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是那天我的裤带掉了我都不知道捡。怎么会这样,我想。但事实就这样。我听说人老了就这样,人老了并不是没有了意识,而是没有了体力。我能感到我的油箱里没有油了,似乎就剩下一些沉渣,一些不知道是尿还是水的东西。我曾经听说人到了这种时候天眼就开了。我不知道天眼是什么,但我现在已经知道自己就这一天两天的光景了。我当时是上厕所解大手发现这点的,发现自己连裤带都捡不起来了。我究竟是一个什么姿势,我自己都不知道,后来还是我的一个亲戚发现了我,并将我弄到了屋子,让我躺到了炕上,用别人的话就是将我弄到了我平时卧的狗窝里。我想人可能到了这种时候都可能有点像狗,怎么看都有气无力,睁着眼睛和闭上眼睛都没有了区别。我姐病重期间我也好几次去看她,尤其到最后似乎就是那个样子。我当时还想,怎么原来那么刚强的女人如今变成了这个死猫一般的样子?我心里还想她这不是在装吧?她这不是也像她的儿子当年一样怕我来吃她的吧?当时照顾她的是两个女人,一个是我的大外甥女,一个是她的老二媳妇。我看到两个女人当时都带了两个各自的孩子,大外甥女带的是自己的一女一儿,老二媳妇带的是自己的两个光葫芦。我每次去那里两个晚辈都没有什么,似乎看上去还挺高兴,一个叫我老舅,一个叫我舅,让我感觉就像从来没有受到过这样的礼遇和欢迎。我知道我这人似乎一辈子都是属狗的,都这么时常能感到环境的细微变化。因而当我听到这一声一声的叫,我的那尾巴便摇了起来,并且我自己都能感到摇得那么阳光,那么光鲜,那么有滋有味。但到了我姐面前,我的那尾巴似乎条件反射似的就耷拉下来。这让我感到谁怕谁似乎是天生的,似乎是一辈子都难以打开的锁。记得我开始几次去看她,她会淡淡地说那么一句,来了。我赶忙点头,说自己今天刚好路过这儿,就过来看看姐姐,然后她会礼节性地说,那就找个凳子坐。
到了后来,到了她病危,也可以说天眼快开的那段时日,我每次去她似乎连句话都没有了,感觉像拿眼睛在看我,又不像看我。有时我会凑过去说,姐姐你不认识我了?我可是虚娃。但我姐还是那么用眼睛看我又没有看我地不吭气。这时候大外甥女便会过来说,老舅,我奶这可能是累了,还是让她休息休息吧,你就上外面坐,等一会儿饭就好了。我从屋里出来往往会说,饭就不吃了,喝口水就行,一路上紧赶慢赶倒真是感到有点渴。每当我说完这话,两个女人几乎同时会说,什么叫喝口水就行,你都这么大年纪了,吃能吃多少,就是再怎么,也不缺你那一口。每次听到这话,我都能感到好像有块石子掉到了我胃里,让我感到实在多了,也仿佛这时候才感到自己的P股真正落地。这样我一边喝水,一边和那几个孩子玩,一边观察饭做到什么程度了。我知道他们家的饭再差都比别的地方的饭好。我在这儿已经吃过好多次,每次都让我不仅吃得饱,还吃得滋润,仿佛像参加村里人家的婚宴,说实话当时的婚宴都没有在这里吃得好。
当然,有时候我也觉得自己挺好笑,挺让人感到那个的。但有什么办法,我生来就这样,就这么一副狗性。更明白地说,无论什么时候只要让我能吃到东西,我做什么都成,无论你老脸、小脸,无论你丑还是不丑,我都会那么一个劲地舔,甚至你指到哪儿我就会舔到哪儿,直到舔得你手脚发木,骨头发软、发酥,舒服得昏昏欲睡,犹如腾云驾雾,这时候可以说我这条狗便成了你的座上宾,我们也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
人有时候不服老不行,但我现在才发现不服老似乎容易,只要你的油箱中还有油就没有什么问题。但假如就同我现在的样子,连掉了的裤带都已经捡不起来,那么这其实便已经不是一个服老不服老的问题,而近乎成了你服死不服死都得死的问题。
我被我的那位亲戚弄到炕上之后,后来清醒过来,我就明白我这条老狗算是要和这个世界说再见了。想到这儿,或者意识到这点之后,我仿佛才感到自己走过了怎样的路,我的每个时间点都在什么位置。这时候我忽然想起那年我说自己到新疆,到新疆去见我那当年的黑女子时,见到我那小外甥孙的情况,我那时感觉到的是自己不服老,也许正是那种不服,让我的那小外甥孙觉得我似乎像小丑,像只老兔子。我能看出我当时让他很开心,让他觉得我的这只老葫芦里似乎充满各种宝物。我清楚地记得那天他用很是迷惑的眼神问我,什么是虚娃他爸的婆娘?我记得我告诉他说,你就别问那么多,我叫你写什么你就写什么。他当时还抓了抓自己的头,嘴里依旧嘟囔,你妈叫什么就什么,还什么虚娃他爸的老婆,怎么这么别扭。我当时心说,小小年纪还知道什么叫别扭,我这是暗暗提醒你,以后比这还要别扭的事多了,这样的别扭说白了只是玩笑,真正别扭的事最后是要你那小胳膊小腿,搞不好还会要你小命。从另一方面我是在提醒他,不要忘了你爷,甚至你老爷,就是由于当初没有绕开这个看似别扭的弯,最后让这样家经历了千回百转的变化。这其中的代价多大,这其中的损失多惨,最后将多少人的青春年华,将多少人的生命给搭了进去。
现在我也不清楚我的这些没有直接说出的话最后他能不能领悟,但要我给这个世界留一句自己的话,我只说这样一句,就是人性即狗性。别的没有了,别的就是世界本身。后来,我记得我用最后的气力告诉我那位最后在我身边的亲戚,我要他到我大外甥女的村子去一趟,把我走了的消息告诉她就行。后来我不知道我的这位亲戚将话捎去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