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没有早知道,早知道就不叫世界了。我所以说这样的话,是我怎么都不会想到我大学毕业后会给分配到那么一个山洼洼里,后来我一气之下回了老家,后来在老家又感觉受不了,又鬼使神差似的再回去。这一绕两绕,后来又调回了西安。我都觉得莫名其妙,我都觉得自己怎么就像只鸟似的这么来来回回在不同的地方飞和落。当然,这里我只能说我运气好,说我总体上还是有福的。我后来总结的是,人有时候要顺应,有时候要有像鸟一样的感受,这样人才能构成一种轻,一种什么都有,又似乎什么都无的状况。我就是这样过来的,尤其在那山沟沟的十五年,更是让我练就了这样一种内力和功力,这就是既来之则安之,这就是在任何时候就当自己什么都不是,就当自己和这个世界早没了关系。这话可能说起来简单,但是做起来就难。在我看来,必须有外界条件约束,比方我在那山沟沟里,你对西安家里的一些事操心也没有用,操心也是白操心,甚至还自寻烦恼。后来也许是习惯了,也许是将自己真不当回事了,时间也像过得快了起来,一年一年就犹如眨眼。我以前可以说也充满了很多苦恼,总觉得我怎么这么倒霉,怎么全班那么多人就我一个人分配到了这么个偏远的地方,这么个听都没听说的地方?我心说这先不说对得起和对不起谁,首先自己都无法开口。上了大学,结果分到了这么个鬼地方,要早知道这样当年中学毕业就不上了,就找个随便什么工作算了,那样无论怎么还能起码保证一家人在一起,也算图了一头。但后来发现事已至此,再说什么有用吗,何况,后来的那么一番折腾,也算让我有了教训,让我知道了世界原本是怎么回事。我的体会是,人无论在什么地方心安了,很多东西自然就滋润了,就有了感觉。有时在那样的一个山洼洼我的体会是锻炼人,其实最锻炼人的便是耐性,是很多时候默默中的那种冷静。当然,在那鬼地方你没有耐性又能怎么样?很多时候就你一个人那么在什么地方,尤其是冬天的时候,那简直就是一天一天一个人都见不到。当然,我在的是粮站首先不缺吃,就是真的没粮了,随便哪个角落扫扫也吃它十天半月,冷吗,也不冷,每天都炉火烧得旺旺的。要说真缺什么的话就是缺新鲜蔬菜吃。肉不缺、酒不缺,乳制品不缺。要说什么最多,最不缺,我可能会说就是孤独。有时孤独得实在没有办法,数米粒的心思都有。
这就是不同的环境有不同的感觉,在那里的时候似乎给人的感觉世界最缺的是人,但回到西安后,发现似乎什么都缺,反而最不缺的是人,有时你想找个僻静的地方都没有。这有点成了被子的两面,一面近似是给人看的,一面似乎却是给人盖的。我在山洼洼那么多年已经习惯了被子的一面,而现在回到西安似乎又要适应它的另一面。这让我似乎也在体会和体味水火两重天。在山沟沟时似乎怎么睡都一个人,都一种冷,而回到西安,回到家人这边,又恍惚怎么睡都是一种热。有时我真的都想喊,上帝啊上帝,你可真会捉弄人。所以我有时对无论是家里还是单位的某些事不想也不愿多言,我就是觉得很多事其实说了也没有用。这种性格叫什么我不知道,也许这同我在戈壁滩的那段生活和工作有关。在那地方人最好的品性就是无论什么都不能急,人无论做什么都必须有足够的耐性让自己熬过那漫漫的寒冬,那漫漫的长夜,直到最后完全出现那种春暖花开,那种瓜熟蒂落之后,一切都会顺理成章,都会让人怎么都自然。
说实在的我没有我们父辈的魄力,也没有我祖辈的学识和学养,但从另一点看,我觉得他们最后也跌跤了,而这一跤跌得有多大,可以说大到几乎将这个家给埋了。就我看到的情景当初若不是跑得快,不是提早有了布局,有了长辈对时局的洞察,今天这个家是个什么情形真不知。当然,有这种洞察力的人还是我老爷,他虽然最后将自己的儿子搭进去了,用当时的说法为革命、为推翻清政府统治捐躯了,但可以说也是这样的义举,让我们的父辈最后在城市落脚。有时回想起这一切,我很佩服父亲的三兄弟,但从内心讲,我对我奶,对这个女人倒更佩服一些。应该说她才是最有魄力的,尤其在我老爷过世之后,是她完整地指挥了我们家的那次大迁徙,而且做得有条不紊,做得后来回想起来都有那么点天衣无缝,那么点更梦幻和神话的感觉。当时的情况我知道,整个前后过程我都断断续续听说了,当时那简直可以讲到处都是枪林弹雨,到处都是战火纷飞,都是各派势力间的分分合合,或者说好的时候并肩作战,翻脸的时候又针锋相对,枪口相向。但最后能在这样的一种情况下让我们一家人活着闯过来,可见我奶的指挥还是有方的,各种复杂情况下的应变还是得当的。
我后来也清楚自己的方方面面似乎都无法和我们的前辈比。当然,也可以说环境造就人,我后来生活的环境已经到了和平时期,这时要求人的似乎就不是勇猛,似乎要求人的更多是平和。就我后来的理解,如果战争年代,人们是更空间的存在,那么和平时期人们就是一种近乎更时间的默默。
一天我带着孙子站在钟楼上,我仿佛感到的是这个城市的波澜壮阔。我看到孙子还很懵懂,他只是看着过往的人,看着挂在钟楼上的那口大钟,我能看到他似乎对什么都迷惑,又对什么都感兴趣。我曾在西安上过几年小学,中学毕业是在六中,而现在那些地方变得连我都不认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