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枪

第六章 汽车翻到了沟里

　　没有什么是现实的，也没有什么是非现实的。我看到一辆车翻到了沟里，整个过程就像从高空掉落的物体，然后往下，然后翻滚，然后就能想象有人从此退出了世界这个舞台。我知道在这个世界每天都有庄稼以类似的方式成熟，并被送到该去的地方。这是变化，随即可能便有了演化，而我们看上去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我想说的是，整个世界都是这样的一个式样，并形成了我们某些时候更多的看到和没有看到。

我想说一切都在背离中，抑或正是这样的背离之背离，让我们某些时候就像虫子，就像鸟，同时又像更任意的物体。女人更像鸟，像世界的色彩。男人更像乌黑的枪管和枪口，它形成了对色彩的扫描，并适时让色彩变化，恍惚就像让花瓣掉落，形成我们看到的果。有时走在这样的落英处，人们所以悲伤，是它往往更能让人想到女人。

我们都生活在各种不同的光线中，这形成了交错，形成了我们某些时候所说的自然和非自然。自然中的不自然就是人为，也可以讲就是生命的迹象，并由此让一切有了隐蔽，有了看似没什么的存在和现实彰显。我顺着一座土坡往下滑，这是一种感受，也是一种式样，或者仅仅是我自己一度的生活。

一个人从记忆到没有记忆，或者讲从没有记忆到记忆，这其实就是路途的两个面，是我们在某些地方攀缘或被攀缘的情景。我们没有谁能逃出这样的一种状态，某种角度这就是我们所说的现实之现实，就是我们看到与所说的存在本原。到了这个地方我们便犹如到了景象的景象中，到了生死、时空没有任何隔离的存在中。这样一切都是我们的看到，又似乎是我们的没有看到，或者说很多时候我们所能看到的便是记忆的水流，便是梦和现实形成的远和近，并让我们由此像站到了未来的某个地方。

战争是和平的另面，抑或它们原本便是一死一生构成的激烈与平和，构成的有声与无声，从而使我们在这里看到的只是画面，只是由此形成的各种景象。这样我仿佛坐在了死亡的凳子上，在看我们的历史和存在，在看人类走过的那些种种走过。我想起了那片雨后的水洼，想起了它里面的景象，还有在那儿喝水或装作喝水的羊。同时又看到了那个正方形的石头，和石头里各种呈现的呈现。最后我又想到了那顶破草帽，那顶不会有人将它戴到自己头上的草帽，它似乎就像在粪池里被泡过，泡得又黑又破被扔在那里。我猜想这顶草帽最后一定是被母亲捡回的，她也许开始用清水先冲，再用碱水煮，再用最强的太阳光晒，最后才让人可以将它再戴到头顶。而人能闻到的似乎还是当年的麦草味，它的颜色已经完全成了岁月的灰白，成了类似天空平常的云，我看到那是淡中之淡，那是可能捏到手什么都无的情况，甚至连粉末都看不到。那么，我是怎么找到这顶草帽，又是怎么将它戴在头上的？我都有点不知，有点犹如处在梦里的状态。我只记得我当时极渴、极渴，渴得几乎没有了丝毫的气力，并一遍又一遍说，水、水、水，直到最后那个水几乎没有声音，只有口形时，我其实已经绝望，已经没有了任何知觉。然后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整整一个世纪，这时候我看到自己醒来了，我看到了那顶草帽，那顶近乎于圣物的奇妙之物，它就在我头顶，但不在我头上。我当时非常非常熟悉它，那熟悉的程度之深就仿佛我清楚它的整个形成过程，恍惚能够看到编织这顶草帽的每粒麦子，及它们怎么被播撒到土里，又分别长在什么地方，收获之后麦秸如何被编织成了这顶草帽，它被什么人都戴过，同时它的功能怎么从遮挡雨水最后变为了救我命的聚水器物。我什么时候醒了，又什么时候透过那顶草帽的缝隙看到了天，看到了漆黑之后的光线和光亮？我醒了，我不敢相信，恍惚我能感到的就是精疲力竭，就是什么也没有之后的梦幻。我已经不清楚自己是否在这之前坐在那辆汽车里，并那么想着腾云驾雾，并最后掉进了那沟里。隐隐中，我闻到了血腥，又听到了几乎各种声音汇聚到一起的境况，那是哭叫声，是各种骨头的断裂、破碎及崩裂的声音，是人似乎能发出和会发出的各种叫声的汇合，然后接下来的便是沉寂、死寂，便是大家都在等着一场雨，又似乎怕雨水过多过大将各式各样的伤口浸泡和再度撕裂，不仅没有解渴，最后竟将那些伤者犹如再丢入大海。战争将一切变成了狂风暴雨后的惨象。那是干燥形成的火海，又是湿漉漉之后人们看到的还未死和已死的生命杂象。这时候，人是什么我们无法辨别，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们似乎也没有谁能够回忆和回想起来。人们可能这时只意识到这是最激烈和惨烈的战争遗存，只知道这是梦中梦最后交织、纠葛和缠绕及扭曲到一起的存在，仿佛就同裸露的树根，就像各种生物最后被埋葬、毁灭瞬间呈现的各式景象、状态和存在及生命的原形。

我从这样的地方坐起，那一刻我不知道自己是树，还是虫，或者是老鼠、蛇，抑或任何一种生物最后的残留。我由此想到，世界实际上就是各种灾难、灾害和欲望的堆积和残留，是由此形成的景象和景物。

恍惚中，我这时才知道当年我爷的一些情况，才明白他是被什么吞噬了。战争没有幸存者，假如这时再加上时间自然形成的纵向，我想说整个那代人都在这种时间构成的坟墓里。

我恍惚又得到了一件宝物，这件宝物就是时间形成的玻璃一般的透明体。感觉人类的所有历史、真相和我们每个人的一切都在这里被保存着，其中有可能是沙粒，也有可能像我前面所讲的蝌蚪般的线团。因此，地球便是我们看到的一部有关存在的沙之书，我看到了时间的冰块，看到了时间在生命下的不同形态。我看到时间在这里似乎成了路中路，成了我们每个人各种存在的记录。很多时候生命似乎都被石头包着，那么往外生长、渗透，那么不断长出什么，又剥落，又形成我们所说的不同环境。我坐在那儿很久，仿佛这时我是什么和不是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刚才所经历的一切似乎就像一块石头的忽然崩裂，并那么形成了碎块，形成了各种情形的变形和变体，而曾经的曾经这时我们已经无法看到，恍惚就像来到了另一河滩，又一生命的生命地段。最后我听到了鸟叫，好像是喜鹊，喜鹊似乎喜欢在很高的地方筑巢。

清晰构成的迷惑，迷惑形成的硝烟，硝烟形成的雾霭，与雾霭形成的朦胧之光。我恍惚又看到了以前熟悉的早晨。这时候我发现世界原来经历了这一切之后还在那儿，并一点点那样显现，那样重组画面、事物和人间。这让我想起了这样一段话，白昼，它的武器就是光明；夜晚使用的是茫茫无边的寒冷和沉寂。我们都走在观念的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