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帝欲“还事之本”而“收回阪泉,以示公正”,实则是舍本逐末、颠倒是非,强加在轩辕头上的一个莫须有的罪状,是一种最大的不公正,因而也最大限度地使自己失去了民心。炎帝之举,极大地刺激了黄城内天下十二大部落代表和百姓的神经,激起了大家的愤慨……因此,黄城内万众一心,共克时艰,大家并不为眼前的极度困难和危险境地而担心发愁(黄城城高坚固,不是他们一时半会儿就能攻下的),而是同仇敌忾,誓与炎帝一决雌雄!然而,因为绝水而带来的现实困难,却像一只怪兽一样张开了血盆大口,随时蚕食、吞噬着大家的生命,这是谁也无法躲过的一道现实门坎。因为缺水,大家开始收集冰块,可是今年冬天是个“干冬”,并没有下几场像样的雪(连中条山每年冬天漂亮的“雪帽”,今年都没有了),因而不要说雪找不到,干净的冰块也很难找到。大家只好男女老少齐上手,前往城中平时洗衣、饮牲口用的涝池(夏天里积攒下来的雨水)去,用各种工具——木矛、石斧、青铜刀、斧等——“叮叮咚咚”地去敲击冰面,冰花飞溅,白花花地飞舞,可是凿出的冰块,却都泛着绿黄色和杂质,脏兮兮的。冰下露出的水面,也是深暗的黑绿色,用木瓢舀到陶罐里,或者用尖底瓶泛着白泡儿“咕嘟,咕嘟”地灌满了,依然浑浊地荡漾着稠糊糊的浅绿色调,有一种腐败的怪味儿直往人鼻孔里钻。这样的水,提回去以后,用火塘烧开了,依然是浑浊的充满了怪味,就像人们洗涮后的泔水。人得咬着牙甚至闭着气才能喝下去……这在过去是万万想不到的事!可是,在目下,为了活命,人们顾不得更多了,因而一涝池带冰渣的水,不到几天就全都给打捞干净了!接下来,就是彻底的水荒了——一城几万人畜的生命等着用水!听说城中没水了,附宝是最为揪心焦虑的了。母子连心,他最能体会到儿子此时的心情。老人家的思想已经回到了童年时代的简约,她固执地想,能省一口是一口,一个人不喝,就可以省下水让其他人喝。因此,两三天来,她老人家坚持不再喝水,嘴唇干裂,起了一层层的白色干痂,脸上的肌肉和皱纹,好像有一种吸力在极度向进吸似的,脸颊、眼窝一下子向内凹得让人害怕,甚至连额头上布满皱纹的浅白的干皮皮,好像也被吸进了一样紧贴在棱角分明的额骨上,太阳穴凹了进去,额头一下子窄了许多。一头平日里银光闪闪的白发,这时候也枯燥地干奓着,乱纷纷的。
轩辕赶来看望母亲,贤惠的嫘妃,白净的素女,热情的盐女,漂亮的采女、少女,还有他的妹妹碎女,都焦急地围拢在母亲身边。轩辕近前看时,母亲好像整个儿缩小了一圈儿似的,记忆中的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那么年轻漂亮的母亲,却成了眼前这样一位浓缩了人生精华的暮年老人。手握着干皱着松皮、骨节毕露、鸡爪一样瘦小的母亲的手,一瞬间轩辕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下意识地用宽厚的手背将眼睛揉了揉,一股热辣辣的眼泪,就从眼窝里夺眶而出,螯得脸皮疼。他的心就像刀绞一样疼痛……母亲,从小对自己偏吃偏爱的母亲!不见他回到桥山东南寿丘上那间大屋里决不开饭的母亲!他提了水回去,总是要赶出来接了尖底瓶自己提的母亲!总是笑盈盈一脸阳光的世上最美的母亲!东征时站在寒风中的母亲!昌意的婚宴上一脸喜气的皱纹、乐陶陶的母亲!天天把孙子挂在嘴上可还没有抱上孙子的母亲!在临危之际,总是自己先站出来替儿子顶上去的母亲!母爱真是其大无边,其厚如地……轩辕抹掉脸上冰凉的泪水,小声向嫘妃叮咛了一番,嫘妃等就手脚忙乱地开始准备给附宝灌水:那可是贵如油的水呵!轩辕甩开光面的羊皮外套,露出贴身的虎皮坎肩黄黑相间的一道一道的花纹,大步走出母亲深暗拥挤的小屋,外面的强光刺得他眯起了眼,一滴热泪再次滚烫地涌出,极快地变成冰凉,和着凛冽的寒风,冰结在轩辕的左脸颊。轩辕咬着牙根,开阔的腮帮上,颤动着坚毅的筋腱。他皱着眉头,身为人子无以回报的痛苦,毒蛇一样盘缠、纠结在他的心里。现在,不光是母亲,黄城内,连马尿,人们都排着队在等,有的人干脆就盛了自己的尿喝……这样的日子能顶几天啊!轩辕惭愧自己的无能,没有回天的本事,让一城百姓跟着自己受连累,让生他养他的慈爱的母亲受煎熬……自从唏祖的随从带回炎帝的回书后,他还没有最后下决心要去。他让天老等反复夜观天象,看能不能有雪……但是,这会儿轩辕咬紧牙关,下定了决心,意志坚定地向中宫走去。轩辕决定立即前往阪泉,亲自和炎帝谈判。这让大家的心再次悬了起来。在中宫庭议时,风后把尖下巴上的几根稀疏的细胡须捋了又捋,最后拍了拍自己的宽宽的、凸起的奔楼子脑门儿,言词铿锵,以一种非我莫属的自信和临危不惧的坚定道:
“轩辕此去,凶多吉少,危局也!然事已至此,亦是非常之举,故须非常之措以配之。吾乃羊龙人氏,于族众亦有影响,临危许能施展,救轩辕于万一。轩辕者,天下之宝,万民之福,不可有半点儿差池!”力牧自然不甘落后,勇敢地一拍胸脯表态:“余愿冒死相随!”他只怕谁争先去抢了个位置,这才从容地详述理由,“悉诸尽流坏水,一脑小蒜儿子;强圉虽小人无道,反复无常,然不至族人亦杀。吾愿身随左右,死保轩辕!”风后、力牧先表了态,其他师臣、大臣也不甘落后。天老、鬼容区、宁封、仓颉、歧伯、应龙等,皆争着要去,中宫内一时闹嚷嚷的,同仇敌忾,气氛紧张而激动,大家都充满了一腔慨然赴死的激情和救万民于水火的强烈责任感。轩辕倒显出沉着稳健的样子,一副胸有成竹的感觉。他将两只大手平举起,掌心向下,示意大家静下来:“诸位莫争!此去冒死,非功之争也。轩辕在此深致谢意,亦自愧于事无功,累及众人!”轩辕的话,感动了大家,周围又是一片嗡嗡的议论之声。天老曾是帝师,资格老,就用他那精瘦的粉红指头,将一张沟沟壑壑、皱纹纵横的蜡黄老脸一抹,站出来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此决非轩辕之过,乃炎帝心小,不容吾人于河东,徒生事端也!”“余看,亦悉诸不容帝师也!”吴权拈着他稀疏的白山羊胡子说。风后感同身受:“强圉不住黄城,乃不容吾与力牧也!此事也罢,却与悉诸合谋,诬告轩辕,罪不容诛!”事情越议越明,大家同仇敌忾,就有“有难同当!”“共赴劫难!”的声音喊出。中宫内再次人声鼎沸,群情激奋。“大家莫争矣!”轩辕受大家情绪感染,眼中饱含激动的泪水,胸中升起万丈豪情,一身胆气,豪无惧色。他再次示意大家安静下来:“风后、力牧同去。天老代本王行事,以不变应万变也!”轩辕说去就去,万民水荒,时不我待。轩辕身材高大、体魄魁伟。他高挽发髻,一脸坚毅和凝重,目光灼灼地走在中间。迎面的寒风,刀一样刮着他的开阔的颜面,风吹乱了他的鬓发和胡须。风后还是摇着他的鹅翼扇,这成为他一年四季随身带着的一个装饰了。
他脸色泛黄,奔楼子前额发亮,几绺稀疏的黄须在寒风中摇曳。他眯缝着眼睛,似乎还是平时那样安详飘逸,走在轩辕左后。轩辕右后走着的,是手执青铜大斧的力牧。他的身躯,显得比轩辕还要强壮有力,肤色也像青铜一样紫红。面如火炭,宽厚如墙。多年风雨中放牧练就的强健体魄,给人的感觉,他依旧是一张绷紧的弓。轩辕一行三人,从中宫走出,一路穿过默默的、夹道送行的人群。有扶着长拐杖、头发凌乱、眼窝深陷、闭着嘴的老人;也有不怕冷光着头的毛小子、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各宫室、各部族的人都来了。大家干裂着嘴唇,忍受着焦渴,眼中充满了期待和希望,同时,内心里也深深地为轩辕一行人捏着一把汗。轩辕一边走,一边抱拳向大家示礼。夹道相送的人都相拥着,一直尾随到南门前。早有应龙在城头上向共工和羊龙围城的兵士喊了话。那些围城的兵士自动退出一箭距离,闪开了一条通道。南门打开,黄城中冲出两队护卫,张弓列队。天老、吴权、马师皇、宁封、仓颉、歧伯、挥文武大臣和困敦等各大部落的代表都送到了城门内。嫘妃(素女、盐女等还在服侍着附宝,她是代表轩辕老母附宝前来的)特意带了一条白色的丝帛,眼含深情的泪水,郑重其事地将丝帛交到轩辕手里:“愿黄王此行化干戈为玉帛,造福百姓,解民水荒……”说着,两股滚烫的热泪,就从光亮的双颊上流了下来。轩辕接过,交给随从。他本想替嫘妃揩去泪水,却强抑住内心的激动,只用左手握住嫘妃纤细的白手,右手在她的手背上有力地拍了两下。他完全理解嫘妃此时的心情——一切都在不言中。轩辕回过头去,接过随从兵士递过的缰绳。白龙马早已经急得用圆实的黑蹄子在地上刨呢!它振奋着鬃毛,寒风吹得眯起了眼睛,但它还是喷着响鼻,腾着白色的气团,以尖细高亢激越的亮音,像冲锋号似的“咴儿咴儿”地叫了一声。它是在做冲锋前的准备,也是替轩辕在向众人告别。轩辕飞身上马。风后、力牧也分别跨上了自己的坐骑。风后骑的是一匹油黑的走马,力牧则胯下一匹火红的战马。他们回身向大家招手告别。所有前来送行的人“哗啦啦”一声,全跪在了地上,灰白黄黑的一大片。人们都在默默地祈祷上苍。轩辕勒转马头,第一个冲出了城门。风后、力牧的马,都精神抖擞地奋蹄前行。
轩辕、风后、力牧只带了十个随从,冒死前往阪泉和炎帝榆罔谈判。当然,他也思谋好了应变的策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