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花是色情的象征。这话不知是谁说的。那天我看到我家的第五代,起名为子轩,看上去怎么都像只小老鼠。子轩是属老鼠的,恰巧我哥我嫂也是属老鼠的,我看到两只老老鼠笑得很开心,那么一同捧着那小老鼠,仿佛可爱之中的可爱。而生这只小老鼠的又恰巧是属兔子的。这就好玩了。两只食草动物,生了只杂食动物。当时小老鼠还没有长牙,因而看上去似乎更可爱,仿佛一切都顺从,又都不顺从,那感觉就像在什么地方有他又没有他,这似乎更感天籁,又仿佛更是静中之动。
其实我也是属鼠的,因而我们家几乎可以说是像人们所说的鼠害成灾。我说这话时,我嫂子说,鼠害成灾有什么不好,中国不是老鼠多,那么多的战争、战乱,中国人早都全被打成了灰。老鼠的好就是在灾难来临的时候,懂得逃命,懂得跑得比兔子都快。这时候只见侄子和侄媳妇说话了,兔子怎么了,兔子有几只窝知道吗?我嫂子说,我其实就不喜欢属牛的,属牛的就知道死往前冲,一看就知道是挨刀的。我哥说,好了,别说了。这时候大侄女说,我可是属龙的,和我爷一样。我嫂子说,你爷哪里属龙,是属蛇的。二侄女又说,我可是属鸡的,说来可能就是命苦的,属于两只爪子刨吃的,不过也不愁吃。我哥说,能不能不说。我二姐说,我是属猴子的。我嫂子又说,我最见不得的就是属虎的,那实际就是挨枪子的。二侄女说,这又怎么讲?我嫂子说,怎么讲,你不见土匪的P股底下都坐的是什么,大财主家的褥子都什么做的?都是虎皮,这叫吃虎肉,要虎皮。我哥说,别听你妈的嘴瞎呗呗。这时候我嫂子一个人抱起了小子轩,我就喜欢这小老鼠,说着就开始在小子轩的脸上亲起来。大侄女说,都七十多岁的老嘴了,小心把那嫩肉亲烂了。
我这只老鼠就没这么幸运,在我印象中,我能知道的不是我奶亲我的嘴,而是她打我的拐杖。我嫂子说,知道不,你就不是这家的人。我哥说,又胡说。我嫂子说,是这家人怎么动不动就将你扔回老家?这叫什么?这叫拐杖一摔你就到了几百里以外。我说,我听大姐说,咱奶说我,看谁敢将我家娃给人。我嫂子又说,哪能光听嘴上说,要看行动,行动就是拐杖一摔就不知到了哪里,接下来就是那么找啊找,找啊找,不过说来,你倒还认路,怎么最后都能回来。我哥说,都说那些过去的事。我嫂子又讲,不过你叔也叫命大,命也苦,一开始你奶生他就没奶,而且生出来又小,只有小子轩一半的一半,你说才多大,光在暖箱里就放了好几十天,就那还睁不开眼,整天就睁不开眼,人想看看模样都看不到,偶尔睁开眼,眼睛小得也就像一根线,哪晓得那是眼睛,看了都让人怕。大侄女说,那也难怪将你最后扔到老家,扔到乡下,可能意思就是听天由命,就是能活就活,活不了拉倒。二侄女说,那难道我奶当时没奶?我嫂子说,真是瓜了,都快五十岁的人了哪里还有奶。大侄女说,那我奶也真行,那么老了,还能生个娃出来,也真有点难为了,所以我就说给我当叔的怎么比我大那么一点点,原来如此。
我嫂子将子轩交给了侄媳妇说,乖乖该吃饭饭了。然后坐下来又开始说起来,当时的人不过就是能生,真可以说战争打一路生一路,你以为你奶生的少,我告诉你实话,不下八个,就是最后成了四个。中间的几个病的病、饿的饿,谁也说不清有被枪打死的没有,有逃乱扔掉的没有。我哥拽了拽我,给我使了个眼色,意思让我到另一个房间我们抽烟去。我跟了过去,但我依然能听到我嫂子在那边说话。可能你们都不知道,开始在乡下,其实也托人给你叔找了个奶妈子,一看那女的长得还行,奶水也好,当时每月4块钱就将奶了,谁知道没过半年,奶妈子听说跟老汉和儿子一起给枪打死了。这样才不得不送到你四姨奶家,再后来到你大姨奶家。你四姨奶整天忙得跟什么似的,她就喜欢下地干活,不喜欢看小孩。最后不得不放到你大姨奶那儿,刚好她当时又没有小孩,而且也喜欢娃。
我哥一边抽烟一边说,就听她在那里呗吧,咱抽咱的烟。这时我又听我嫂子说,石头落到哪儿都是落,对这种没人疼少人爱的就这样。你们可能不知道还有一个和你叔几乎一模一样的,他是你太奶说不清的一个弟,叫什么来着?二姐说,你说的是不是虚娃?我嫂子说,对,就是虚娃,我这脑子都一时想不起来了,你们都不知见了没见,简直和你叔长得一个样,尖嘴猴腮,而且整个一个拌汤嘴。二侄女说,那我看我叔可不那样。我说的就是长得像,别的我没说和你叔像。当年你爷最讨厌虚娃,要不是你太奶护着,你爷一见他就跟撵狗似的。
我和我哥这时已经抽完烟,我哥说,你嫂子一辈子就那么一张嘴,一张可以讲故事的嘴。她那嘴说什么我有时都像在梦里。
我和我哥重新走进他们在的屋子时,二侄女说,快,看虚娃来了。我说要知道虚娃已经死了。我哥说,虚娃死了?我嫂子说,能不死,比咱爹都大,还不死。我哥说,听谁说的?我说,大姐。我好久也没有跟你姐联系了。
我嫂子又说,鱼掉到水里还是鱼,萝卜掉到泥里还是萝卜,别说虚娃这家伙也算命大,算长寿,可能活得有九十了。我哥想了想,差不多有了,应该有了,你想想是咱奶的弟弟,能比咱奶小多少,咱奶死了都四十年了,有四十年了。当时咱奶不到七十,因而虚娃现在怎么都有九十了。
我们重新坐了下来,我哥示意我喝水。
听大姐说,虚娃死的时候挺惨,身边都没个人。我嫂子说,都那么大岁数了,惨不惨有什么。我哥说,人这一辈子就那么回事,就这么一辈一辈过。我似乎看到了一片河水,看到了远处和更远处的人都那么往山上来,让我能看到的就是时间之远。我的眼睛感觉就像在看电影,看各种画面中的画面。
我顺着一条丝线往上还是往下,我仿佛已经知道了我们走过的路,又恍惚我们只是随着时间那么在什么地方。不知谁说过荷花是色情的象征。站在另一视角,可能就是污泥中才能看出这样的花。我忽然又想到了我在香港赤柱碰到的那位英国女郎,她是想在中国的海域开自己的荷花。我想起了藕、淤泥和荷花。时光往下是为了让花往上,我不知道虚娃开了一地的什么,可能虚娃会说我就是种草的,一路为自己,也为别人,起码这叫不在一个地方饿死。我怎么感到这点还有点像洋人?走哪算哪,哪暖和哪靠,敢情就是喂麻雀,喂蚂蚁,只要暖和,只要自己能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