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洪波
最早听说波斯猫,是在十五年前的云南军营。向我叙述这一奇异猫种的人,当时正以一名步兵团普通士兵身份在篮球场驰骋。高高的,懒懒的。后来突然成了国际影坛的风云人物。他是《黄土地》的导演,也是《大阅兵》、《孩子王》的导演陈凯歌。
我们好像倚在球场边的草地上,头上是亚热带温煦的阳光,脚下的午餐肉罐头、杨林酒,以及一堆军人服务社独一无二的硬饼干。按当时我们的经济水准,这是一顿超豪华的士兵野餐。
酒被胡乱地吞下去,话也多了起来。我们回忆起北京的日子,浑然有天长地远,浩杳无垠的惆怅。凯歌不知怎么,突然谈起了波斯猫。
“那猫,一只眼珠黄,一只眼珠蓝,在晚上还会变成一对红宝石,浑身雪也似的白。绝!美!”他说道。
他说,我听。心里感到被一只奇妙之极的猫所搔痒着,又觉得那猫眼定定地盯着自己脑门,望出一堆胡思乱想来。
凯歌聊这波斯猫时,似有万斛愁绪无法宣泄。我觉得他像在谈一个美丽的女孩子。酒再往下喝,我终于明白了,这波斯猫确是曾被他恋过的一个女孩子饲养,而后呢,自然“此恨绵绵无绝期”了。
二十岁刚出头的我们,卧在军营的草地上,就这样怀念着、想象着一头不相关的波斯猫。波斯猫离我们的确太遥远了,它是都市生活,有闲阶级的象征,也是回忆的一种定格。对我来说,它更像一篇童话。
我从没想到过在以后的岁月里自己会拥有一只波斯猫。不,应该说是六只。
北京的老作家韩作黎,答应为我的一本书作序,条件是常去和他手谈——下象棋。作黎老人家中养有一群波斯猫。一对猫夫妻,五只猫娃娃。在我们摆开阵势时,总有一只活泼好学的小家伙大咧咧地爬上棋盘,非要充当一枚四条腿的棋子不可!这小家伙睁着两只颜色不同的眼睛,好奇地、耐心地、锲而不舍地干扰着我们的厮杀。
这只小猫叫白白。
白白对我好像特别友好。我当然更喜欢它,因为它是惟一继承了它的爸爸妈妈眼睛颜色的小猫崽。其余几只,或是一对黄褐色的眼睛,像金桔,也像落日;或是一对蔚蓝色的眼睛,像海洋,也像蓝天。
物为稀为贵,不假。更主要的,这只小猫使我想起自己青年时期和凯歌的那次神聊,勾起了心中某种隐秘的期待。
我厚起脸皮,向作黎老人索要白白。白白是猫小姐,我还希望它能生儿育女呢!
老人笑了,告诉我有三十六位亲戚或朋友同事学生排着队挂着号,全盯着他的小猫崽!我,排在第三十七号。
如果按照中国人排队的良好秩序,我可能要到一九九〇年以后才能得到一只小波斯猫。这实在令人沮丧。
每次见到白白,看到它用颜色不同的眼珠子扫描着我,(这种眼睛又称“金银眼儿”),并且发出娇憨的叫声时,我感到一种飘然欲仙的味道。尽管每到这时作黎老人都狡黠地偷吃我的车,或是用“盘头马”踢得我的老将软肋一阵阵不舒服,我都显出了超然和大度,输赢早置之度外,只要身边卧着波斯猫白白。
大概我的痴情感动了老棋友,突然一天作黎老人宣布:白白可以让我抱走了!我觉得自己像在做梦,好像一个幸运的酒徒获得一瓶茅台,又像一个集邮迷觅到一枚珍贵的邮票。这种种兴奋都不足以概括我当时的心境,比较准确地比喻,我觉得自己像一名幸福的新郎(当然,只要妻子不嫉妒的话)。
作黎老人一家像嫁女儿一样,很隆重地把白白装进了我的提包。他的老伴又郑重地递给我一张纸,上面是白白的习惯、食谱,以及饲养注意事项。其中第一条,喜食酵母片、鲜黄瓜和名贵蔬菜。
一看到这里,我乐不可支:敢情波斯猫还具有安哥拉兔的习性!或是祖先真的来自波斯,信仰什么教亦未可知。
为了验证这一事实,我在途中买了两包酵母片。回到家,白白惊魂未定,直想钻到床下,一亮出酵母片,它耸动着胡须,又摇着尾巴,吃得贪馋无比。全然忘记了一切。
酵母片成了我和白白的情感沟通媒介。当天晚上,它跳到桌上,把两包酵母片(四十片)吃了个精光,颇有点像孙悟空偷太上老君的九转金丹。
真是只不可思议的波斯猫。
我终于实现了青年时期的一段梦幻,拥有一只真正的波斯猫。它成了我的欢乐,也成了我的寄托;它文静驯良,但又活泼好动。尤其当我夜间伏案工作时,它先是躲在一旁观察,趁你不注意时便纵身一跳,大模大样地踏过稿纸,卧在台灯下。用大尾巴拂弄你的眼镜;这时如果你再不理睬,它就会伸出舌头,舔着你的头发,像一个热情的女理发师。每逢这时,我都无可奈何地停下笔,抚弄一下它柔软的长毛,像托住一团云絮,又替它搔搔下巴和耳根。这时你若注意一下白白的眼睛,能看到那黄色的瞳孔里是信赖;蓝色瞳孔里是娇憨。如若把灯光斜斜地射过去,那眼睛又闪烁出宝石般的红光,亮晶晶,红灿灿,奇妙之至。
造物主不知用什么方式,捏成了波斯猫?
好像为了回答我的疑问,大白决定谈恋爱了。它变得烦躁不安,四处打滚,常倚着我的腿发出哀求的叫声,仿佛请我帮它寻找一个爱侣。
这时,它刚满九个月。好一个早恋型的猫姑娘!大概受了琼瑶小说的影响所至,或者是春天本身就具有撩拨动物情欲的因素。要不怎么有那么多“春情”、“春心”、“春意”以及“伤春”、“怀春”、“惜春”来作佐证呢!这天恰好是四月四日。
大白陷入了春的情网了。
我不能坐视不救,更主要的是希望大白能当个猫妈妈,完成它生命过程的一个必须阶段。我可不希望计划生育的基本国策制约着我的波斯猫大白,于是,我开始为它寻觅夫婿。
四邻中鲜有养猫者,好不容易找到一家,有一只绝大的雄猫,双眼碧蓝,可是已做过绝育手术,成为猫世界的太监,不知它是否产生过发愤著述猫史的念头,临别时我一直琢磨着。
又觅到一户人家,养得一对波斯猫,视若儿女,且管束极严,等闲不许第三者插足,尽管那雄猫其貌不扬类白狐狸,绝配不上我家的猫姑娘!
看来猫世界的伦理道德也是巍然若泰山般难以撼动的。
万般无奈,在大白彻夜唱情歌的感召下,我只好到它的娘家求教了,韩作黎老人略一思索,领我到他的邻居,老诗人阮章竞家拜谒。原来阮老家养了一只十个月大的雄猫,与大白郎才女貌正好是一对。
看到我语无伦次急火攻心的模样,章竞老人慷慨地抱出他的漂亮雄健的大雄猫,小孙女追上我,说三天后一定抱还回来。女孩子目光中充满恋恋不舍之意,让人看了颇有几分不忍。
三天三夜的“蜜月”,三天三夜的追逐厮打,吵吵闹闹,两只猫把自然属性发泄了个痛快!我的手背上被大白的新郎热情地抓出五条血口子,只因为我想把它装入提包送回故土!它是猫中的男子汉,好小伙子,有勇气捍卫自己的幸福,我一边蹬着自行车,一边这样想,我的大白要当妈妈了。
它的性情,随着身体内部的变化而变化,昔日的顽皮活泼,被沉静稳重所代替。它不再登高攀险,也不愿再干扰我的工作,只愿意自己寻一静处,打着轻轻的鼾。我的小女儿从幼儿园回来,要去亲它、抱它,它马上伏在地上,用哀求的目光和叫声表示不愿接受小女儿粗鲁的爱抚。实在躲不过,便赏光般地与她玩上几分钟,趁她不注意时闪电般地钻到床下,再也不肯露面。
母爱,过早出现的母爱,使得波斯猫大白变得孤僻,古怪了。
我问过许多人,想弄清猫的妊娠期是多久?可都不得要领。有人说是两个月,有的告诉我一个半月,还有的人说“猫三狗四”,三个月没错儿!
妻子是妇产科的助产士,手头接过上百个婴儿,一派产科权威的架势和威严。她是大白的主要监护人兼卫生顾问,可是连她也没弄明白大白的预产期。
大自然的秘密就这样。
六月六日,一个星期六的傍晚,我们一家人拿起羽毛球拍,到楼下空地去进行常规性锻炼,锻炼结束,气喘吁吁上楼进屋,突然发现大白早卧到了它纸箱做成的产房里。妻子不经意地一张望,眉毛马上竖在了脑门,她冲我使个眼色,悄悄地说:“大白生啦!”
我乐得不敢出声,生怕惊动了它的“胎气”。打亮手电筒,轻轻掀起猫窝上的盖布,远远地瞄一眼,蠕动着的几条小生命正发出尖细如鼠的叫声,再看大白,疲惫而幸福地卧在染血的棉垫上,不时回头舔着自己的儿女。不到一小时它一共生下了五只小波斯猫。
记不得从六月六日起我的日子是怎么度过的,只觉得全家沉浸在一种神奇的欢乐和莫名的激动中。掌握手电筒,偷偷看一眼大白和它的儿女,成了我们一家三口人的争夺焦点,你拥我挤,尊卑长幼的秩序荡然无存。也难怪身边平空添了五条小生命,又是可爱的大白生下的儿女,这一切怎么能平静地对待呢!更何况是在我的“独单元”斗室里,我每天晚上支起行军床,头正好对着书桌下大白的“产房”,静听着小猫们的尖叫和大白的呼噜,以及它们母子们若明若暗的对话,(当然,小猫们主要是用吃奶的动作来完成这种交流),实在是人生一大享受。
我无比焦急地盼望着小猫们睁眼,只有睁开眼,才能辨别出“金银眼儿”和普通眼。我记得大白的两窝兄弟姐妹,每窝里只有一只“金银眼儿”,按照这种比例,我这群小猫里顶多只有一只“金银眼儿”,如果这样,它将是我家的又一宠儿!
说起来你准不信,至少韩老听说之后吃惊了好半天。我的大白生下的五个儿女中,竟然四只是名贵的“金银眼儿”,它们和我的大白活脱脱一个模样,只不过眼睛颜色略浅(因为还太小),同时位置截然相反。大白是左黄右蓝,四只小猫一律左蓝右黄,神不神?
剩下的一只小猫是只雄猫,和它悍的父亲一样,生有一对蔚蓝色如大海的眼睛,滴溜溜圆。脖子围一圈耸立的颈毛,像一头白色的小狮子。结果,这只名叫“蓝蓝”的小家伙,成了我家最有地位的一只猫王子。
不是说了嘛,物以稀为贵。话又说回来,我的大白,真是“模范母亲”。瞧它选择一个多巧妙的日子——一九八七年六月六日,星期六,下午六点,正经一个“六六顺”,生下一群多么出类拔萃的波斯种族!它给我平淡的生活增添了跃动的活力,也使我感知到了一个生命分裂为无数个生命的全部过程,多好的猫啊!
只是不知道老朋友陈凯歌如今在何处奔波拍电影?被他叙述出童话氛围的那只奇妙的波斯猫,以及那养猫的少女,如今又怎么样了?
我的大白或许还是那波斯猫的后裔呢?这一切,全像是梦,更像是谜。
但毫无疑问,这是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