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脚伸到水里,看着天空的云朵,恍惚就像看大地上的花,与此同时我感到了水中的鱼,感到了水中的各种浮游物。我们说,有的历史永远在水中,在这个我们并不容易看到的地方,我们只能去感觉,只能那么让那些存在物、鱼、浮游物自己那么动,从而让我们以这样的方式阅读它们。那是生命的另一种花,同时又像事物的另一些眼睛,并那么形成文字中的文字,形成我们所说的另一种存在体验。
就我想象人类其实并不是最早诞生于陆地的,而是诞生在水里。水是地球生命的子宫。水也可能是宇宙的子宫,并让一切在这里形成存在的种种不同式样,并那么向陆地蔓延、渗透,并由此让我们看到了植物、动物和各种虫子,以及飞禽和人。这样我们便看到了种种生命变化和演化的情景和状态。这是一个繁衍的舞台,这是一个争斗的场所,同时这又是相互构筑的一个复杂的食物链,链条的每一环节似乎都是天设地造,都像相互形成的一个存在台阶,一个明暗的存在体。我们说最明是天空,最暗是深海,这构成了一种垂直的情形,而水平的极点便是陆地和大海的交接处,实际上便形成了一个天洞,也可以称作地洞。天地之洞便是不同时间的分界,是生命和生命构成的天池或天井,这也就是说,大海就是生命的阴门,阳光便是所有生命的阳具,这样月夜便成了最适万物交配的一种平和、柔软,又充满各种律动的交响。有时这样的时候,最怕什么?就怕猛然什么地方扔出块石头。这时繁衍就可能被打断、中断,就可能出现惊慌、惊恐,出现瞬间的静。假如再有石头掉下,那么我们就可能听到四处逃窜的声音,就会有一哄而散的状态,而接下来便可能是更长时间的静,但随后还可能再度听到继续交配和繁衍声传出,那可能都是一些胆大者,都是一些近似宁死都愿做花下鬼的。
可以说慈禧和光绪当时就同听到了这样的一块石头,而且我们知道不是石头,是炮弹,而且恍惚就像从天空那么掉下,就是那么瞄准了要他们命的。这样慈禧老佛爷只有逃命,只有那么什么都不管不顾,什么大清国,什么大清国的子民,都是狗屁,都是一窝子吃干饭的。若不是吃干饭的,怎么能让那帮长得像怪物一样的野山猫似的家伙,打到我大清国的皇宫?你们管不了我,我还管你们?这样原来人们一直认为的龙头,似乎一下子叫人们看到了其鼠相。也许就是这次一逃,便让大清国的大厦开始了摇晃,并给它最终的轰然倒塌压下了重重一笔。试想,龙头都变鼠相了,那么到最后大清国也就真成了近似鼠灾泛滥的地方。这样能够想象,此刻的大清根基几乎全成了鼠洞、鼠窝,成了近乎一阵风都能吹倒的稻草。这样时间构成的时间下滑,便让我们看到了1911,看到了在西安打过第二枪之后的大清帝国,已经是一片狼藉,一种四处都能看到的硝烟。进而开始了可以说中国乃至世界历史上,最大规模的人和人之间的相互掩埋。
我们当时家人还费了那么大的劲去找我爷,事实上,倒是找个屁,因而如此掩埋形成的掩埋,最后的一切都被装入了这段时间里,成了一个民族整体的痛,成了一部我们无法打开的血泪教训。直到1949年10月1日,人们似乎能看到这样的一幅图景,毛泽东在前,孙中山在后,躺在中间的那个是逃到台湾的蒋介石。而这下面埋了多少人,多少中国的百姓和时代精英?我们说这其实就是人的纪念碑。而我们今天的人其实都或是他们的血水、泪水、汗水,抑或各种骨骼的残存,是这段苦难岁月整体挤压出来的人。
我在这段已经固化的岁月前走,仿佛就像在玻璃器皿前看标本,看每个人最后被浓缩,最下面我看到的是灰,接着是土,是沙,是石块,最上面似乎还有绿色但已经枯萎的苔藓。我知道他们原本都是生命,都是生活在脚下这块土地的我们的前辈,但现在他们恍惚都换了个地方这么睡去了,并且他们的睡姿看上去各式各样,似乎已经不分男女老幼,不分高贵卑下,都这么挤在了这个时间的容器里。我知道他们无论谁都太累了,无论谁都累得不再呼吸,因而这里是一种静中之静。这里储藏着几乎那个时代所有的梦,也储存着当时几乎所有艳美或朴素的花。死亡是生命的另一形态,生命又似乎是死亡的另一形式。这构成了分离的没有分离,我们似乎都是一种时间养育和培养出的另一时间。因而时间在这里是透明的,或者正是这样的透明,我们几乎都成了时间的存在物。
这让我感到我似乎就这么一直走在大海或湖边,走在白天的云里,走在夜晚的繁星旁。我已经辨不清我在时间的哪种状态。我恍惚感到我已经可以在不同的时间中自由穿行,类似有了某种神奇的魔力。你不怕黑吗?我点头。你不怕成灰吗?我点头。你不怕被压在巨大的石头下,无法翻身吗?我点头。然而正在这时不知什么地方伸出一只脚将我踢得老高,随后又将我重重摔下,我似乎还没有醒,这时又有一只手伸了出来,照我的后脑勺又一下,像母亲,又像父亲,又像我从没有见过面的爷。我不知他们怎么会这么对我,但我似乎发现自己忽然变得就同蚂蚁那样小,就像鱼虫那么可以在水中任意游走。这让我发现时间是一切生命的平台,生命又是不同时间转化的媒介。而这之外便是我们种种战争的形式,从推理的推理讲,和平时间是忙碌地准备战争,而战争则是摧毁旧有,剔除腐朽和腐败,让新的生命继续,并形成更新的生命景象。战争是最消耗资源的,但任何战争似乎也都打着和平的旗号,从而让一切高起的东西低平和扁平。或许一句话,战争为了和平,和平为了战争,而人类似乎一直这么在翻滚,这么形成一个时代又一个时代的不同的存在和景象面对。
另外,战争是消耗生命的,和平是堆积物资的,这样恍惚才让人类有类似走不完的路,也才让人类的历史在地球上显得变化无穷,又在某些地方大同小异。繁衍让世界充满乐趣,也让世界从没有停止过打斗和争斗,未停止过形形色色的战争演练。那么,人类喜欢暴力,还是喜欢猎奇?我看一个女人从窗口伸出半个身子,是在晾衣服,还是展示她的身体?但人有时也会以类似的姿势莫名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