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复兴
没想到喧嚣的市中心还有这样清静的地方。
天伦王朝饭店坐落在市中心,一位多日不见的朋友约我到这里二楼的大厅来喝下午茶,想必是要清静些,好说点儿什么。
占满整个二楼的大厅,晚上是自助餐,白天是早茶和下午茶,利用率极高。高挑的屋顶直通楼顶透明的玻璃天棚,折射进来的阳光洒着乐谱一样柔和的光线,高高的棕榈树一枝独秀,象征性志在必得地插向楼顶,挥洒着一点显得有些假模假式的亚热带风情。铺着镂花的白色亚麻台布的桌子,星罗棋布摆放在大厅里,干干净净如同等候舞会开始的村姑。最醒目的是大厅一角的高台上放着一架三角钢琴,弹奏者是个男的,拉小提琴和拉大提琴的分别是女的,琴遮挡住他们的脸庞,看不见他们的眉目。他们合奏得有几分优雅,也有几分慵散,惺忪的音符散落开来,和着咖啡和着茶香一起弥漫在大厅的四周。
市中心车水马龙的喧嚣和嘈杂,下午时分的燥热和困顿,一切都被挡在外面了。
我们开始选在大厅中间的桌前坐下的时候,四周还没有什么人,北京人虽然爱喝茶,毕竟没有英国人喝下午茶的习惯。况且,北京人讲究的是泡茶馆,要的是嗑瓜子甩毛巾板听大鼓词的那种热闹劲,难得这样的消闲幽雅。
两份红茶,两份西点,一个下午,唤回来往昔的日子,浓缩着许多的心情。安静的环境,让说话声都变得格外的轻,偌大的大厅里除了服务小姐柔弱无骨的脚步声,只有音乐在轻柔地荡漾。
当茶水续得变得有些淡的时候,忽然发现四周的桌前已经坐了许多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仿佛一下子许多人对下午茶都感起了兴趣。每一张桌前的人们都在讲着什么,但说话的声音都很轻,谁也不知道谁在说些什么,只见嘴巴在动,圆的阔的长胡子的涂唇膏的性感的稚拙的,一张张嘴此起彼伏在动,仿佛彼此在看一部默片的电影。
坐在远处角落里的是一个年轻的女子。她的孤零零和她的模样,引起我的注意。她长得很像儿子的一个同学,从高中到大学常到我家里来。不过,儿子他们还只是学生,紧张的学习,整天忙得脚后跟直打后脑勺,哪里会有闲工夫和闲钱跑到这里来喝下午茶?不过,长得确实很像,连穿的连衣裙的色彩和样式都很像。
坐在我们邻桌前的是刚刚来的一对男女,男的胖胖的,年纪不小了,女的矮矮的,小巧玲珑,年纪不大。他们坐下来放好提包就分别去了卫生间,然后要了满满一桌子的东西,哪里像是在喝茶,倒像是在摆宴席。
坐在钢琴旁的是四个老人。花白的头发,棕色的咖啡具,映衬得很分明。他们端咖啡时的样子,非常优雅,那是上个世纪遗留下来的姿势,是逝去的时光雕刻下来的姿势,不是能够学得来的,更不是那种东施效颦端起咖啡只会翘起兰花指,除了造作,哪里去找得到那般悠长的韵味。
很快,那个孤独的年轻女子旁边就来了一个男孩子,和儿子一样年轻一样帅气的男孩子。他们开始了交谈,好像有着谈不完的话,谈得那样亲密,有时头碰头像蒜瓣一样聚在一起轻轻地笑,其余时间除了偶尔抿一口咖啡,就是在不停地谈话,好像他们到这里来就是谈话,咖啡只是点缀,即使全是废话也说得那样津津有味,滴水不漏地全部就着咖啡饮进肚子里。我真是充满了好奇心,想知道他们到底谈得是什么,却什么也听不见。
四位老人,两男两女,他们的话不太多,只是一边品着咖啡一边偶尔想起什么就说了起来似的,几个人的头随着说话的人在动,花白的头发像是电影里慢镜头风中的草轻轻在摇曳一样优美。似乎总有些让人发笑的话题,按下葫芦起了瓢,拔出萝卜就带出泥,总能够看见他们端着咖啡微微在笑,甚至能够感觉到在他们的笑声中杯子里的咖啡微微抖动的样子。他们在笑什么呢?岁月的沧桑,生命的流逝,满脸的皱纹和满头的白发,难道还不能让他们感慨良多唏嘘不已吗?不过,大概好不容易才聚在一起,干吗哪壶不开提哪壶?干吗不说些高兴的事情?岁月即使酿成了一壶老酒,辣辣的味道中也有些醇香绵绵而值得一点回味吧?只是到底是什么样的话题让他们这样忍不住一个劲儿地在笑个不停?是现在的,是过去的,是自己的,还是孩子的?
可能那个胖胖的男人是个土老板吧?而那个娇小玲珑的女子到底是干什么的,我实在猜不出来,更猜不出来他们在谈什么,看样子他们谈得挺投机,谈得很开心。像是从外地来旅游的,逛了一天,累了,渴了,饿了,到这里来打个尖儿,歇歇脚。轩豁的大厅和不错的下午茶,都很对他们的胃口。他们一边喝一边吃一边说,越吃越喝越说得来情绪,以致渐渐身上发热,胖子把外衣脱了,只剩下一件衬衣,领带却打得整齐得一丝不苟。我只是听不见他们一直马不停蹄地在说些什么。虽然,他们离我最近。
我什么也听不见,正像是他们听不见我们在说什么一样,我听不见他们到底在说着什么。每一张桌前成了一个独立的世界,虽然门户大开,却谁也走不进谁的世界里;虽然彼此的距离很近,却谁也无法缩短这个距离,逾越这条楚河汉界。
我在走神,连我们在说什么也有些恍惚了。细想一想,其实我们一个下午光喝茶了,并没有真的说什么或说什么真的有意义的事情。原来是想清静点儿要说些什么来着,似乎由于太清静都融化在茶水里面了。一个下午茶喝得恍若物是而人非,迷离在他处。
天棚顶的阳光的光线在偏移,渐渐地有些发暗。人们似乎还没有要退的意思。这里的咖啡也好,茶也好,都是免费续杯的,而晚餐要到六点才开始。大家还在喝着说着,兴致未尽。如果把大家这一下午所说的话统统放在一起,也像是把咖啡和茶倒进壶里,这些话大概要把整个大厅这把壶涨满了。只是到底我也不知道他们在说着些什么。
钢琴和提琴什么时候下去的,都不知道了。只看见三个人这时又上来了,抱着大提琴的女的拖着曳地长裙,走的步子有些蹒跚。惯性的演奏,他们已经习惯了这一切,并不关心每张桌前的谈话,也不关心自己的演奏,上了台,连招呼都不用打,很快就轻车熟路地演奏了起来。刚才演奏的什么,我没有注意,这回我听清了,是电影《花样年华》里的插曲。轻柔而有几分怅惘的旋律,水珠四溅般流淌开来,渐渐地湿润了整个大厅,像是忽然跑出来的一条毛茸茸的小狗,向每一张桌前喝下午茶的每一个人伸出了舌头,温柔地舔着人们的衣襟鞋跟或手心……
或者,是在给所有的人们的谈话伴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