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胆小的人,是一个见到血就可能会晕厥过去的人。因而我一生都谨慎,都不敢在任何地方冒头,似乎就是低头做自己的事,并那么从来不在别的地方想入非非,感觉喜欢自己就是砖缝里的虫子,就是时间形成的生命本身。在过去的几十年我见到和经历的东西太多了,或者讲正是有些经历,让我越发在有些时候和地方不敢露头。我是家里的最小,他四姨也是,因而更多时候我们就是跟着前面人在什么地方走路,从她四姨姊妹几个看,她大姐和二姐家的经历和遭遇我们是一路看过来的,从某种角度他们似乎都是从当年的辉煌最后跌入了谷底,跌入了让人似乎都不敢看的状态。事实上,我们家的情况也如此,只是我自身恍惚没有感觉罢了,只是我们可能不在想这些了而已。我知道我的祖辈当年在外面生意也做得很大,甚至不亚于后来她二姐夫在外面的情况。但在我眼里那都是祖辈和上辈的事,用她四姨的话,我们就是属鸡的命,我们就愿意在土里刨着吃。在她看来这样安生,也安稳,当然,至于到底安生和安稳不,似乎我们也不清楚。我也知道每个家有每个家的情况,他二姐家所以最后遭遇那么大那么多的波折,并不是由于别的,而是由于他们祖上是做官的,做官在好的时候好,但在不好的时候家里人所遭的罪可能是我们平常人家难以想象的。用百姓常说的,那是提着脑袋在刀尖上舔血的营生。我明白也清楚我们家没有干这个的基因和血统,我们就是平民,无论种地还是做生意,我们都似乎是在做本分内的事,是不问政治的。后来我能看到他二姐夫最后也是这么做的,就是在家境败落和破落之后,就一心只想着养家糊口,而不再有别的想法。后来我看到她二姐夫一家最后到西安还转得不错,起码最后一个个还都安全,经过了那么大的劫难之后还都挺了过来。我们没有经受过那么大的劫难,或许这由于我们原本就是小民。有时回想起和听老辈人讲他们家曾经的辉煌,再亲眼目睹了他们后来的各种变迁,我们都会胆战心惊,大气都不敢喘。
说起遭罪,我发现其实没有谁最后不在现实中遭罪,只是可能一家不知一家的难罢了。她大姐和大姐夫原来是什么样的人?但经过了那次近乎灭顶的打击后,他们仿佛都像变了个人似的。从某种角度大家最后都没有了任何想法和愿望,有的恍惚就是能安安生生地活下来。当然,从这些亲戚的整体看,似乎最后几乎都如履薄冰地在那个战乱的年代活了下来,但至于怎么活,又经历了多少苦难和苦痛,真的让人都不堪回首,或者说回首起来几乎每个人都会惊叹究竟是什么让自己在那么难的情况下挺了过来。我记得有一次和二姐夫谈起当年他们家的那些遭遇,二姐夫最后只说了一句话,我觉得似乎还是有道理的,他说人某些时候其实都是逼出来的。我相信他所说的是真的,正因是有这样的体验,我看他二姐夫的时候似乎自己也觉得精神。
事实上,我有时候也想,人其实往往是什么时候说什么话,感觉似乎任何时候天都没有绝人之路。他们很多人眼里都觉得我这个人好,我这个人似乎无论什么时候都勤快,不像她大姐夫似乎不是蹲在什么地方抽烟,就是那么靠着墙壁晒太阳。其实,一度我也觉得是这样,看到大姐夫那样真的叫人急,后来我也明白了这样一个道理,这就是每个人其实都活在一种梦想和希望里,他大姐夫最后的希望在哪里?他没有后人,虽然最后也要了他三姨的孩子,但这里没有血缘似乎总是个问题,总让他心里可能有点看似没有什么的什么。有时这真的没有办法,可能正是这样的缘故,人们才觉得大姐夫懒。实际上,我觉得这很可能只是人们内心的一种感觉,而并非是事情的真实。后来我也觉得,没有经历过什么说什么,都只是说说而已。
如今我刚刚提及的那些人都相继过世了,这时候再回忆他们的某些曾经,我们能做的是最好什么都别说,我们真的没有资格评价他们中间的任何人。要说他们辉煌他们可能都是辉煌的,要说他们凄苦他们可能没有谁不凄苦。我现在和他四姨也都快80岁的人了,我们现在的状况是什么?我们其实是没有状况,也就是说我们现在几乎就是和一群动物生活的。用她二姐的大女儿的话,你们这里都可以开动物园了。我想说她说得没有错,我们养了猫、狗、兔子、羊和很多鸡,我们觉得和它们在一起我们每天还有事干,还显得忙忙碌碌,显得我们这样才精神。他三姨常说,你四姨和四姨夫就是能干,就是命贱,就是有钱都不会花,就知道下死苦。她说得对还是不对,我不想说,我只知道我和她四姨确实都没有为钱犯过愁,也没有为吃借过人哪怕一升粮食。我和她四姨的最大共同点就是我们都觉得能让自己不停干活自己就是快乐的,就仿佛自己越活越年轻越精神。我想这些的时候,我养的那只猫就卧在我的脚下。我感到这感觉就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