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在做梦吧。那天他二婶和她的大女儿及老大跟前的我的小侄子到我这儿,我都不知道这是真的还是假的。我一边给他们拿暖壶倒水,一边嘴里还在说,你们这都是从哪里来。小侄子说,是二婶这次从新疆回老家,路过西安,说一定要过来看看。我当时都不知道该说和不该说什么,似乎吐了这么一句,我都快死的人了,还烦劳你们来看。他二婶说,不是那么上次一别,这都、小二十年没见了吗?我看着他二婶的大女儿说,这不是敏婕吗?他二婶说,是敏婕。我说,都这么大了。可不,她离开西安时才两岁多,现在她都四十好几了。他二婶说,现在你还好?我说就这样子,你们也看到了,现在四处都拆迁,我这不是也搬到这民房里来了。你们是怎么找到这儿的?他们说,是问了你妹子。我心说,也只能通过她才可能找到我。这时小侄子说,三婶就别忙了。我看了一眼他说,没有事。真想不到你们能来,而且还能找到这里,你们看到了就这么个地方。他二婶说,那这么说咱们以前住的院子都拆了?我说,何止我们住的院子,整条街都拆得光光的。他二婶的女儿说,那你一个人住到这儿成吗?我说,成不成有什么办法,谁能想到老了老了,还摊这么一档子事儿。
好长一段时间后我才感到自己这不是在梦里。他二婶问,你现在还这么一个人过?我说到现在还能怎么样。我看你的腿脚都不便利了,这买东西买菜可怎么办?我说,有时是敏予过来给我捎点菜和别的吃的。他二婶的大女儿说,那还可以,起码你吃东西先不发愁了。我说,我这都是快死的人了。后来我问他们,他二叔还好?他二婶回答说,还可以。我说,那就好。
他们走后,我心说很多事真是不敢让人想,很多事都犹如在梦里,很多东西和景象都在时光中飘。在这种情况下很多事构成了想象的不敢想象,很多事又形成了不敢想象的想象。我们这都是怎么了,还是我们原本都没有怎么?从我现在的情况讲,我几乎什么都不想了,尤其从我那死鬼男人走后,我更是将许多事看得越来越淡,甚至这种淡就像我原本什么都没有经历和遇到过,或者说我原本就是这个样子。有时候我从很多人的眼神中觉得自己可能很可怜,其实我可怜不可怜我自己知道。我不像我那死鬼那么想不开,可能很多人不知,我这人什么日子都能过。我知道我自到这个家,我可以说几乎没有过过特别苦的日子,这倒不是因为别的,就因为家里老太太,她几乎一路都在护着我们两口子,这点不仅他们每个人看得到,我们其实也清楚。可是,这能怪我们吗?老太太喜欢谁不喜欢谁,照顾和不照顾谁,也不是我们能说了算的。当然,自老太太得病离开西安回老家后,我们其实马上就感到生活和日子不如从前了,不仅仅来自物质上的,更多可能还是来自心理和精神的。很明显的一点是,老太太在,仿佛什么都在,而老太太一离开,一切的一切就似乎四散了。人常说,石头离开山就硬了,但人们似乎忘了也有石头离开山便风化了,便立刻成了粉末。我男人可能就属于后者,他没有能够在这种变化中支撑过去,就那么瘫软、倒下,最后就那么早早被埋了。试想,对于这样的结果我能说什么?我只能什么也不说,我只能这么默默活着。这里我要说不是我无情,是因为有些东西我们没有谁能够改变。可能他们很多人都觉得我这个女人坏,我这个女人就是在背后戳攉着我男人,让他那么一路怎么怎么。这真是天大的委屈,其实,他们也不想想,那么多人都觉得管不住的人,管不了的事,我一个弱女子就能管得了吗?
后来,在老太太死后,在我男人死后,我一个孤老婆子所以还能撑着那么往下活,有些时候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或许我这人属于前半辈子享福,后半辈子受罪的。如果真是这样我也认了。我其实一直都不是一个多事和多言的人,更多时候也就是该做什么做什么,没有什么做的我便那么静静地坐着。这样他们可能就觉得我懒。我也承认我这人在有些地方确实懒,比如做针线,我就没那耐性,因而他们看到我的时候我似乎总是那么两手吊着。
也不完全是我不做,还有一个原因,老太太干这些活确实干得好,我们也就没有人敢在她面前献丑。何况从老家到城市以后,要做的针线活更少,这样闲不仅是我一个人闲,可以说是大家都闲。再比如当时一大家子在一起,大家做饭,我前面总有两个嫂子,这样有些时候并不是我不干,或不会干,而是我连插手的机会都没有。但后来,大家之间有了矛盾,似乎当初根本就不是事的事最后也成了事,最后似乎屁大点事,都可能被搞得让人觉得整个的家都乌烟瘴气。
我从不否认老大和老大媳妇对这个家的付出和贡献,但有些事到后来,我们真的也是长多少张嘴都说不清。有时委屈构成的委屈便没有了委屈。我现在就是这样的,我现在就是这么什么都不想地死撑。我发现有些时候大家什么都没有的时候日子似乎还好过,比如在家里不断遭遇灾难的时候,我们都撑了过来,但到了日子好了,问题反而多了,一切问题反倒都出来了。我现在其实又遇到了这样的情况,这样的一种近乎前后左右都为难的事,这事不是别的,其实就是此次拆迁暴露和显现出来的,一边是我的妹子想要,一边是我的女儿,这似乎又将我推到了一个难受的境地。
他二婶他们来的时候,我其实正在为这事苦恼,为这事经历着再次的内心磨难。我此刻隐约感到了这样的一种感觉,很多事情仿佛从开始就预知到了它的结果。我现在虽然不敢说我来到这个家原本就是一个错误,但我已经发现有些事似乎从开始就是错的,但随着岁月的流逝,它似乎已经成了几乎没有谁能够改变的一条线路。
死亡让一切合理,又让一切从另一个角度看似乎成为了不合理。记得那天我送他们的时候,我似乎又觉得自己处在了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