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的观点看来,勾践是值得称颂的,而夫差是不值得同情的。
原因大概有三:
一、历史上,人们惯以“成王败寇”的思维定式来看待朝代的更迭和个人的命运。于是乎征战的双方很轻易地就被划分为正义与非正义的两派,用小孩子的语言来形容,那就是“好人”和“坏人”的区别。这么说,那勾践就属于“好人”之列,夫差就是“坏人”,因为“好人”最终是要战胜“坏人”的。
二、人们意识里的扬越抑吴,还因为受了一些历史片断的影响。单说勾践的卧薪尝胆,确实值得赞叹;单论夫差的杀害忠良,确实让人摇头。但这些片断被人为放大了,大到人们不再去关注吴越争霸的整个过程,只凭这两点就给勾践和夫差盖棺论定了:一个是贤主,一个是暴君。贤主自当歌颂,暴君活该批判。于是,勾践的不足就被忽略不计了,夫差的缺点就更加不可原谅,甚至本来不是他的过错也都扣到他脑门子上了。
三、野史和传说的添油加醋,更给双方加重了砝码。既然勾践是贤君,那么连上天都来帮他的忙:他的兵士剑术不精,就有个神奇的越女出山来传授剑法;他的兵士射术不行,就出来个神箭手陈音教他们射箭。既然夫差是暴君,那么他也一定好色,自然会迷醉在西施的美貌里而疏于政事;他能杀贤臣,那么也一定爱听谗言,自然会重用伯嚭而荒废朝政。这样一来,夫差更是无法摆脱荒淫误国的恶名了。
但是,如果能全面地、历史地去看夫差这个人,并不会得出上述结论,相反,还得承认,夫差是个英雄式的人物。
这里先得明确一下英雄的定义是什么。英雄的定义本身就有多种说法,舍生取义或是为国为民等等,但这都是我们今人对英雄下的定义。评论一个历史人物算不算个英雄还得放到当时的历史环境下去剖析。在春秋那个乱世,能够成为一国之君,统领自己国家的臣民在强敌四伏的环境下生存下去,这不能不说就是一种英雄式的举动。如果胸怀一统诸国,号令天下的雄心,那更是只有英雄才具备的。
从这个意义上讲,勾践是英雄,夫差也是。
看看夫差成就了怎样的一番霸业,就会知道他是有资格被称为英雄的。
当阖闾还在位的时候,身为阖闾次子的夫差就深知,要想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首先要做的是要成为号令三军的王者,仅仅以王子的身份功劳再大得到的回报也顶多是驻守一方。因此,继承阖闾的王位就成为夫差的首要目标。恰好此时太子患重病而死,阖闾为再立谁为太子而犹豫不决,夫差知道机会来了。可是,他也知道,自己在父亲的眼中并不是太子的最佳人选,因为父亲曾给他下过“愚蠢而残暴”的定语。该怎么让父亲认识到自己的能力和雄心呢?自己去和父亲表白显然不是个好主意,恐怕还会适得其反。夫差想到了父亲眼前的重臣伍子胥,如果伍子胥肯为自己说句话,效果肯定大不一样。于是夫差几乎天天都要在伍子胥的面前表示自己的决心和魄力,他的一股舍我其谁的气势打动了伍子胥,真的到阖闾跟前为夫差争取,对夫差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夫差讲究信用,爱护臣民,节操端正,敦厚守礼。要想立太子,没有谁能胜的过夫差了。”对伍子胥深为倚重的阖闾采纳了他的建议,夫差顺利成为太子。
为了考察这位太子的能力,阖闾对他委以重任,命他驻守吴楚边界防御楚国,阖闾自己留在姑苏台尽情享受霸主的荣光。事实证明伍子胥的眼光没错,夫差小试身手就大败楚军,攻克了番邑,逼楚王迁都芳若。夫差隐约开始显露王者之气。
阖闾死后,夫差继位,夫差真正的表演开始了。此时的夫差,最大的敌人自然是有着杀父之仇的勾践。但与勾践后来复仇夫差时的心态不同,夫差眼里的越国,不仅是仇敌,更是他北图中原的后患。他并不是一个单纯的复仇者,而是以一位战略家眼光来筹划吴越一战。先不论军事力量如何,单是战前对这场战争的看法,夫差就已高了勾践一筹,勾践焉能不败?
夫差破了越国,按说为报父仇应该乘胜追击、赶尽杀绝才是,但他没有。他所以如此,有他多方面的考虑(下文也将有涉及),这里要说的是其中的一种可能:比起北上中原,称霸天下来,父仇的重要程度远远不及。打败了越国,令勾践称臣,解决了北上伐齐的后顾之忧,夫差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没有必要在越国身上再浪费时间了。因为夫差的志向是天下,并不是不太起眼的越国。
北图天下,夫差最大的敌人就是齐国。于是夫差集中吴国的各方力量,剑指齐国。在对齐国的征伐过程中,夫差又一次显示了一位军事家的才干与魄力,利用吴军擅长水战的优势,开凿运河,使吴军可以沿水路直捣齐国境内。夫差的战略收到了回报,他两败齐国,进而直逼晋国,与晋定公争当盟主。夫差的雄图大略眼看就要实现了。
然而此时勾践乘虚而入,直捣夫差的后路,最终赢得了吴越之战的胜利。
正是夫差的雄心导致了他的失败:在夫差的世界里,勾践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而在勾践的世界里,夫差是他的全部。
从这个角度看,吴越后来的战事是一场不公平的较量。夫差始终在明处,勾践始终躲在暗处;夫差未加防范,勾践却是倾其所有。勾践其实扮演的是一个刺客的角色。正在凭海临风意气高昂的夫差焉能躲得过这背后拼尽全力的一刀?
勾践“刺”死了夫差,但当他在凝视夫差的尸首暗笑的时候,内心恐怕也得承认这一点:他杀死的,是一位差点就完成霸业的英雄。
都是骄傲惹的祸
夫差是英雄,却是个失意的英雄。
夫差是个悲剧人物,如果要归类的话,应该算是性格悲剧。
因为他太骄傲了。
这里所说的骄傲不是那种打了胜仗就沾沾自喜狂妄自大的骄傲,而是说那种骨子里的傲气。成大事者不能少了这种君临天下舍我其谁的傲气,但是也不能傲过了头。遗憾的是,夫差就过了火,不但因此丧了性命,还毁了英名。
后世给夫差的失败加了很多注解,比如荒淫、残暴、愚蠢、亲小人远贤臣等等,这些罪状要么缺少根据,要么没有看清表象之后的根源——夫差的骄傲。
首先,荒淫误国一说是最站不住脚的。野史上流传着勾践为了麻痹夫差,进献绝世美女西施侍奉左右,夫差对她宠爱之极,从此言听计从,无心朝政,终至亡国。这里且不去探讨西施是不是历史上确有其人,即便是真有这回事,一个西施对夫差的影响也绝没有传说中那般大。夫差是一位自幼便有雄心大志的君王,很难想象这样一位志在天下的人物会为了一个女人的美貌而放弃一生的理想。如果是一位胸无大志的君主倒有可能沉醉在温柔乡里,因为他的生活目的就是享乐。美人计只对这样的男人才会有效。也许有人会说,那西施岂是一般美女可比,倾国倾城,再心如钢铁的男人在她面前也会变成绕指柔。此“西施美绝论”乍一听有理,但细一想,勾践要比夫差先见到西施,既然西施有如此大的“威力”,那为什么勾践不为所动,还是毅然将她进献给夫差呢?可见西施的魅力还没有到让所有男人神魂颠倒不知今夕何夕的地步。事实上也证明,夫差得到西施后并没有停下扩充军备图谋霸业的脚步,而是“爱情事业两不误”。后世之所以有将夫差之败归咎于宠爱西施的说法,是因为历来有一种“红颜祸水论”,将历代绝世美女与君王的兴衰联系起来,以此来证明女人生得太美了有多么可怕。西施的故事就当仁不让地成了这一论调的有力证据,夫差也陪着成了这一论调的牺牲品。
再来看夫差与勾践面对面的较量。关于夫差的失败,一般有两种看法:一种观点认为不怪夫差无能,而是勾践太狡猾,换了旁人也会在勾践的伪装与诡计下栽了跟头。《吴越春秋》中干脆就将勾践的一系列谋划称为“勾践阴谋外传”。另一种观点就认为勾践的图谋是明摆着的,夫差之所以中招只能证明他实在愚蠢,没有同情他的必要。两种观点的共同之处在于:无论是勾践装得像,还是夫差太胡涂,总之夫差是被勾践制造的假相“忽悠”了。实际上,夫差到底有没有看穿勾践并不是真心降服呢?答案是:他知道。在子贡前来游说夫差出兵伐齐的时候,夫差就说了这么一番明白话:“你说的很好。但是你要知道,我曾经和越国交过战,把越王围困在会稽山上,并且到吴国来当奴仆。我没杀了他,过了三年就让他回去了。勾践是个贤能的君王,吃苦耐劳,夜以继日地对内整顿军务,对外侍奉诸侯,他肯定有报复我的念头,等我对付了越国之后再说吧。”可见,夫差不但了解勾践的能力,还明白他的居心。想想也是,夫差怎么说也是能征惯战的一代帝王,他不可能对勾践的真实想法没有戒备。既然他明知道勾践没安好心,为什么还上了勾践的当呢?原因就源于他的骄傲。在夫差的眼里,自己是真正的真命天子。面对指责他的公孙圣,夫差就曾经怒不可遏地说:“我是上天所生的,是神派来的!”一旦相信自己受命于天,就不会再把什么人什么事放在眼里,从而失去对人和事物的客观公正的判断。对于勾践也不例外。夫差虽然知道勾践也不是一般的君王,但并没有将他当成一个同等重量级的对手来看待,用俗话说就是即便你是孙猴子,也逃不出我如来佛的手掌心。你勾践再怎么包藏祸心,再怎么穷折腾,只要我吴国大兵一到,管教你照样丢盔卸甲,跪地求饶。夫差有了这样的念头,他能够做出放虎归山的事也就不奇怪了。对后来勾践的一系列表演他也听之任之,献来的美女也坦然笑纳,也许这时候夫差心里在暗笑:不就是美人计吗,我不惧,我倒要看看你勾践还有什么本事。可是他没想到,勾践的手段远超他的预料和掌控,自己的狂傲也已经发展到了狂妄自大的地步,终于不可收拾。
从夫差对伍子胥的态度上,更能体现出他的骄傲。为什么夫差对于一开始他所深深倚重的伍子胥会那么抵触呢?其实也不难理解。在夫差的心里,是决心要超越父亲的功绩的,他时不时地将自己和父亲做着比较,他也很在乎别人是否也进行着这样的比较,因此,他极力要摆脱父亲笼罩在他头上的阴影,树立自己的权威。而伍子胥作为先王阖闾的重臣,辅佐他成就了一番霸业。在阖闾死后,伍子胥隐约间就成为阖闾“代言人”的形象。在夫差看来,伍子胥仿佛就是父亲的化身,总是对他的一举一动说长道短,这是自负的夫差非常不能接受的。他本能地抗拒着,无意中就将伍子胥或者说是将阖闾作为对手来看待,总是正面迎接挑战,到底要看看谁说了算,谁更厉害。另一方面,伍子胥虽然聪明过人,足智多谋,但没有分析出夫差的潜意识里在怎么想。他还以为夫差真的是在很多事上看不明白,于是拼命进谏,殊不知适得其反,他越是极力劝阻,夫差越是执意去做;他越是极力举荐,夫差就越是不听。偏偏这个伍子胥还是个直脾气,遇事就说,也不懂得讲求个方式方法,而且不分场合,有时当着众位大臣的面就对夫差说三说四,高傲的夫差哪能接受?以至于后来一看到伍子胥就头大三圈,不杀不足以出这口气。其实夫差心里很明白伍子胥说的多数是对的,但这老头太不给自己面子,你越对我越不听你的,你越对我越要杀你。
这样看来,夫差重用伯嚭也就不难理解了。他的骄傲,他的权威需要有人来附和,来维护,他的英明神武需要旁人来点明,来宣扬。这样他的内心才能得到最大程度的满足。否则,只是自己认为自己当世无双又有什么意思?聪明而又自私的伯嚭恰好充当了这个角色。他虽然出不了什么好主意,但句句话都能说到夫差心坎上。而且,他看准了夫差讨厌伍子胥,所以专门和伍子胥对着干,夫差正需要这样的一个联盟来对抗敢于向自己的权威挑战的伍子胥。从另一个角度讲,伯嚭和伍子胥的针锋相对代表了夫差内心的交战:一个是感性的自己,一个是理智的自己。但是感性的那种骄傲太强大了,最终战胜了理智,也害了自己。
最后,走投无路的夫差被勾践围困在姑胥山上。夫差自知大势已去,于是,他的骄傲得到了最后一次的释放——他选择自刎而死。夫差不可能像勾践那样,向对手,尤其是他根本瞧不上的对手,低下那颗高昂惯了的头,他做不到。
他宁可让这颗头颅毁在自己的剑下。
善良的夫差
和貌似仁厚实则虚伪阴狠的勾践比起来,夫差的内心还有很善良,甚至很优柔的一面。这与他一贯高傲张扬的一面很不协调。
夫差之所以落下个残暴的恶名,多一半是因为他杀了直言敢谏的伍子胥。其实,夫差恨伍子胥不假,但念在伍子胥对吴国的居功至伟,并不想真的杀了他。夫差动了杀念完全是因为和伍子胥针尖对麦芒似的顶到一起了,不杀他自己都下不了台。当时夫差在文台设宴,为伯嚭庆功,群臣都在场歌功颂德,说着“王威高扬,气吞八荒”之类的谀词。而伍子胥却坐在地上留着眼泪叹道:“呜呼哀哉,口缄心泣。忠良绝谏,奸佞狂喜。政道败坏,谗毁不疲。虚词妄语,黑白陆离。亲奸远贤,吴国未吉。宗庙不保,诸神难祭。残宫费殿,满目疮痍。”正在兴头上的夫差听他这番晦气的言论能不火撞顶梁,在满朝文武的面前自己的面子往哪搁?于是怒斥伍子胥,那伍子胥也不买账,拂袖而去。气得夫差失去理智,此时想不杀伍子胥都不行了。然而杀了他之后,冷静下来的夫差又非常后悔,甚至不顾忌在臣子面前流露出悲伤之意。
对勾践的态度上,也体现出夫差心软的一面。勾践初来归降,一番软话说得夫差消了气,不想再治罪于他。夫差为自己的狠不下心找了这么个借口:“我听说‘诛杀投降的人,祸及三代。’我并不是喜欢勾践才不杀他,而是怕上天怪罪。”当勾践和范蠡老老实实地轧草喂马的时候,远远的在高台上望着他们的夫差感慨地对伯嚭说:“越王真是一个有气节的人,那范蠡也是一个有操守的贤士。他们在这样的逆境中还能保持君臣的礼节,真是难能可贵。我都为他们感到悲伤。”从此夫差就有了赦免勾践之意。勾践尝了他的粪便之后,夫差不仅是可怜他,简直都感动了,很快就放他回国。他没想到,就是自己的这一念之仁,酿成了日后的灾祸。
夫差临死时的一段忏悔,深深道出了这位曾经不可一世的君王的无奈:“我活着或是死了都会很惭愧。假如人死有感知的话,我没有面目再见地下的先父,也没脸再见伍子胥。假如人死有感知的话,我也对不起自己这一生。我死后,你们要用丝带来蒙住我的眼睛。我怕丝带不能完全遮住眼睛,你们要将它重叠三层。让我看不到活着的人,也让死了的人看不到我。我还能怎样呢?”听来无限悲凉。
这场景太像后世的另一位英雄——霸王项羽之自刎乌江了。就如同历史的重演一般,项羽、刘邦的楚汉争霸与夫差、勾践的吴越交锋何其相似。项羽有范增辅佐,夫差有伍子胥进谏,但两位霸主都不爱听忠臣的良言;刘邦有大将韩信张良,勾践有谋臣文种范蠡,两位胜利者都善借贤臣之力;刘邦、勾践都是放低姿态,最后一招制敌;项羽、夫差都傲视天下,最终却死的凄凉。就连个性,夫差和项羽都非常相似:一位是心存善良之念,一位是心怀妇人之仁。他们都不明白,对于想称霸天下的人来说,这样的个性,是致命的缺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