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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虚娃

  我知道我来到这个世界可能就是遭罪的,从另一方面讲,我原本就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很多时候在我看来什么都有了。这感觉有点像当官久了,最后离职后无官一身轻的感觉,用他们的话讲,这叫如释重负,仿佛新理了头,新换了衣服,新洗了澡。我知道人上山的时候都很累,这种累让人不敢左顾右盼,让人只有那么低头在走,感觉就像耕地的牛,就像拉车的马,就像……

也许用大外甥的话我这人就不是个东西,就是人渣,就是猪狗一样的家伙。实际上,我从来不想和他计较,我知道他在很多人眼里是有本事的人,至于究竟有多大本事,我不想说,也不想讲,我只知道他本事再大也不可能比过他爷。当年那可不是一般的本事,那可是有权有势,至于钱财似乎就更不是问题,但后来呢?后来还不是埋到了土里?我相信时势造英雄,我不相信英雄造时势。大外甥现在不过是顺应了时势,或者说走到了相对顺水的地方,他就有点看不惯我们这些有点碍手碍脚的老东西,老器物,甚至老瓦砸和胡基蛋了。他当初到西安,家里人在老家都怎么过的,他可能并不知,他肯定以为大家都在享福,哪里知道当时几乎整个家的人的狼狈状况,都同在地洞里过活,还不敢喘气。那时老家是怎样的一种乱局,又是怎样的一种复杂场景?明处有日本人,有国军,暗处还有打着各种旗号的武装力量,仿佛当时大家的生活都是在遭遇一轮又一轮的洗劫,仿佛遍地都是炮火,都是荒芜,都是惊恐。这场景大外甥他经历过吗?他没有,我经历了,我当时可以说一路护送着他们家人,尤其是我姐,也是他母亲。那一路遭的什么罪?我可以这样说,那简直就同在游击战中进行着游击战,有时可以说子弹就在头顶“嗖、嗖”地飞,而且更多时候无论在什么地方似乎遇到人比不遇到人更让人恐惧。他小子经历过这些?我敢说他没有。更何况,那时还不是我分几次将他们一家老小带到了西安,并让他们一家团聚?我不敢说有功吧,但当时沿途受的苦,遭的罪,被人骂,被人扇耳光,甚至被人多次拿脚踹,拿枪托砸的情况,他经受了吗?从他的眼神里我似乎能读出这样的一种含意,就你,只配做这样的事,你不做这样的事可能你那时想吃屎都没人给你拉。后来他母亲常说,别跟娃娃们计较,无论怎么你还是长辈。我这才在很多时候不说什么了。

我说过我确实从来都没有将自己当回事,无论在什么人面前我都这样,我觉得很多时候将自己看小点、看贱点不是坏事,不要觉得鸡一上架自己就成凤凰了。当然,我这人常常不受人待见,用我姐的话就是你的嘴太碎,碎得让人最后无法跟你说些正经事,似乎大家觉得任何正经事只要到了你那儿就不正经了,就像一杯水里掉了只苍蝇一样。我明白我身上有这毛病,但我其实也没有任何恶意。我姐说恶意不恶意没有人说,大家只是觉得你那嘴说什么都不牢靠,记住生活不是舞台,而你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都喜欢表演,将一些事搞得尘土飞扬,都同打仗似的。在战争年月,你可能算得上一把好手,但在和平时期,有些事情就不一样了。当然,我也了解自己,用土话的说法,我就是狗肉,狗肉人们尝个鲜还行,而到了正席,你这狗肉便得知点趣,这时候你该上哪上哪,恍惚我的感觉似乎怎么都有点卸磨杀驴。后来,我似乎也想通了,似乎我那段日子的一切都只是个阶段性任务。我后来也可能是意识到这点,才在心里说,既然你们有了杀我这驴也好,狗也罢的心思,那我也只好这样说一句,这就是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这样后来我便离开了西安,仿佛就像人间蒸发一样。记得那天我将自己的想法给我姐说了之后,我姐仿佛也同意,并且也给了我些钱,还留下话讲,说以后无论到哪里有什么事和难,你就过来。这样我便又回到了乡下,又去找我那多年没有见的女人去了。意外的是这时我已经有了一个5岁的女儿,虽然长得一般,人也有点黑。但我感觉这样的娃似乎在那个不好的年景里倒好养。这是让我喜的,但也有让我不喜的,那就是当我回去的时候我的女人已经成了别人的老婆。我和女人谈过,女人告诉我,这孩子是你的,你要领走就领走,你要不领我们也可以养。我说,那咱们……女人说,也别咱们了,现在根本就不存在咱们了。你那一走这么多年,什么时候想到过我们娘俩,知道我们这么多年是如何吃糠咽菜过来的?听到这些,我已经无语,我只感到有一种内疚,便给他们留了些钱,后来觉得还是心里不是滋味,我又将当年埋在我家老宅的几块银元挖了出来,第二天一大早也送了过去。女人开始不接,说她担待不起。我说,要知道这不是给你的,是给我这黑女子的,是给她让她以后读书认字用的。这时我看我那黑女儿在用眼睛盯着我,又看看她妈。而那位她现在的男人当时始终没有露面,感觉一直在屋里的某个角落看着当时的那幕。我当时的印象是,我那女儿的眼睛黑亮黑亮的,或许正与她的皮肤形成对应。最后我试图抱她的时候,我看她眼睛里流露出瞬间的惊恐,但很快我就感到她安静了下来。我记得当时我只抱了她两三分钟就将她放下了。然后我便很是迅速地离开了那儿,仿佛这一切就像在梦里似的。

离开构成了没有离开,没有离开又构成了离开。这样我就再度回到了西安。这时候我才感到一切的一切都犹如梦幻。走到这样的一种状态,我似乎有点隐姓埋名的感觉,从某方面说,这时的我近似一直在观察着我姐一家,但我相当长时间没有真正在他们面前出现了。那段日子,我在一家药材店给人家做饭,虽然工钱不高,但也能一日三餐无忧。我能感到此时的自己像暗中窥探着什么,又似乎在这儿等待着什么。我此时恍惚感到了某种绿,感到自己的身体类似树木的根,那么往地下在扎。这时我感到自己似乎已经不是人,而是树木,是草,是我多年才仿佛接地的实在。我心说,这是战争结束的迹象或者是在孕育着下一场战争所出现的间隙。不过我能感到过去那么多年,我仿佛这时才睡了一段时间的安稳觉。后来,我才知道此时抗日战争已经结束,各地都在欢呼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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