吗?”
“忍忍忍!你就知道忍!你和我妈忍了这么多年,还不是照样被人家欺侮?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我就是打不过他们,也要让他们知道我不是好惹的!”
“咱出身不好,你还这么任性,不是没事寻事吗?爸要你们凡事都忍,是为你们好,怕你们吃亏啊!”
“出身不好怎么啦?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我就不信谁还能吃了我?”
蒋光遥正要训斥女儿,却被妻子狠狠剜了一眼,说:“我看婕儿说得对!软处好起土,硬处好打墙。你凡事但知忍忍忍,八棒槌砸不出个响屁来,尽让自己受委屈,连正常人的喜怒哀乐都没有,人家谁领你的情?还以为你是做贼心虚、理屈词穷呢!”
在四个儿女中受到伤害最大的当数大女儿蒋藜。打她记事起,批判、斗争、关牛棚就像影子跟随着她,恐惧、歧视、屈辱也一直伴随着她。当她还上小学时,就常有一帮学生课间围着她边舞边骂——
羞羞羞,把脸抠,你爸是个狗特务;
轰轰轰,烧烧烧,你爸是个大草包;
……
怄得她又哭又喊:“我爸是老师,我爸不是狗特务!不是大草包!”
但同学们谁也不理她,继续舞,继续唱,急得她“叭嗒叭嗒”掉眼泪。
后来,她和弟弟、妹妹搬到母亲学校住,经常有人不但把大字报贴到她母亲的床上、蚊帐上,还用大字报封住她们的门。她从大字报的字里行间看出,又是爸爸惹的“祸”,便好不纳闷:爸爸也真是,那么多姓你不姓,偏要跟蒋介石一个姓;放着工人、贫下中农的成份你不要,偏要出生在一个地主、军阀家庭……她幼小的心灵实在承受不起,就在本子上写了这样一篇日记——
爸爸:
我恨你,我真的恨死你!你为什么要姓蒋不姓毛?为什么不当工人贫下中农,却当狗地主?为什么不做好爸爸偏做坏爸爸?
你知道吗?你把我和弟弟、妹妹、妈妈害得多苦!我们不论走在哪儿,都遭人白眼,遭人唾骂,遭人围攻。罪魁祸首就是你!
我要革命,我要斗争,我要和你划清界限!从今往后,我不想看到你,你也不要来看我。
我要在大风浪中茁壮成长,百炼成钢!
……
这天,蒋藜回家取东西。她刚推开门,见父亲边读她的日记边抹泪。她大吃一惊,但是还是心一横、头一甩,扬长而去。任蒋光遥连喊几声“藜儿”,她头也没回一下。
一九七五年,蒋藜高中毕业,学校组织她们上山下乡。蒋光遥已托人让女儿到近郊去锻炼,不料蒋藜一口回绝:“越远越好!我要到黄河滩上滚一身泥巴,炼一颗红心,脱胎换骨,重新做人!”
于是,蒋藜和几位同学硬下乡到最偏僻贫穷的达理县。在黄河滩,她发疯般地劳动、改造,尽管患了坐骨神经痛和胃溃疡,多次痛得在地上打滚,被人用架子车拉回村,但她仍牙关紧咬,四年多从没给家里写过一封信、捎过一句话……
蒋韧在高中和同班同学王红梅很是要好,对方父母也很喜欢蒋韧。这一晚,蒋韧和王红梅在大庆路街心公园约会,两个人依偎在一起,青春的血液越过世俗的偏见,两颗心紧紧地贴在一起。无数个月明风清的夜晚,他们游荡在街心花园的亭台楼阁,有说不完的知心话,道不尽的相思曲。
“你喜欢我什么?”蒋韧问王红梅。
“你聪明、能干,少年老成,打得一手好球。你心细、有头脑、善解人意!”
“你爸爸是厅长,我爸爸是教师,你不嫌我们不般配?”
“我爱的是你这个人,别的什么我也不想,管它般配不般配呢!你喜欢我啥?”
“喜欢你的漂亮、懂事,不嫌弃我和我家!”
不久,王厅长不知从什么地方打听清楚了蒋家情况,便如坐针毡。这晚,王红梅回到家,发现气氛不对,父母脸上都蒙了一层霜。她刚要回房休息,却被父亲挡在客厅里。
“红梅,你坐下。我和你妈有话问你!”王厅长冷冰冰地说。
“有啥话明天再说吧,我累了。”王红梅预感大事不好,吓得心跳如打鼓。
“不行,这话现在就要问!”王厅长板着面孔毫无余地地说。王夫人用目光制止住丈夫,问:“红梅,蒋韧家里到底是什么情况?你给我俩谈谈,我们也好帮你拿拿主意。”
“他父母都是教师,他爸在杨家牌楼小学教书,他妈在盘龙中学代课。”
“我们问的不是这些,是成份!”
“我不知道他家是啥成份,只知道他家都是好人!”王红梅柔中带刚地说。
“他家是地主,是军阀!你知道吗?”
“是地主、军阀怎么啦?党的政策是‘有成份论,不唯成份论,重在表现’!”
“啪”!王厅长忍无可忍,厚大的巴掌重重地撸在女儿脸上,气汹汹地骂道:“不知死活的东西!你明知他家背景复杂,还背着大人和他好,这不是睁着眼睛往火坑跳吗?不知死活的东西!”
“我的事情不要你们管!是沟是坎是福是祸是死是活我愿意!”
“反了!大人好话能说一火车,你一句也听不进去,我不信你不知天高地厚、仨多俩少!”说着,王厅长抡起扫帚要打王红梅,吓得夫人一把抱住他的后腰,说:“身体要紧,你别生气!明天开始,我不上班,在家看着她,哪儿也不许她去!”
于是,王红梅好些天没去学校。蒋韧像丢了魂儿似的,多次到王红梅家附近转悠,但怎么也见不到她的身影。这天,有人给蒋韧送来一封信,她打开一看,原是王红梅写的——
蒋韧:
对不起!这可能是我给你的最后一封信,也请你不要给我写信。
这些年,我一直爱着你,爱得真挚,爱得疯狂,爱得难分难舍!但最近冷静想一想,咱们的确太年轻了,看问题太简单!如果关系继续保持下去,最后伤害的不但是咱们两个人,而是两个家庭!谁让你出生在那个家庭呢?
父母已经联系好了,让我到外地去上学。因此,我们以后很难见面了。请你忘了我,忘了过去,一切从头开始!
……
读着王红梅写的已经被泪水浸得字迹模糊的信,痛苦如蚕,蒋韧的心似叶,一丝丝地破碎了!从此,他没有了欢乐,没有了嬉笑,没有了话语,像霜打的茄子一般,除了看书就是睡觉。蒋光遥发现儿子反常,就心疼地问:“韧儿,你哪里不舒服?爸带你去医院。”
“没事儿,你忙你的吧!”
“这么长时间,怎么没见红梅来咱家玩?”
“她到外地读书去了。”
“那她给你也没来信?”
“没。”
儿子恋爱受挫,蒋光遥内疚得无地自容,叹息着:“都怪我不好,把儿女们连累到这步天地!”
§§第十九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