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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时间是一列缓慢的火车

  历史可以回忆,不可追溯。这天我在一辆行驶的车里,我都不知自己是睡着了还是醒着,因为我能感受到的便是一切似乎都那么若隐若现,都那么在流动的流动里。大姨去世那年我刚刚中学毕业,我又跌入了从前的坑里,跌入了我曾经在那儿的日日夜夜。有时一个人的死会形成一种震动,一种相关,甚至一种变化的变化。当时我拿了电报,看了电报,上面就这样几个字:大姨危,速归。电报纸的格子是扁的,是红色的,仿佛那是一种急。大姨弥留之际的氛围,怎么会这样,我似乎到了梦里。我看到母亲已经在收拾东西,父亲这时也去买火车票去了。这样空气中有一种紧张,同时也有一种肃穆。我又想起了棺材,想起了当时装我奶的棺材,它摇摇晃晃被人抬着,或者讲它当时就那么被人抬在空中,并那么似乎在空中游动。我奶入殓那天,我就在旁边,我看到她就躺在里面,似乎就像睡着了一样,而且身上穿的都是新衣新裤,并且鞋子和帽子也是新的,最后还给身上盖了一床很光鲜的缎子被,颜色似乎是淡紫色的,感觉像过年。我看到二婶将我奶的拐棍拿了过来,她说别把这忘了。后来我看到我大姐将它放到了我奶身旁。最后我看到棺材似乎整个已经被挤得满满当当,甚至之前将一些旧衣服也塞了进去。在我看来,她这是要出远门,要带足所需东西。有人这时说,看看还有什么,最好别将什么落下。后来我看到大姐又开始在那里找,最后找到了我奶平日穿的一双鞋,那鞋很小,小得还没有我的巴掌大。要放就放进去。我看到我大姐将鞋塞到了靠我奶小腿的位置。下来我看到棺材盖被抬了过来,听到有人说,要看再看亲人一眼。这话立刻引来了一片哭声,尤其是大姐、二婶、我大姨,仿佛就像她们事先商量好的,仿佛一切就像忽然间被引爆。当时父亲的哭声感觉最独特,但似乎就那么几声便停下了。后来我看到人群被拉开,接着听到了钉棺材盖的声音。那声音很响,就像从很深的空谷中传来。棺材是令人恐怖的,也许正是这样的恐怖让我们这些孩子不喜欢在那里待。

我们捉蛐蛐,最忌讳捉到“棺材板”,捉到我们心里就有一种不舒服。“棺材板”有时很容易迷惑人,从后面看几乎没有不将它当蛐蛐的,可当真将它捉到手,再看它的头便会感到晦气,甚至觉得手上沾到了什么不洁之物。“棺材板”的叫声和蛐蛐差异很大,似乎听上去一个阳间,一个阴间。我们就这么在躲避它,又在寻找着不是它的东西。

我发现这时候的我已经长大了,因而这次回老家我已经不需要任何人陪和领,而且这时我还能一路招呼和照顾母亲,这是我的感受,同时也是我对岁月的体验。记得在小的时候我似乎一直在盼望自己长大,似乎那就如同遥不可及的东西,甚至恍惚觉得自己永远也没有长大的可能,可现在我忽然发现长大是不知不觉的,仿佛就像梦中的情景,就像我们在什么地方睡了一觉。

我爷当年死的时候没有棺材,也没有我们所说和所看到的仪式,仿佛有的就是一种乱,就是死活都是一个谜的情况。也许正由于这样,他让我们家形成了一种混乱,形成了一种四散的情况。他不像我奶,也不像现在的大姨,他们让人有一个集合地,有一个围绕的围绕点。因而用有人的话讲,他最后就像变作了一个孤魂野鬼,那么四处飘荡、云游,将所有寻找他的人搞得四分五裂,搞得就像一切都成了砖头瓦片,成了任意的什么。我们看到了一只鸟,抑或我们看到的只是我们大脑中的景象。现在,大姨死了这是真的,我奶死了也是真的,我老爷死了也是真的,而我爷在我们的印象中到今天他只是丢了,只是失踪了,有一种似乎还能碰上的感觉。因而死有时并不是什么坏事,尤其是那种真真切切的死,那种让人看到的死,用大姨在我奶死后说过的话,这样很多东西也就一了百了。当时大姨的话中是否包含了我爷的情况,我想应该有这样的含义,有这样的所指。大姨应该见证了这中间发生的很多事,有些事可能连我们自己家人都不清楚和明白,尤其是那段我奶装神弄鬼、装疯卖傻的日子,她似乎比谁都知道和清楚,也比谁都了解这中间的甘苦。

此次在火车车厢里就我和母亲两人,没有其他人跟随和陪同,恍惚中岁月就是这样,就有这样的一种让人想起来都魔幻的感觉。就在十八年前,我和母亲也有过这样的一次旅行,用母亲的说法是那时我小得还没有只猫大,而且也正是那次在火车上她把我尿,竟还将我摔到了地板上。母亲的说法当时由于我太小,小得让她都难以下手。这时候车厢里的人都在看,开始也当一只猫,后来才发现不是,是猫大的一个孩子。有人惊奇,怎么还有这么大点的娃。而母亲这时都不知该如何对我。她只说将我抱起后,她都不敢抬头再看周围。那是我第一次回老家的经历,某种角度讲也就是将我放养和听天由命的开始。现在我竟然长到了十八岁,竟然不是当年那个比猫大不了多少的我了。能感到母亲这时似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都觉得岁月真是如梭。火车越往老家方向我越感到一种熟悉,越感到某种亲切,越感到自己的脚在一点点接近大姨家的大门。

母亲或许由于经历太多,也许由于思绪更远,我没有从她的脸上读到某种急切,而是读到类似的一种什么都没有发生的平静,一种近似时光本身的什么。火车离开城市在原野上奔驰,有时确实会让人们感受到某种迷离和苍茫,某种很多东西和岁月交织到一起的那种忽远忽近,那种形象和景象的交错、交织。我能感到自己这时很急切,恍惚总觉得奔驰的火车还太慢,这种慢与我当时的心情和心境比就似乎自己坐在了一辆牛车上。时间的变化有时真让人不可琢磨,或者讲琢磨起来我们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今天的。

事物很多时候就是山水,山水很多时候又是事物。我此时恍惚就像看到了一只闪电般的燕子在那儿飞,一会儿高,一会儿低,一会儿又直直地往高空在飞。很多时候琢磨构成的便是不可琢磨,不可琢磨又似乎就那么一直让我们琢磨。我想起了大姨曾经养的那只狗,想起了那时每到黄昏便跟在她身后寸步不离的自己。我们已经有好多年没有见面了,而这时我才清楚什么是天各一方的感觉。

我看到母亲有点像睡着了,有点像她在家时一到晚上就开始坐在那儿打盹。

虚娃这家伙真鬼。有一天下午放学,我看到他又坐在我家,仿佛还是那么一副说不清的怪样,那种陌生又不陌生的神情。见到我,我还没有开口,他便说了句,学生放学了?我看母亲这时给了我一个眼神意思别理他。但似乎就在我准备进自己房子的当儿,他又说话了,只听他讲了这么一句,来叫老舅看看你写的作业。我说,你又不识字。老舅说,你看你说的。我不会做鞋,还看不出个鞋样?我只好将作业本拿给他。只见他这时还拿出了自己的花镜戴上,我当时都想笑,觉得他才像父亲常说的装猫不像狗。他一边看一边说,嗯,不差,真的不差。我看到母亲又用眼睛丢了我一眼。这时我便从虚娃手里去拿本子,并顺便问了句,你从新疆回来了,你将纸烧了?这时老舅摘下眼镜说,回来了,纸当然烧了,这次假如不是为烧纸,谁大老远跑新疆做什么?这次我就是为了给我妈烧纸才去的新疆。看,他摸了一下自己的额头,这次算是把头给我妈磕美了,而且撞得那地我都能听到“咚、咚”的声音,就像火车轮子撞在铁轨上,当时要不是列车员制止,我将头都能磕破。后来头虽然没有破,但也让我疼了好些天,但我感到这次过瘾,感到这次就像真见到了自己的妈。我现在摸这里还有点疼。我说,那你不能磕轻点?虚娃老舅说,这娃真是说憨话,对自己的妈可不能有假,就是将自己的头磕成两瓣,变成瓢都不重,都是应该的。要不是列车员挡,我当时就准备把我的头最后磕成瓢。我听着老舅的话,仿佛看到了一只猫在什么地方喝水,感觉就像在他的脑壳里。我说,见你女儿了?他说,见是见了,不过人家忙,我也就没有多待,我不想影响她的前程。说着虚娃又像想起了什么,我看他的口水又一次快流了出来,流完口水自己又先笑了。果然他又说,还是这女儿,我记得我当时又找了一个伴,第一次我和人家见面,也就是人家到我们家来,我喊女子叫人家妈,女儿就是不叫,还说了句,找谁也不能找个地主婆。我当时二话没说,上去就给了我女儿一巴掌,我这一巴掌其实就是给那女的看的,要让她知道我是爱她的。母亲这时说话了,问我,你是不是没有作业了?又对虚娃老舅说,你还有没有别的要说的,没有你也就该走了,别影响别人。我这不是说说自己的以前。母亲说,没有人愿意听,要说到大街上去。虚娃这才将话打住,这才说,你妈不愿让你听这些陈谷子、烂芝麻,那你就去好好学习去,我就走了。也许梦里的石头永远是石头,用石头组成的梦永远都像山。

我和母亲终于下了火车,我们又搭上了汽车,恍惚就像从一种等待,换上了另一种等待。这时候我已经听到了乡音,抑或乡音已经让我知道大姨家越来越近,而且这种近让我已经感到自己大姨家的院落。那是一个公园一样的院子,那里几乎种植着北方所有的果树,那里仿佛就是一个世外桃源。这让我清清楚楚地看到大姨在那儿劳作,在那里做着各种农事。仿佛一切都在那里生长,一切都在那里呈现着我的童年。有时农业让人有一种现实的舒畅,有一种更显遵循自然的自然,仿佛这里很多东西就是生命的感觉,就是生命本身随岁月的一种蔓延。可是,在城市似乎不是这样的,或者一切似乎都在我们的想中,又一切和我们的想无关,或者每个人在那里都没有一个完整呈现,都是局部的显现,又仿佛都是呈现的非呈现。因此,城市看不到大姨家的景象,能看到的只是一枚树叶、一个瓦片、一个果仁,或某个人的背影与侧影。

母亲已经有十多年没有回老家了,她和老家的阻隔从母亲的脸上就能清楚看到。这时候我发现整车的人似乎只有母亲在这里最凸显,这种凸显并不是从别的地方显出的,从母亲的皮肤就一眼能看到。记得我们在火车上时还没有这样的明显和突出,但到了汽车上,母亲让很多人一看就是西安的。汽车没有火车舒适,汽车很是颠簸,而且有时这样的颠簸伴随的便是尘土飞扬。

我喜欢乡下有时就喜欢那儿的土,仿佛那儿的土构成了那里存在的全部。也许人都有初始,我的初始便和这里连接在一起。记得当年很多时候我就在这样的土里,从不会走路我就那么在土里爬,到后来在土中玩,再在土中游戏,直到一天我在厚厚的浮土中那么踏出近似拖拉机碾过去的印,我才感到了土的变化无穷。城市是缺土的,在城市土也要拿钱买或换,这让我迷惑,也让我好多次上厕所都没记住兜里装纸。我感到这时的我正在记忆的深处飘浮,这时我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在这颠簸的汽车里有点睡着了。后来还是母亲提醒我马上就要下车了。我开始从行李架上拿我们的包。这是一只帆布包,我看到它上面的拉锁已经坏了,但我知道这个包同样在西安和老家之间穿行了多次,恍惚中我们无论谁走在这条路上,它都是不可缺少的,它比谁都熟悉这条路,这条反复变化的路,以及路上的人。

那次当我、母亲、大姨夫和姐夫一起到西安时,就是这个包陪伴我们,那一次这个包里装的是苹果、石榴、核桃、枣和柿饼,还有小米、糜子面。而这次这里装的是什么?我知道里面有大米,有酥饼,有点心,还有水果糖,还有做熟的肉。

我和母亲走下了车,我看到接我们的人都在那里。这里有望存、雅琴,还有我舅家的、我三姨家的,但我没有看到大姨夫,我的眼泪便开始在眼圈中打转。雅琴说,姨夫正在家等你们,他身体很好,就是有点弱。我又问起大姨,她说,她也在等你们回来。此时我几乎要哭出声,此时有人说,有什么话回去再讲。望存说,你那一走,又好些年没有回来了。我说有七八年了。母亲说,她也有十几年没有回来了。

我奶是病重之后从西安回的老家。她曾经发誓自己不会再踏进那个村子。但在西安待了二十多年后,她又回到了她不想回去的地方。我奶在离开西安时说了这么一句,我真是不知不觉地老了,我真是由不了自己了。父亲当时只能对我奶说,老家空气好。我奶的话也似乎一针见血,不是空气好,是离坟墓近。我奶说,回去行,回去之前,我还想在剧院看场戏。父亲答应了。但随后我奶和父亲两人抱在一起大哭了起来。我奶说,儿啊,这不是梦吧!父亲说,人都会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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