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阅读页

第二十四章 世界没有终点

  我们跟着雅琴在走,可能由于天黑,我们走得很慢,这让我忽然想到了蒙着眼睛拉磨的驴。有时世界可能就是这样,就是这样的一个旅途,我们只是那么默默地走,并不知道我们要上哪里去。驴在那儿转圈,我看它走得还挺起劲,仿佛有一种走在旷野的感觉。事实上,我知道它在那儿拉磨,在那儿就像没有终点地走。它在转,磨盘也在转,我看到麦子往下,面粉下来。大姨在那里忙碌着,一会儿拨弄上面的麦子,一会儿又在那儿收磨下的面,然后又在那里用罗罗面,我有时跟着她那么跑,而有时又会趴在那儿的横木上让驴也拉上我。每当这时大姨都会制止,小心驴踢你。说心里话我确实某些时候有点怕驴,在我的感觉中驴就像男人,它走得很快,尤其身上黑亮的毛皮,本身便让人有点不敢接近。我知道牛不是这样的,它给人的感觉总有一种温顺,在任何时候都那么不紧不慢。不好的就是牛的屎尿多,几次牛磨面,我都看到它又是拉,又是尿,而我趴在那横木上不是被牛蹄子吓跑的,而是被它的屎尿,仿佛它的屎尿就往我脸上去,那样我只有撒腿跑。有时磨面的时候麻雀也多,仿佛它们看到粮食、面粉,就像看到了花,看到了它们想要的。因而这时无论树上、墙头、瓦坡,到处都能看到它们的眼睛。每逢这时大姨便会给我一个细棍让我在那里撵麻雀,我发现有时这也好玩,只要我在那儿麻雀们便不会下来,就在它们所在的地方那么装着玩,那么相互嬉戏,一旦我稍微不注意它们便会落下来,并那么叨麦粒,或是叨面粉。这时我就开始用土块砸,开始用瓦片打,最后它们不得不飞走,但过不了一会儿又会回来。没有磨面的时候那里是一种清冷,是一种空荡,有的只是一些蚂蚁在那儿找食。每逢这时候我往往待在那口平放的缸里,尤其在刚过过面之后,我能从那里闻到很浓的麦香。特别是阳光很烈的时候我更喜欢待在里面,并在里面感受着一种凉。

那天雅琴说,你们都慢点这里黑。我看到那里有一个很大的水塘。它让我感觉就在村子中央,而我们要绕过这个池塘,转一圈下来就要费好长时间。大姨说,你们村的这路怎么这么难走,跟村外似的。雅琴回答,整个村子都乱糟了,没有人管。这样我们下了一个陡坡,之后又似乎在往另一个坡上上。我当时真的都想回去。等我们走到了一个窄巷前,雅琴问我,你可能还没有来过这里吧。我说没有。我们继续往里走,后来看到了一个亮灯的院子,看到有人正在那里出出进进。

等到了门口,进了院门,我们听到有人说,这不是她姨。雅琴说,是我大姨和大姨夫。后来我在那里看到了大姐,看到了二婶,最后看到了我爸,看到了一个瘦高个儿的男人戴着很长的孝布。我看到当时他正站在一口棺材前,说着什么。后来我被人带到了躺着我奶的另一个房子,我在那里看到了曾经用拐杖打我的人,现在正直直躺在那儿,躺在一块木板上,一动不动。我正准备逃离那里,大姨和大姨夫让我跪下,让我给我奶烧纸。在我记忆中,我纸没有烧完便跑了,便到了院子。院子人很多,我熟悉的便是大姐的两个孩子,后来我才知道同时在那里玩的还有我二叔的两个孩子。我大姐让我今天就不要走了,就在这里,可我后来还是离开了那里,跟着大姨、大姨夫和雅琴回到了四姨家。我一进四姨家,四姨就说,你怎么也跟着回来了,也不在那里给你奶守灵。我说,谁给她守,有什么守的,都死了。大姨说,养你这贼有什么用。我说,爱有什么用有什么用。这时大姨用手在我头上指了一下,说哪里要了你这么个种。我说愿哪里哪里。

我们上了炕,在炕上又说起了别的。我知道我奶现在还躺在那儿,直挺挺的,曾打我的那个拐杖挂在窗户台上。这时候,我喊着要撒尿。雅琴将尿盆端到我眼前。

城市没有乡下地方大,但城市隐秘的地方多,仿佛这种隐秘便是不同,便是差异,便是我们看不懂和看不全的存在。我们仿佛更多时候看不到他们的劳动,而能看到的便是他们的各种存在悠闲,或者他们的早出晚归,至于他们这都是去了哪里,似乎便是谜,便是色彩和色泽的另一情况。当时我只知道人们见面会说,上班去!但究竟什么是上班,我无法理解,甚至对我而言,它似乎本身便是一种神秘,一种虚幻,一种犹如梦中的什么。乡下没有这么神秘的事,这么让人不可捉摸的存在,仿佛最有感觉的便是大姨夫喂牲口,便是大姨磨面。但这些都是我能看到的,因而它也就没有了神秘,倒让我在一些时候有了兴趣。但在城里就不一样,似乎人人都有点像幽灵,那么来无踪、去无影,然后又那么像驴拉磨那样活着。有时候我知道父亲在家里的作用,感觉他就像每天都要出去寻找食物的人,恍惚有他我们家里的一切都正常运转,而没有了他我们家似乎就一切停摆,一切都像坏了的钟表那样停在了那儿。

因此,我一度感觉城市其实就是人们玩失踪的一个地方,似乎只有失踪才有迷幻,才有让人琢磨中的更多琢磨。我很多次问母亲父亲每天都去了哪里,母亲常常就那么一句,给你挣钱去了。这更让我迷惑,仿佛就像几个弯转得自己都不知回家的路。这样我便对父亲有了一种特殊感觉,而这种感觉似乎就是各种知的不知,就恍惚他一走入人流便成为了一种消失。

送别我奶那天我被父亲拉着,在我的记忆里,这是我们父子之间截至当时最为密切的一次接触,恍惚这之前我们谁都不认识谁。那天我能感受到父亲几乎不像我先前印象中凶神恶煞的样子。

一些纸从高处掉了下来,有的掉到了我头上,有的掉在了父亲身上,我听到了哭声,同时听到了父亲的抽泣,并闻到了田野里泥土和麦苗的气味。我从我头上捡到一张纸,我看到它是圆的,看它的样子像麻钱。我将它拿到手里一直拿到墓地,拿到了那个深坑前,我看到那口黑亮的、里面躺着我奶的棺材此时就放在它旁边。

我看到一只鸽子在头顶飞,仿佛就像赶着往什么地方去。我奶死后,我每次再过我奶当年居住的院子,就发现那儿总有一种空,这种空有时让我说不清,但能够感到。虽然从院门口我还能经常看到我三婶,偶尔也能看到我三叔,但我还是感觉那里有什么东西没有了,而且这种没有似乎让我有一种难以表述的味道。因而我从那里过,也像头顶的这只鸽子,没有了转弯感,似乎有的就是一条直线。梦里的石头在这种感觉下似乎已经不是石头,而成了别的什么。世界是由人组成的,也是由人垒成的,某些时候它可能就像一块砖,没有什么的时候我们感觉不到什么,而有什么的时候,比如它破了、碎了,我们便看到了它的醒目。我奶现在就像被打掉和打碎的那块砖,抑或正是她的缺失让我感到了那里的一种空,一种残破,一种类似屋脊上长着的草。

恍惚现在我才明白那么多年前我爷在西安丢失或失踪之后,为什么家里当时那么多人要找,而且这一找家里便发生了那么大和那么多的变故。后来我听我大姨讲,死了就了了,不死反倒让人操心,反倒让一家人最后跟着乱成一锅粥。大姨说这话的时候,父亲当时正在大姨那里,我觉得这话是给父亲说的,又像给别的什么人说的。父亲当时只是坐在那里抽烟,在那里跟大姨夫讲话。我听不懂他们说什么,但我能感到他们当时谈得很时光、很悠远,恍惚能追述到几十年前。快吃饭的时候,父亲说了句,人生苦短。大姨夫说,他奶快八十了,算高寿,在咱们这里也算喜事。父亲说,我也这么想的。当时我没有言语,当时我似乎看到的依然是那些纸钱。

我们都是时间中的鱼,我们又都是空中的灰土、尘埃。我奶死后我隐隐感到了其中的某些变化,仿佛就像眼前突然少了熟悉的什么,又同屋顶突然有了一个大洞。我奶原来类似我们家的一座山,一个神,一个始终被供奉到那儿的存在,如今我亲眼看到她被埋到土里,看到父亲那一刻清鼻涕都流了下来,就同他打我时我的样子。

这样不知是我在长,还是他们在往下溜,我隐隐感到自己已经开始知道什么,又仿佛变得更加模糊。

我看谁敢将我家的娃给人。这话是我在我奶死后听到的,抑或正是这句话让很多东西变得复杂,也让很多东西最后悬置和停滞到了那里,感觉就像大家都在等什么,又感觉大家似乎都在静观什么,在看事情最终往什么地方走。很多时候这似乎就是谜中之谜,就是我们想说清又说不清的存在。后来我才知道我的处境当时有多尴尬,这种尴尬是我几乎成了宝贝,又成了近乎让任何人都感到烫手的山芋。仿佛我奶没有死我就只能那么悬在那儿,那么等待着某种存在的尘埃落定,因而我那时候便只有那么在一些地方飘,那么犹如谁家娃都像,又谁家的娃都不像。

或许正是感受到这点,或许正是由于忽然让我明晰了什么,我才感到了历史是什么,也才感到了它的绵延很多时候会形成怎样的一种山回水转的局面。这中间所有裂痕、问题的出现,其实后来我发现并不是我们后来人能左右的,而对我家而言,那个破裂点其实在我老爷、老爷的二房、我爷、我奶及我父亲、母亲的时候便埋下了,从而让有些事情不断沿着它最早的裂纹那么延续、演化,那么让更多事情变得越来越复杂。那时我仿佛就处在这个漩涡的中心,处在这个能说清又似乎什么都说不清的存在里。

我清楚地记得我多次与大姨夫那么抱在一起痛哭,那种痛哭的场面让很多人都不清楚这里面究竟都包含着什么,对我而言我只是舍不得大姨夫。可以说在我十岁之前,我内心一直将大姨夫作为自己的爹,虽然,这以后我已经明白我真正的父亲是谁,但我已经在感情上难以转过这个弯。

我最开始回西安上学的那年,大姨夫是一路哭着送我过来的。当时火车上的人都不清楚这个男人究竟遭了什么大灾或大的不幸,尤其是火车越接近西安,他的泪水便越多,甚至有的时候都不敢看我,似乎一看我他便止不住落泪。我当时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当时我只是觉得和他出一趟远门。可是,一天早晨醒当我来的时候,我忽然发现大姨夫不在了,仿佛就像我突然到了西安,最熟悉的东西没有了,我最可依靠的人没有了,我便开始哭了起来。这时母亲、二姐都说,大姨夫开会去了,因为走得急没告诉你,过两天就回来了。后来哪是两天,两个星期,两个月都过去了,我都没有再见到大姨夫。我就只能这么面对一种空无,并让自己始终处在期盼和回忆里。

后来我知道我在这里面对的是一种空,大姨夫和大姨在家面对的同样是一种空。用一句话讲,我们都在流泪,都在感受着一种钻心的痛。用一句话讲,我们都在吃历史的草,用另一句话说,我们其实每个人都在历史形成的历史延伸线上。就我看到的情况,我们家的渊源和演化,以及构成的后来的一切都可以看到我老爷那儿。他构成的是一种源头,同时他也是构成我们家今天的最早成因。当然,作为他的后代,我能看到的情形是我们都是他打出的炮弹,并那么形成了一种爆裂,而又在爆裂之后形成分裂,并这么一级一级,形成了各个不同的散落。

这一天,我像在公园,又像在花园走着。

  
更多

编辑推荐

1心理学十日读
2清朝皇帝那些事儿
3最后的军礼
4天下兄弟
5烂泥丁香
6水姻缘
7
8炎帝与民族复兴
9一个走出情季的女人
10这一年我们在一起
看过本书的人还看过
  • 绿眼

    作者:张品成  

    文学小说 【已完结】

    为纪念冰心奖创办二十一周年,我们献上这套“冰心奖获奖作家书系”,用以见证冰心奖二十一年来为推动中国儿童文学的发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贡献。书系遴选了十位获奖作家的优秀儿童文学作品,这些作品语言生动,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张品成  

    文学小说 【已完结】

    叫花子蜕变成小红军的故事,展现乡村小子成长为少年特工的历程。读懂那一段历史,才能真正读懂我们这个民族的过去,也才能洞悉我们这个民族的未来。《少年特工》讲述十位智勇双全的少年特工与狡猾阴险的国民党...

  • 角儿

    作者:石钟山  

    文学小说 【已完结】

    石钟山影视原创小说。

  • 男左女右:石钟山机关小说

    作者:石钟山  

    文学小说 【已完结】

    文君和韦晓晴成为情人时,并不知道马萍早已和别的男人好上了。其实马萍和别的男人好上这半年多的时间里,马萍从生理到心理是有一系列变化的,只因文君没有感觉到,如果在平时,文君是能感觉到的,因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