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以到最后什么都不想说了,是我觉得那不仅无用,甚至还让自己最后生了不少气,因而后来很多事我只是那么听人说,甚至有时也不听人说,而就那么自己在那儿坐着。这构成了一种静,一种近似让很多东西沉淀的一种状态。我感到这样的一种情形也不错,恍惚每天我就像在记忆的湖边坐着。至于说这犹如什么,就如同我在很多时候又回到了从前,回到了自己自有记忆以来的地方。那是漫长,那是悠远,恍惚拉开布帘便是以前、昨天,便是我一路走过的景色和景象。我怎么发现这种奇妙的?事实上,我也不知,甚至某些时候我自己似乎都不清楚自己在哪里,不知自己是在原来的某一时刻,还是就在自己现在的某个状态。我能记起我们姊妹很小很小时的情景,那时候我们都还在一起,仿佛就像一群小鸡似的,大家围绕在一起,每天都那么在一起玩,在一起游戏,打闹,晚上大家都睡在一张炕上,并那么依然跳,依然蹦,依然那么你推我,我推你。有时母亲会那么冷不丁说一句,再蹦把炕给我蹦塌了。这时候老三会说我没跳,都是你儿子在跳。这时候母亲都会首先喊大姐,然后喊我,这样大家似乎才可能静下来,这样大家才可能都钻进被窝,但即使到了被窝里,大家还会那么闹一阵,然后便听到有的睡着了。往往最先睡着的是四妹,然后可能是大姐,然后可能是我,能听到的最后一句可能就是三妹说,怎么都睡着了?有时她会拿脚在被窝踢,有时踢到我,我会叫一声,而要是踢到老大,老大也可能和她对踢,最后一人被母亲照头上打一巴掌,这时或者两个人都老实了,或者两个人都哭了。父亲往往是在我们都睡了之后才上炕,才似乎忙完手里的活。母亲也一样,也睡得很晚,有时我们都不知他们究竟是什么时候才睡的。我们似乎更喜欢下雨,通常只有下雨,父亲才会早早坐在炕上,这时我们姊妹五个几乎都围着他,常常看到的是,大姐安静地坐在父亲对面或身旁,除此剩下的,包括我都会抢着让父亲抱,有时四妹会爬到父亲的肩头。而父亲此时往往是怀里至少搂两个。母亲看到这幕总会说,怎么像养了一窝猴?我们听到母亲的话一般都会笑,会跟着说,怎么养了一窝猴。最后常常还是母亲发话说,都下来,坐好。然后对父亲说,我真不知道你最后要将娃惯到哪里。父亲会说,娃娃总是娃娃,这有什么惯不惯的。
我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想起这些,而且每当自己一人这么坐着仿佛都会想到这些,想到过去,想到几十年以前,并且有时仿佛觉得这样的场景就同只隔着一块玻璃,一块透明的塑料布,甚至一些时候可能连这也不隔,似乎它形成的便是浑然一体,便是我们和过去似乎从都没有隔离和远离。
怎么会这样?我想说我后来感到的情景就这样。后来,我感到人似乎只有处在这样的状态,才不会在什么地方弄出更多声响,才会怎么都自然。我的这种改变,我都不清楚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似乎是从他奶走了以后,又似乎是从老三走了以后,或者我那口气走了以后,我才渐渐到了这样一种怎么都是生活的安静中。诚然,安静是难得的一种境界,或者人只有安静了,才清晰了,才像某些死结被一点点解开了。
我想说,人其实一生都是在某些不同的心结中走,这样的走构成了我们每个人的不同段落的拐点,等最后没有了拐点感,我们就算走到了有什么又没有什么的状态。也许什么东西经历多了,我们才能达到这样的一种状态,达到这样的一种浑然。我想说其实就是经历的各种死多了,我们才可能将一切都放下,我们才可能发现那种不生不死的情形。我在自己生命的最后几年,似乎感知到了这点,似乎我和很多人无论在现实中见面或不见面,我们都是一体的,都曾经经历过某些共同的时光,并且这样的时光很多时候依然延续,依然构成了不同景色的变化。
这也许就是年轮的感觉,这也许就是只有到了冬天才能明白四季是怎么一个过程。从另一方面讲,似乎只有到了我们年老了,我们才能看到我们经历的过程的全景图,尤其是当那些和你一同走过一段路的人,这时候一个个都离开这个世界之后,你就会感到曾经发生的很多事此刻都是那样的微不足道,甚至那些充满了各种恩怨情仇的存在,似乎此刻也都成了故事、笑话和传奇,成了我们所说的各种存在和现实的插曲。
人生是越走越孤独的过程,也是越走我们的存在越丰富的情况。很多时候迷惑在一个阶段之后又成了不迷惑,而某些不迷惑可能最后又成为了新的迷惑。这也许就是我们在走的路,也许正是这样让我们在现实世界才始终有路可走,才到最后让我们对很多东西清楚,让我们感到某些时候,我们既在大地的某个地方,同时又像在天空和天际,在我们说的混沌中。可以说到最后我对自己的存在以及他人的存在清楚了很多,但最后的最后或许只是我想说的清楚本身。也许人到了弥留之际,都有这种上天的感觉。
我到后来似乎已经能够感到和听到羽毛落地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