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正是盛夏时节,八点钟光景,气温自然已经降了下来,顶着满天的星星走在这乡间的小路上,再给怡人的小风一吹,心里就别提有多高兴了。就光是这一时间的惬意,就足以让人忘记几个小时之前还深陷古墓、生死一线。看来这人果真是奇怪的动物,老话说得也不假,好了伤疤就忘了疼。
这么乱七八糟地想着,不知不觉已经走出了一里多地,前面出现了隐隐的灯光。
我加快脚步往前走——看似很近,却足足走了半个小时,才看到一个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子。找了几户屋里还亮着灯的人家敲了敲,但没有一个人出来开门,我一想也是,这黑灯瞎火深更半夜的,人家躲之唯恐不及,哪还有敢贸然便出来开门的?
想到这里我不禁有些失望,又接连敲了几户人家,都没人开门。我想别让我白跑一趟啊。这时候我看到在村子的边上还有一户人家,里面也亮着灯,便走过去敲了敲,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反应,我心想完了,真白跑一趟了。可正当我转身要走的时候,大门却“吱”的一声开了,里面一个中年汉子探出脑袋,道:
“你找谁?”
我赶紧道:“这位大哥,别关门。是这样的,我们在这里游玩,我的一个朋友受了伤,得送他去医院,所以想来借辆车。”
那中年汉子问道:“怎么受的伤?”
我暗想这汉子倒也精明,一句话便直中问题的要害。不过倒斗这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而且其中原委说来话长,所以我也只好编个谎话。
我道:“我们在山上玩,我朋友不小心从山上摔了下去,把头给摔破了。”
中年汉子又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我几眼,我以为他识破了,但没想到他却痛快地道:“我只有一辆破牛车,坐不坐?”
我一听牛车,还是破的,心里多少有点儿失望,但一想这可是在偏僻的农村,有辆牛车已经不错了,便道:“行,牛车也行。”说完刚想掏钱给他,但那汉子却“啪”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又过了一会儿,门“吱”的一声开了,那汉子从里面牵出一头黄牛,也不招呼我,径自牵着黄牛往屋子后面走。我生怕再有什么变故,便急忙跟过去。那汉子在前面牵着黄牛,头也不回地道:“你在前面等我就行了。”我虽然有点儿不放心,但也没办法,怕逼急了他反而不帮忙了,那可真是弄巧成拙,后悔都来不及了。
但那汉子手脚倒是很快,我刚到前面没几分钟,他便赶着牛车从后面过来了,到了我前面一停,问道:“往哪儿走?”
我道:“这边。”伸手指了一下方向,那汉子便“驾驾”地吆喝着黄牛开拔。
坐在牛车上,也不觉得牛车有多破,我想,那可能是这汉子谦虚的说法——想到这里我忍俊不禁,没想到这乡野汉子,倒也懂得谦虚之道。
那汉子听见我笑,回头看了一眼,道:“你笑什么?”
给他一问我才意识到不妙,别再让他以为我是打劫的,现在阴谋得逞,得意忘形之下才失笑出声。想到这里我也顾不上编什么谎话了,索性便以实相告。
我道:“听大哥说是破牛车,现在坐上来,也不觉得破嘛。”
没想到那汉子也是豪爽之人,“哈哈”大笑两声,道:“我当兄弟在想什么,却原来还在想我刚才说的两句话。”
我也笑了两声,道:“忽然想起来的,大哥不要见怪。”
那汉子又笑了几声,也不答话,只顾“驾驾”地赶着牛车。想那牛毕竟是慢性动物,但在他驱赶之下,竟也撒开蹄子小跑起来,牛车自然也跟着颠簸,但坐在其中,不但不以为苦,竟然还感觉到无比受用。我心想,做个凡夫俗子也不错,纵然没有金钱权力地位名誉,能够对酒当歌快意人生难道还不逍遥自在?便是隐居在这荒僻无人的山村也是一种享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忙时汗流浃背,闲时把酒桑麻,这简直就是神仙一般的日子啊。要是有一天我——汉子叫我一声打断了我正神游物外的思绪,我正纳闷他怎么停下来了,却听他道:“可是这里?”
我一看之下吃了一惊,这不正是杨大善人买的那几间农舍吗?怎么——这牛车怎么走得这么快?刚才出村口啊。
那汉子见我惶然,大笑一声,道:“兄弟还在犹豫什么?”
我一听这话更是惊奇不已,这听起来——这听起来难道不像一句谒语吗?虽然寥寥数字,但却尽含禅机。我一时竟然拿不定主意,我该跳下去吗?此刻好像世界上的东西都不存在了,这剩下了这一驾牛车,牛车在发光,牛车下面却是深渊,牛车是净土,一跳下去却是进入苦海,我、我……我该怎么办?
正当我不知所措的时候,背后突然有人推了我一把,我站立不稳,一下子从车上跌落下来,我回头看时,那汉子也正笑吟吟地看着我。
我回过神来,也不敢再多想,赶紧跑到小屋里去叫胖子。可是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小屋里并没有胖子,小屋里什么都没有。
我一看小屋里什么都没有,心一下子慌了,别是胖子再出了什么意外。我深吸了几口气,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心想不管出了什么事,总会留下一些蛛丝马迹的,但我在小屋里连找了几圈,什么都没有发现,这小屋里根本就没有刚才我们待过的痕迹。
想到这里我有点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我回身走出来。
但还不等我开口,那汉子便慢慢悠悠地道:“可找到你要找的人了?”
我摇摇头,道:“没有。”
那汉子道:“你想找到他?”
我摇摇头,但赶紧又点点头。
那汉子道:“你确定你要找到他?”
我认真想了想,道:“胖子是我最好的朋友,是我的哥们儿,我、我……当然要找到他。”
那汉子笑笑,道:“那我便在这里等你。”
听到他这么说,我不再犹豫,以最快的速度返回小屋,看见胖子正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我一拳头把他捶醒,他还迷迷糊糊的,我就问道:“刚才你上哪儿去了?”
胖子一时被搞得稀里糊涂,看了我一会儿,道:“我一直在这里啊,怎么了?”
我知道肯定不是胖子的原因了,而是那汉子的古怪,再问胖子也是没用,便催促他赶紧收拾东西走人。
胖子道:“东西早收拾好了。不是,猴子你发什么神经啊?刚才你回来了吗?没看见我吗?”
这事说来蹊跷,现在也顾不上跟胖子多做解释,我道:“等有机会再说,现在牛车就在外面,咱们赶紧走吧。”说完也不等胖子,扛起罗锅李的尸体,我当先出了小屋。
胖子还在后面咕咕哝哝地抱怨着,道:“怎么去这么半天就找了个破牛车回来?猴子你这次办事不力啊。”
我没搭理胖子,只盼他最好快点儿闭上嘴,免得冲撞了那汉子。那汉子虽然其貌不扬,但却绝对不是一般人物。
不过那汉子也不以为意,见两个人都收拾好东西上了车,便又“驾驾”地赶着牛车出发了。
胖子的瞌睡虫上来就没法治,刚才睡了一觉当然没有睡饱,坐上牛车一颠,就跟坐了摇篮似的,不一会儿又睡着了,发出“呼呼”的鼾声。
我赶紧对那汉子道:“大哥不要见怪,我这兄弟是个粗人。”
那汉子道:“粗人即是性情中人,何怪之有?”
我道:“大哥说得很对。”
那汉子又道:“我看你这兄弟勇武过人,不过恐怕不得长寿。”
我一听这话顿时来了气,心想我敬你是个高人,你怎么倒还倚老卖老起来了,竟然说出这样口没遮拦的话。但碍于种种,我却不好意思发作。
那汉子见我不说话,大概也猜到我在生气,于是也不再作声,只是卖力地赶车。
走了两个多小时,终于到了镇上的医院。
我推醒还在熟睡的胖子,胖子迷迷糊糊地道:“嗯,到哪儿了?”
我道:“到医院了,我先去挂个号,你快起来。”
把胖子安顿好之后,我偷偷把那医生叫到一边,说我明天就回来,拜托他一定要好好照顾胖子,然后塞了几百块钱给他。
从医院跑出来之后,我不敢耽搁,招呼那汉子赶车快走。
那汉子还是先前的样子,也不说话,只是低头赶车。
可我现在倒是有话问他了。我道:“大哥刚才我态度不好,请您见谅,只是您说的胖子寿命不得长久,到底是什么意思?”
汉子回过头来,看看我道:“兄弟怎的总是这样执着?”
我道:“事关朋友生死,我怎么能不急呢?还请大哥千万如实相告。”
汉子道:“生亦何哀,死亦何苦?这生生死死,本就是大千世界应有之相。”
这些话要是放在平常,听听自然也没有什么不可,但以我现在的心情,却怎么也听不进去,不过看这汉子,是并没有打算告诉我的意思,但我还死心,我道:“您是不是说,胖子这次躲不过这个劫难?”
汉子道:“人生便是劫难,既在其中,怎么谈得上躲与不躲?又怎么谈得上躲过与躲不过?”
看来这汉子是绝计不会说的了,我现在也没什么心情听他大谈高论,我道:
“既然大哥不肯说,那我勉强也是没用了。”
那汉子果然便不再说话,“驾驾”地赶着黄牛,行出有一段路了,竟回过头来说了四个字:“事关天机。”
我一听这话,心里对这汉子的好感顿时又减了三分。我以前倒是听说过,泄露天机是会损阳寿的。只是没想到这汉子看似看破一切,骨子里却也是个自私小人。
想到这里我觉得实在是多说无益,只希望能尽快赶到罗锅李的老家,送完之后便尽快回来。虽然我回来未必就能有什么帮助,但不管怎么样,现在也只有尽最大努力了。
又胡乱地想了一些,又加上这几天实在折腾累了,一直也没有时间好好休息,坐在摇晃颠簸的牛车上,困意一阵一阵袭来,最后实在支撑不住,倒在车上呼呼地睡着了。
这一觉实在睡得不短,等我再次被牛车颠醒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太阳在东方正缓缓地吐着光芒和热量,有一些云彩被镶上了金边,静静地停在半空,景象好看非常。
我在车上坐起来,晃晃脑袋,感觉还是迷迷糊糊的。隐约记得好像做了一连串的梦,但真等我认真去回想的时候,却没有一个记得分明。
那汉子依然是那副老样子,在前面赶着车,车晃晃悠悠的,他也跟着晃晃悠悠,仿佛一夜不曾睡觉。
我道:“大哥这是到哪儿了?”
那汉子道:“清水镇。”
我一听已经到清水镇了,只是不知那李家沟还有多远。
那汉子又道:“前面不远就是李家沟。”
原来李家沟也已经不远了,看看时间,已经十点多钟,加上昨天夜里又走了大半夜,这牛车虽慢,想来应该走了也有二百里路不止。没想到这清水镇竟然这么远,看来回去的时候也是个问题。但目标就在眼前,现在也顾不得想这些了,只有先把眼前的事情处理完了再说。
又走了将近半个小时,终于看到了一块界碑,上面写着——李家沟。
打听到罗锅李的家,我先下去敲门,敲了一会儿,一个老妇人出来开门,有些狐疑地看着我,道:“你找谁?”
我道:“请问这是罗锅李的家吗?”也不知道罗锅李的名字,这么说实在有点儿不敬,但实在也没有办法。
那妇人上下打量了我几眼,道:“你……你找他?”
“不是。”我道,但这事儿也是说来话长,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才好,只好说:“你们……当家的在吗?”
那妇人倒也是极精明的一个人,见我这么说,连忙问道:“是不是,是不是达子出什么事了?”
他一说达子我一愣,但随即一想,应该是罗锅李的名字。
“是的。”我道,说出来我心里也有些难过,但事情都发生了,无论怎么说都不会让人心里好过的,都必须面对。
老妇人听我这么说,便往后退了一步,道:“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