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真是越活越淡,越活越知道什么又不知道什么。从二姐的葬礼上回来,我似乎才感到冥冥中有一种力量在左右我们所有人。在此之前我没有感受到这点,或者起码没有感受得这么透彻,可我现在猛然认识到了。记得从大姐出嫁,到后来二姐出嫁,再到我,再到我哥结婚,最后到小妹结婚,那时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是花,都是很彩色的一种彩色,仿佛就像自然中的自然。也许那时大家的日子似乎怎么都无法和现在相比,感觉整个都是苦,但那时我们似乎并没有感到什么,似乎前面怎么都是美好,都是时间形成的花朵。因此,存在的存在和存在的没有存在,对我们仿佛都是快乐的。
但这样的好日子持续了多久?也许就那么两三年,顶多就五六年,在我的记忆里最长也不过十年,很多东西就有了变化,有了近似我们所说的另一光泽。它构成了一种褪色,一种分离,一种原来某些东西不清晰的清晰。我能想象这类似我们姊妹几个都从一种身份转为了另一种身份,也犹如从原来的一种生活环境到了另一种环境,这中间有让人惊喜的和新鲜的,也有让人怎么看都觉得陌生的。大姐出嫁让我们认识了大姐夫一家,也让我们仿佛在另一个地方有了落脚的地方,后来二姐出嫁,又让我们认识了二姐夫一家,仿佛这让我们感觉不仅奇妙,甚至梦幻,而且我们的视野也由此形成了不断的扩展和延伸,仿佛到哪儿都有我们的亲人。我当时对这种现象和变化充满不解,近似懵懵懂懂的感觉。我记得当时自己问自己究竟这是怎么回事?偶尔从中琢磨,但琢磨到一定的地方,我就不敢让自己往下深想了,似乎一想自己的脸就红,心就跳。有一次不知我心中的秘密怎么就让小妹发现了,还是她当时就只是那么一说。我记得小妹说,三姐,下来要出嫁的人就是你了。我看了小妹一眼,回敬了一句,你可真不知羞。当时我听到我哥在不远处似乎在做功课,也似乎在做别的什么,但当时他说了一句似乎更刺激我,女孩子到了年龄不嫁人,还赖在娘家才羞人。我知道我从来就是急脾气,家里人都说我怎么像男孩子的性格。因而当时我的一句放在嘴边的话便出来了。我说,听好了,我就不嫁人,不离开这个家。小妹看我这样,似乎吓得眼睛都直了,而我哥听到我的话似乎更泰然,只是伸出自己的食指那么在脸上不停地划。我当时一气之下冲进屋子,对正在那儿纺线的母亲说,你也不管管你儿子。母亲说,这又怎么了?怎么了,他和你那宝贝的小女合伙欺负我。母亲说,怎么个欺负了?母亲当时说得不紧不慢。怎么欺负了,他们一同逼着我嫁人。母亲说,我还当什么事呢?原来是这事,好啦,我给我三女做主,我三女就不嫁人,我三女这辈子就跟娘在一起。我便感到满意了,便感到立刻气顺了,随后我撇着嘴从屋里出来,一副得意和胜利的样子。我哥看到我的样子非但没有生气,还在那儿笑。我不知道这家伙倒是笑什么。只听我哥随后的一句话似乎更狠,他说,不是你最后想嫁不想嫁的问题,就你这么个脾气我担心的是最后有哪个人家敢娶你的问题,到最后别因你成了家里人的一块心病,成了家里的一块石头。也不知小妹是听到了石头,还是听到了话中的真正意思,她接着又说了一句更毒的话,好狗不挡路!好狗不挡路!这时候我又向小妹冲去,你说谁是狗?小妹说,我可没说你,我只是说狗。小妹一边说,还一边看着我,似乎还一副很是无辜的样子。这时候,我听屋内的母亲在叫我,并让我去给羊添点草。我没好气地说,怎么不叫你儿子去?我哥这时说,我在做功课。我说,倒功课个屁,还不是在那里做样子。这时候又是小妹,她说,噢,给羊添草了,给羊添草了,然后自己便向羊舍跑去。
想到这一幕我感到似乎就像昨天发生的事,实际上,它已过去了几十年。眼下,我们姊妹5人,剩下的就我和小妹两人了。就在多年前,大姐不在的时候,二姐还去了,我们还一起说着和大姐相关的一些事,而现在我们又送走了二姐,我和小妹也提及了和二姐有关的事。我发现小妹似乎还是原来的脾气,她说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们都别说了。
从送大姐、二姐出嫁,到最后我们参加她们各自的葬礼。现在在我们这个家,或者说这些姊妹中,我已经近似顺理成章地成了还在世的年龄最大者。在这个家庭中我哥死得最早,而死的时候也似乎是大家生活最不好的年月,因而他的葬礼似乎办得异常简陋,仿佛只是将人那么埋了而已,似乎那样才能将悲伤降到最低。那时二姐一家也已早到了西安,因而参加我哥的葬礼二姐也是缺席者,而当时在场的还是我、大姐和小妹。我们没有抱怨二姐,我们知道在我哥病重期间,我哥到西安看病,在那里也烦劳过二姐大约一个多月,我们知道在那段日子他们姊妹该说的话也说了,该想到的结果也想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回想起了这些,还是人到了这样的时候有时你不回想这些都由不了自己。
似乎就在我们谈论我是嫁人还是不嫁人的第二年,大姐家便出了大事,那事情几乎让我们像做了一场噩梦。记得那天大姐夫来家里告诉我父母家里所发生的事情时,整个人看上去似乎一下老了几十岁,当时就我印象似乎连个完整话都说不了了。还是我母亲说,别着急,究竟怎么了,你慢慢说。只见大姐夫先是“哇哇”地哭,再一句便大声说,活不成了——真没有办法活了。这时候我们都吓得不敢说话,都吓得像马上会遭雷劈似的。母亲问起大姐,大姐夫又是一阵大哭,说大姐已经躺在那儿起不来了。
过了好大一阵似乎大姐夫才将事情的经过说得完整了,说他们家十几头牲口一夜间死光了。说到这里,我父母和我哥当即便同大姐夫一同去了大姐家。母亲说,这到底是谁这么造孽?大姐夫说,现在还不知道。后来大姐因此而早产,最后胎儿也没有活下来。我想不通怎么会这样,也许正由于这件事,我才看到了某种以前没有看到的东西。后来母亲说,看来以后给三女子找人家还是找个一般人家好,这样可能看着不体面,但多少让人踏实。母亲对父亲说这话的那晚,我其实也听到了他们的话,也可能是他们有意让我听的。
二姐婚后的生活怎样,我们似乎不知道,我们只是在二姐有时回家时看她的脸色,似乎也不像外人想的那么舒心。只有一次二姐似乎哭着对母亲说,那哪是人过的日子,那简直可以说是苦海,是不要人活的苦熬。母亲对二姐反复讲,你可能不知道,哪家媳妇要熬成婆都是这么过来的。二姐说,我真的都有些受不了了,我怎么越想越像是被卖出去的牲口似的。父亲听了二姐的哭诉只是在那儿转圈,而母亲说,娃别傻了,你慢慢就会明白谁披这张人皮都一样,都可以说连畜生都不如。
我想到这里,想起二姐当年的哭诉,忽然感觉二姐如今总算熬到了头。看来,我现在还没有到头,小妹也一样。我现在的感觉是,人没有哪条路是好走的,好走就不叫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