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要求人跪着读的书——神圣经典,句句是真理,在真理面前只有低头。
有必须站着读的书——权威讲话。这是训话,没有讨论余地。受教育的人只有肃立恭听。
有需要坐着读的书——为某种目的而读的书。这样读书不由自主,是苦是乐,各人感觉不同,只有坐冷板凳是一样。
有可以躺着读的书——大多是文艺之类。这样读书,古名消遣,今名娱乐。这是以读者为主,可拿起,可放下,可一字一句读,也可翻着跳着读。通常认为这不算读书,只是看书。有人认为有害,主张排除。有人认为可以保留。
还有可以走着读的书,可以一边走一边和书谈话。书对读者说话,读者也对书说话。乍看是一次性的,书只会说,不会答。其实不然。书会随着读者的意思变换,走到哪里是哪里。先看是一个样子,想想再看,又是另一个样子。书是特种朋友,只有你抛弃它,它决不会抛弃你。你怎么读它都行,它不会抗议、绝交。所以经典也可以走着读。
我对孔夫子牌位磕过头,对释迦牟尼像也磕过头,但我读经书不是跪着读的。孔门的“四书”背诵最早,“五经”没背全就上小学了。佛门的经背得更少。背书是机械动作,不用头脑,背过了也不懂。背来背去,口头背成顺口溜,心里想别的,有时也和书对上话。书不回答,我替它回答,再一背,居然觉得书中更有答话。后来读到柏拉图的《对话集》等书,才知道不仅是《论语》记对话,《金刚经》记对话,欧洲书中也有不少对话。不仅上古中古人对话,近古代近人也对话。科学家布鲁诺、伽里略写对话,贝克莱主教也写对话。
于是忽然想起《礼记》。为什么?因为在大学里多年以后才记起了《大学》这部书。这本来是《礼记》的一篇。宋朝晚期朱熹才把《大学》和另一篇《中庸》从《礼记》独立出来,和《论语》、《孟子》并列为“四书”,从元朝起受到特殊的尊重。可是直到今天好像也没有人追溯这两篇宣布独立的文的来源《礼记》,不问为什么“三礼”(《周礼》、《仪礼》、《礼记》)之一的书会包含这两篇政治哲学文丛。《礼记》是由西汉戴氏叔侄传下来的,本身是一大“文丛”,讲说礼的种种规定,解说各种礼的意义,还记录孔门弟子的言行,以礼为核心而不限于礼。讲儒家而不讲《礼记》是不可思议的。我们“天朝大国”不是“礼义之邦”吗?
20世纪的人类学对各民族、各种社会、各种人的“礼”,或说是社会关系的行为符号,非常注意,从调查其表现形式到解说其内容意义和所起的作用,逐步深入,扩大,而且由“野蛮”转向了“文明”。近些年来对于西藏的密宗仪轨的兴趣越来越大。心理学家容格简直入了迷,调查南美的列维——斯特劳斯慨叹未能调查理解佛教,他还不知道儒家更与他相近。孔子一眼看出了“礼”是社会结构的外在表现,把制礼作乐和礼坏乐崩作为治和乱的两种符号形态。这实在是一大发明。“忠字舞”、“语录歌”、“早请示,晚汇报”等等都是礼乐的“破旧立新”的失败尝试。古礼仿佛很繁,实际上有增减变换。磕头改鞠躬,长袍变西服,意义一样。本世纪20年代,我还年幼,已经参与过残存的婚丧交际礼仪,大体上还是如《礼记》所记。书上繁琐,做起来并不麻烦。后来接触佛教徒,又知道行为戒律第一要紧,是生活的规范,团体的生命,分派的条件,轻易破坏必自受其害。行为第一,不是理论第一。基督教作“弥撒”,作“礼拜”,伊斯兰教“五拜”,“朝圣地”,都是“礼”。“西皮士”留长发,男扮女装,不过是用一种礼替换另一种礼。连“女权运动”着的也是礼。大会示众、批判、检讨也都是行“礼”。礼就是共同的风俗习惯,比法律更为有力。社会无礼,不能安定。《圣经·旧约》是犹太人的《礼记》。《梵书》是古印度人的《礼记》。
以上独白是从我和《礼记》的对话来的。不妨抄下几段原始记录,书人对话。
书夫礼者,所以定亲疏,决嫌疑,别同异,定是非也。
人我明白了。这句话的第一点是民法,第二点是刑法,第三点包括国籍法、移民法,第四点连所谓“法哲学”都有了。思想很现代化呀。
书爱而知其恶。憎而知其善。
人了不起!这不是兵法的“知己知彼”,避免片面性吗?情人、夫妻之间若遵这条礼,大概离婚率可以降低了吧?
书鹦鹉能言,不离飞鸟。猩猩能言,不离禽兽。
人这里大有文章。“言”不能决定本身性质归属。只会说好听的话不能算数。
书礼尚往来。往而不来非礼也。来而不往亦非礼也。
人这是国际准则也是人际习惯吧?
书是好朋友。与书对话,其乐无穷。连干燥的古书《礼记》都能活跃起来,现代化。不会读,书如干草。会读,书如甘草,现代化说法是如同口香糖,越嚼越有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