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雨还在下,还是小雨从来就没有停过?我知道我已经是快死的人了,我不知道快死的人是不是都有这感觉,但我的体会是这样的。作为女人我一生经历了太多的事,也有过几个阶段的风光。从出嫁到我那死鬼抛下我之前,我可以说是风光的,一切都顺风顺水,不敢说那段时间要什么有什么,就是我一口气给这个家生了三个儿子,作为女人我就算得上够可以的了。不知道是前面太顺,还是别的原因,这之后我所遭的罪,让我几乎在长达十几年的时间都感到自己像生活在地狱里,生活在怎么都像不是人过的各种磨难里。后来过了这段难中难,我又到了相对比较好点的段落。这个阶段我可以说是享的自己儿子的福,而之前我应该说享的是我那死鬼男人的福。也许在很多人眼里,我是一个在某些时候霸道而无理的女人,甚至是刁得够戗,也泼得可以。那么真实的情况是这样吗?我心想现在说这些都没有用,也没有意义,甚至感觉还多余得可以。试想,在当时的乱世,那样一个复杂年代,我作为一个年轻的寡妇要带三个未成年的儿子生活,那是件容易的事吗?我不将自己先泼到底,我那几个儿子还可能有活路吗?当然,我有时也想,如果我那死鬼男人在,我又何苦那么抛头露面,又何尝不愿坐在热炕上做做女工,在家里做做饭,管管孩子?要说我的针线活,我可以不夸张地说后来无论孙子孙女,还是重孙,他们小时候脚上穿的虎头鞋绣花帽都是我自己一手做的。人们可能不知道,我是一个外刚内柔的人,这样的性格有时是天生的,但更多时候也是后天形成的。也许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我家老爷其实也是这样的人,从某种角度讲正由于这样,我们常常构成了都难受的情况。他是一个有身份的人,我就是他的一个儿媳,假如我那男人在,我们似乎也不会出现在一个屋檐下大家都难受的情况。当然,我也清楚无论从哪方面我这小胳膊都不可能扭过人家的大腿,但在当时那样的现实打击下,我真的就是一头野兽,一个什么都不顾的人了。
我现在又从西安回到了我原来的村子,不知这叫落叶归根,还是别的什么,但我更愿意将它看作命,这也就是命当如此。就我内心讲,我现在真可以没有遗憾地离开这个世界了。话是这么说,心里也是这么想,但要说完完全全一点都没有牵挂那是假。我怎么又想起了我那死了几十年的死男人?而一想到我那死男人,我就会不自觉地想起我的小儿子。眼下别的人我真的都没有可担心的,老大就不用说了,老二现在虽然远在新疆,但整个状态都还不错,就是老三,就是我那小儿子,从一定程度讲可能当初也是他让我在那种情况下硬撑着活了下来,可如今我这么一走,我对他还是不放心。事实上,有时候事情很怪,这种怪就在,应该说女人最懂女人心,但在某些时候仿佛正是女人最不懂女人。我能感到我的苦心就不被我老大的媳妇了解,但后来我也不怎么抱怨,我也明白一家有一家的事,一家有一家的操心。我知道我自己的儿子难,大儿媳妇也知道疼自己的孩子,有时我也能感觉到老大在这中间有为难,有苦衷,但说良心话,他已经做得相当不错了。
我现在住的房子并不是我们家原来的,而是大孙子那年回来置的。院子不大,而且是个半拉院子,仅有北房和西房,因而怎么看都缺点什么。至于究竟缺什么,我真的都不在意了,似乎某些时候正是缺让我们才活得比较松弛,活得不那么紧。我知道我现在都不该考虑这些,但有时大脑里想什么我真的无法控制。我这次回老家,也非我的真实意愿,但不回来给孩子添麻烦,况且他们一个个年龄也都不小了,老大都有孙子了,我假如再不退场,有些问题越往后,越对他们兄弟有影响。我似乎隐隐感到我在这中间都待的时间有点久了。我知道城市和乡下的生活不同,在乡下我们喜欢家越大越好,做起什么来也方便,但在城市似乎大家越早分开越有好处。老二在西安的时候似乎就不怎么样,仿佛他受的委屈更多,在他的上面有当哥的,在他的下面又有当弟的,这让他很多时候很被动,仿佛往上有挡它的,往下也有让他落不了地的。因而后来他只有远赴新疆,我听说他在那里还不错,还当了一个比当年老大似乎更大的官,而且做的事情听说也不比老大当年小。这真可以说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一段好时光。相比较,我似乎觉得老三一直有点弱,这种弱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我现在想也可能是我当初把他罩得太严,当初由于他不好的身世,我尽量弥补对他的愧疚。但现在我发现似乎这样有点适得其反,让他越来越经受不了风浪。
如今我躺在床上,每天服侍我的是我老二的媳妇和老大的大女儿,或许正像老大的大女儿所说,你当初就是不爱我,而疼你孙子,现在你有病了,你孙子在哪里,怎么不在你身边?我当时只是笑笑,只是说我怎么可能有十年早知道。后来我也顺此话想,事实上,人在世界最后所做的一切似乎都在走着这样一条最后让人哭笑不得的路,这条路用一句话讲,就是让人最后感到我们无论干什么似乎都在沿着事与愿违的地方走。
比如当初我嫁入这个家庭,我哪里能想到这个让我充满希望的家,最后让我品尝到的却是最大的失望。这似乎正应了人们常说的,很多时候山有多高,水就有多深。或许正由于自己一开始爬得太高,最后才让我跌入了深如大海的深渊里。这是一个能让人死过多少次的落差,连我自己最后都不清楚。我现在能感到自己似乎也到了老爷在世的最后那段日子,一切似乎都成了有心无力,成了一种轻的再轻,也近似成了一种重的再重。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哪天会忽然崩溃,忽然就这么一下子走了。我已经隐约感到人到了这种时候,仿佛就是等时,就是等最后合上眼睛的那个点。
一次我对服侍我的孙女说,还不给你爹捎信,让他给我打棺木,是最后想用一张席子将我一卷了事?孙女回答说,我的老奶,你这是想到哪去了,你这不是好好的,我爹前阵子还写信对我说,等你病情好转,今年天暖和了还接你回西安,到时候咱们再一同上西安易俗社听戏。我对孙女说,你们就不要再哄我了,我知道我自己身体到了怎样的状况,我这辈子是不会再有到戏院看戏的福分了。那天说完这话,我都能感到自己眼角有泪水流下。后来孙女和二儿媳妇她们也哭了起来,特别是我那孙女,我都能听到她的哽咽声传来。当年,我每次上戏院看戏或到哪里逛,我几乎都带着她。
我说,外面是不是在下雨?二儿媳妇说,妈,外面天气晴好,过一会儿你吃过饭,我们扶你出去,在院子晒晒太阳。我说,没有下雨怎么我感到我浑身都冷?二儿媳妇说,妈,这是你这些天躺得太久,你应该适当到外面活动活动。我记得我当时没有说话,我似乎又想起了自己的小儿子和他一家。看来,人真是有时候最难拐的是心弯。到现在我似乎更明白我这辈子真正的冤家并不是别人,而是我那小儿子。当初是他让我闭不上眼,现在似乎也是他让我合不上眼。但我明白我已经到了肯定要走的时间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