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冬尽春来季节交接的关键日子。虽说清晨伴随着一轮红日的升起,寒风还是同昨日一样强劲,但是人们明显地已经能够感受到从太阳上传递过来的温暖了。到了十干卫队的巳队卫士值班的时辰,也就是上午九点以后,太阳就像一个大火盆高悬于天空,如果背对着它行走,一定能感到脑后暖烘烘地烤着,肩上、背上也感受到了它的温暖。不知不觉,阳坡的冰雪开始慢慢地融化,雪层明显地变薄了,靠近地表的都变成了稀水,用脚一踩“扑扑”地滑,雪下的土地也吸足了水分,一踩一个大泥砣。而向阳背风的沟渠里,已经鸭黄绿地长出了青草尖尖的嫩芽。前去炎帝营接受投降的轩辕黄王跨上白龙马,率一班文武大臣和天下各部落的酋长们,跃马扬鞭地从轩辕台上冲下去,马蹄溅起的浸凉雪雾直扑到人脸上,眯得人睁不开眼。因为阪泉台地的东坡上雪已经化开,大队人马就从北面的一重重缓坡冲上去。各部落的图腾旗帜、不同颜色的服饰和参差错落的各式兵器、战车,差异很大的兵士们,分别列队夹道欢迎。欢呼的声浪随着轩辕一行的行进位置此起彼伏,像崖娃娃回应着人的呼声一样,又像打水漂儿激起连环的水波纹似的,真一个山鸣谷应、群情激奋的壮阔场景。炎帝营所在的阪泉台地中央,早已经在先一步到达的风后的指挥下,高高地树起了轩辕的黄龙图腾大旗和熊、罴、貔、貅、貙、虎的图腾旗帜,台地的周围,天下十一大部落的图腾旗帜与黄龙旗相间而树,歧伯的以鼓为主的军乐队重新组织了起来,所有参战的大小部落的战鼓都被临时调至一处,几百面战鼓集中在台地的东侧,中央一字儿排开十五口大陶鼎,烈焰熊熊,陶鼎内的水被烧得正翻滚着白花花的浪花,腾起一片白雾……等轩辕的白龙马一步跃上阪泉来,轰隆隆的战鼓声,就以排山倒海之势,震耳欲聋地敲响。
随风后先一步赶回的祝融和刑天、共工、强圉及炎帝、羊龙部落的大小酋长、将军、巫师、长老等,在炎帝榆罔的率领下,于阪泉旁面东跪倒了一片,一个个哭丧着脸,垂头丧气的样子。只有刑天和共工与众不同,他俩虽然也将头沉重地低下,心里却依然是大不服:一个电光脑,四围直挺挺地奓着头发,满脸横肉兜篓着,小而圆的眼睛里透出鹰眼式的凶光;另一个一脸的痛苦相,将鼓着粗粗的青筋的脖项扭着,头歪着,充满了倔劲儿,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冲出去一头撞到石头上。白龙马兴奋地高蹈着舞步跨上阪泉,在战败方的面前耀武扬威地来回走动着,兴奋得鬃毛飞扬,眼睛发亮,尾巴来回大辐度地摆舞着,却被轩辕用力把缰绳一勒,就挺起骄傲的身躯,前蹄腾空屈起,以两条骨节粗大、肌肉健美挺拔的后腿,开步支撑起全身,像倒扣的灰色陶钵一样大的双蹄,有力地抓扣住地面。轩辕的双手紧抓缰绳,屈臂相引,胸部就紧贴着白龙马的肩骨突起,双腿也向前登直了马蹬。乱蓬蓬的马鬃撩得人脖子直发痒痒,马身上的汗酸味就钻进鼻子来。等白龙响亮地一声“嘞嘞”长鸣,战鼓立即就停了下来。白龙马的前蹄一落地,轩辕就飞身下马,风后接住缰绳,传给侍从,白龙马被拉向了一边。与此同时,仓颉、赤将、高元、胡曹、于则、伯余、孔甲、喫诟、滑稽等文臣,力牧、应龙、大桡、常先、大鸿、挥、夷牟、货狄等武将与随后赶到的天下各部落的酋长、将军们,也都乱纷纷地先后下了马,在沮诵的统一指挥下,于轩辕身后面西站齐了,五颜六色的服饰和图腾,一下子展开一大片。
鼓声重新响起,台上、台下、山坡上、丛林中……到处是天下各部落欢呼的兵士,只有几千名炎帝和羊龙部落的人,被围在阪泉台地的西坡上,一个个被冻得缩手缩脚,有人不得不哈着白气跺着脚,把发红肿胀的手背搓了又搓。那群曾经所向披靡的战牛,也被手执刀斧的轩辕士兵围定了,胆怯地挤成一堆。轩辕等站定后,帝师天老、王师吴权、马师皇、宁封、鬼容区的云车才随后赶到,纷纷在兵士的搀扶下下了车,被轩辕接了,站在身旁。炎帝和羊龙部落的受降仪式,由风后主持。轩辕之所以安排由他来主持这个仪式,原因有三:一是因为他是上台大夫,为相;二是因为他冷静而善于应变的能力;三是他本来就是羊龙部落的人,处理此事应该公允。风后不辱使命,当然会充分地把他的能力显示一番。只见他奔楼子脑门发亮,长条脸上白如浮粉,瘦瘦的右手轻摇着超大的作为智慧象征的鹅翼扇,左手虚捋着尖下巴上稀疏的黄胡子,把淡淡的好像画出来的眉毛一扬,薄嘴唇就翻滚出朗朗的声浪:“本相受轩辕黄王之托,主持此受降仪式,”他先交待了一下背景情况后,接着说,“炎帝受人蛊惑,挑起阪泉之战。先绝水而后覆水,致万民蒙难、数万百姓丧生……失德失道,自然寡助,战则必败;轩辕黄王功德昭昭,仁心公允,却遭此暗算,不得不战;战则必胜,得人心也,天下顺也。举大道而天下往,轩辕义举,铲除不平,还公正,致于大同。正义之师,一呼百应,得道多助矣!”风后经过一番议论,才把话锋一转,回到正题上来:“炎帝、羊龙受降仪式,开始——鼓乐奏《得胜曲》;轩辕——即位!”一阵“轰隆隆”的激荡人心、如同春雷一样的军鼓慢慢隐去之后,一曲悠扬欢快的丝竹之乐奏起,演奏到高潮的时候,军鼓又加了进来,乐曲就变得雄壮、激昂而富于战斗激情了。还是身背弓箭的歧伯指挥军鼓,总指挥和协调则非伶伦莫属。只见瘦猴一样的他,把个瘦长单薄的身子晃着,双手舞之蹈之,一会儿像大鸟展翅,一会儿如同鸡叨米,一会儿又将一个胳膊旋转得如同风车一样……轩辕这时候的心思虽不在欣赏音乐上,但是振奋人心的音乐,却让他本来就已经兴奋起来的心欢跳着,眉头虽然照旧拧着(也是为了表示严肃认真对待的态度和一展得胜者的威仪),眉梢却自然地扬起,两颊红彤彤的如同挂上了两朵彩霞,牙关却紧咬在一起,因而他有棱角的嘴唇就更加立体而有形,天然形成的酒窝,在一道浅浅的斜皱纹中愈加深邃,宽阔的腮帮上,肉筋疙瘩颤微微地鼓起。轩辕向前迈出有力的一大步,就稳如泰山地站在那里。鼓乐一停,风后的鹅翼扇就停止了悠然的摆动,继续主持。他微闭着一双杏核儿一样鼓起、透出灼灼逼人目光的单皮眼,愈发显得悠远而高深,脸上挂着得胜者的骄傲神气,慢条斯理地说:“炎帝献旗——”炎帝榆罔双手捧着红龙和炎字图腾旗,双膝跪行向前,抬头看到了在轩辕高高的鼻梁上闪耀的阳光;看到了轩辕一身威武的披挂:黑黄相间条纹的虎皮背心露出一角,灰色的毛绒绒的熊皮外套,外罩系着长带、金光闪闪的亮黄色丝帛披风,被风吹得“啪啪”作响,欢快地拂动飞舞着,光面羊皮做的三级战裙,一层比一层开阔,高统的用皮条扎起的皮裹脚有力地叉开。炎帝抬头看了一眼轩辕,特别是看到他那一双雄视远方的锐利目光,一股威慑冷凛的英雄杀气,就随着耀眼的温暖阳光扑面而来,让他不寒而栗。要是在过去或者平时,遇到比自己年长的人向他施礼,轩辕肯定会施礼回应,而今天,他是艰难的阪泉之战的战胜者,胜利者的骄傲和对炎帝“滔天之罪”的仇恨,都促使他板平了脸,端起战胜者的架势,耐心地甚至残酷地静等着炎帝榆罔兽皮裹着的老膝盖,怎样在清扫过但是仍然有残雪融化的湿漉漉的褚红色地面上跪行过来——这数丈远的跪行,把平日里高高在上、作为天下共主的炎帝和“摄政之王”轩辕之间的关系,完全给颠倒过来。
只有在炎帝失德失道自感有罪于天下,罪不容诛的时候,才会有这样难得的镜头出现。作为战败者的炎帝,自觉罪孽深重、无颜再见天下各部落酋长的面。他输得心服口服,也明显地感觉到自己心力憔悴,已经厌倦了争斗,如果能活下去的话(看到轩辕冷峻的脸色,他又一次为自己的命运担忧起来,虽然祝融事先已经向他告知了和轩辕谈判的结果),他将远离人世争斗,归隐山林,一心一意地从事医学和农业研究,救治天下苍生,苦行赎罪……因此,自感赧颜的炎帝,红着颧骨高耸、一脸深刻皱纹、胡子拉茬地蓬乱着银色长须的田字型脸(几乎是在一夜之间,他的须发全白了)尽量耷拉了他的长凤眼,低头看着地面,以膝前行,用膝盖丈量着身下渗入了将士鲜血、收容了万民生命的厚重的黄土地。“一、二、三、四、五……”,他在心里默数着,尽量排除大脑中的杂念,自己给自己壮着胆,鼓着劲——这也许是他一生中最后一次努力了。随着呜咽的音乐声,摇晃的大地、摇晃的人群、摇晃的端站着的轩辕一步步临近,炎帝榆罔的心里憋得像要爆炸了一样难受——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身心怎能承受这样巨大的压力啊,虽然他已经想开了,超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