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婧是自己离开东山市的。上车以后,她趴在车窗上向外望了无数遍,也没有见到康渡的影子。在这样的失望中,公交车把密集的楼群甩在身后,像头驴子一样,喘息着扎入连绵的大山。
山坡上的麦田像金色的绸缎,在道路两边闪着耀眼的光。汽车上下颠簸,把车内的味道搅得浓烈刺鼻。有人恶狠狠地骂着孩子,有人大声地笑着,有人大声地说着粗话。安婧被这些嘈杂围困、纠缠,无处逃避,最终只有透过爬满尘土的车窗,找到一份难得的清静。
绕过数不清的梁,跨过数不清的坎,汽车喘着粗气,在一处山梁的脚下抖动了几下身子,缓缓地停了下来。
“凤林乡到了!要下车的麻利点啊!”
安婧站起来,顺着人的缝隙挤了出去。她感到有人捏她的P股,有人用肘撞她的胸。她不知道是谁,一手捂着嘴巴,另一只手拖着包,踉踉跄跄地冲出车门。
车开走了,尾巴扬起黄黑的浓烟。
安婧松开手,胃里一阵痉挛,一些还没有来得及消化的食物随之喷出体外。她吐了一阵子,把身子吐空了才直起身,向周围环顾着。这时候她才发现,所谓的凤林乡只是一块竖在路边的破旧的木头牌子,而真正的凤林乡则还没有半点影子。
安婧觉得自己被那司机骗了,心里暗暗地骂着,随之又有些委屈,眼泪慢慢地爬上眼眶。
望着四周燥热而空旷的山野,安婧心里不由得生出了失望。其实,当汽车绕过数不清的梁、跨过数不清的坎的时候,她心里的失望就越来越浓了,只是还没有达到可以催出泪水的地步。
而现在,她忍不住了,泪水无法遏制地涌出眼眶,在她的两颊上冲出淡淡的痕迹。
她只有等着,她不知道自己该往哪个方向走,她想找个人打听一下,如果运气好,她还想搭一辆开往真正的凤林乡的车。但没有,没有车,也没有人。只有巨大的日头在半空中燃烧,发出刺刺的声音。
不知道等了多久,有歌声飘过来。
三千里河水三千里土
三千里妹妹三千里苦
妹妹的苦水哥哥帮你咽啊
妹妹的身子哥哥来护
护着不让风来刮
护着不让雨来下
护着不让日头晒哦
护着抱进哥哥的家
安婧循着声音望过去,见路上过来一架驴车,不过拉车的不是驴,而是一头高高大大的骡子。
车上两个人,歌是前面的赶车人唱的,后面的人咧嘴笑着,仔细看穿得整整齐齐,像是学堂里的体育老师。安婧想,救兵来了,兴奋地摇起了手。
到了跟前,赶车人一拽缰绳,停了下来。
“姑娘到哪儿?”
“到凤林乡政府。”
赶车人回头看了一眼“体育老师”,那目光似乎在询问。“体育老师”说:“正好我们也去那里,上来吧。”说完,他伸出手,安婧迟疑了一下,但还是把手递了过去,顺着他的力道上了车。
“到乡政府干啥?”上车坐稳后,“体育老师”伺。
“报到!”
“报到?新分来的?”“嗯。”
然后两个人就没了话,安婧不知道自己该说啥,用眼睛瞟了瞟,见“体育老师”也正在偷偷地看她,于是面颊上就有点烧,于是就更不知道该说啥了。
赶车人甩着鞭子看不到他俩,只顾自己在前面扯东扯西,说凤林乡如何如何穷,又说穷归穷,可穷得乐和;再说现在村里都在抓超生呢,可抓归抓,那娃子照样一个接着一个往地下落,落个男娃赚着,落个女娃赔着……
有赶车人扯着,路就不觉得长,就不觉得尴尬,所以没过多久,安婧就看到了房子,又过了不一会儿,车就在一个院门前停了下来。
院子挺大,冲着大门的路两边有坐北向南的两排平房,远远望去像一个灰黑的“土”字。这就是乡政府吗?安婧站在大门前迟疑了一下,想到自己的根扎在这里,心里不免有些失落。
“体育老师”很自然地拎起安婧的包,向院子里走去,安婧觉得不妥,可又不知道该如何拒绝,只好跟着往里走。两个人沿着“土”字形的“竖”前行,穿过一个圆门洞,又登上右边一座小二楼的楼梯。“体育老师”似乎对这里很熟,领着安婧左拐右拐,在一扇写有“凤林乡政府办公室”的门牌前驻了足、开了门、进了屋,对里面的人说:“新分来的,接待一下。”然后把安婧的包往椅子上一搁,介绍说:“这是咱们乡政府的王主任,有啥事她会安排。”说完微微笑了一下,推门走了。
王主任叫王小慧,生得清清爽爽,一看就知道是很干练的女人。她看了安婧的介绍信,招呼安婧坐了,简单地介绍了乡里的情况。
凤林乡是小乡,人口不足一万,下辖三十二个自然村。因为离城远,交通不便,所以经济比较落后,没有什么二、三产业,全乡有一半的人在吃着国家救济。都说穷乡出刁民,这里民风昧钝,很难管理,单说计划生育一项,就让乡领导伤透了脑筋。
王主任说:“乡领导有四个人,三男一女,两正两副。书记姓王,叫王朝刚,乡长姓张,叫张升,刚才领你来的人就是其中一位副乡长,叫夏商,是从城里来这儿挂职锻炼的。还有一位副乡长,和咱们一样,是女的,姓陈,叫陈大雨,一会儿我先领你去见见咱们的乡领导,带你熟悉一下环境,工作的事儿,等领导拍了板再安排。”
“体育老师”是副乡长!我怎么能让副乡长拿包呢。安婧心里怨恨自己不识庐山真面目,想找个机会向这位夏副乡长解释一下。
她们先是敲开了乡党委书记王朝刚的门。王主任介绍了情况后,王书记起身说欢迎欢迎,问了安婧在学校的学习情况,说我们乡里现在正缺大学生,说安下心来好好工作,如果有什么事可以找王主任反映,也可以直接找他,又说先给夏副乡长当助手吧,说夏副乡长不简单,城里下来挂职的大学生干部,他带着安婧一定能把工作做好。安婧想起那个像体育老师的夏副乡长,想跟着他正是自己愿意韵,但这话只能在心里,不能说出来,表现出来,便道了谢,跟着王小慧出来,心情比刚来的时候好了许多。
接着,王小慧领着她来到乡长办公室的门前。办公室的门关得很严实,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人。王小慧犹豫了一下,还是抬起手敲了敲。
“谁啊?”屋里传来男人洪亮的声音。
“张乡长,是我,王小慧。”
“小慧啊,有什么事儿吗?”
“乡里新分来了大学生,我领着她来见见乡长。”
“王书记见了吗?”
“见了。”
屋里的男人住了声,又过了一会儿,那声音再次传出来,说:“进来吧。”
屋里有两个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男人上身穿着白短袖衬衣,下身着了笔挺的华达呢裤子,一双皮鞋锃光瓦亮,正仰着头看天花板,王小慧和安婧进来也没有使他的目光往下落,让人看了很不舒服。女人坐在长沙发上,也沉着脸,安婧注意到女人的颧骨很高,右脸颊上有一枚黑痣,轻微地上下抖动,仿佛刚跑了很远的路,正在急促地喘息。
“陈副乡长也在啊。”王小慧看着女人,语气上低了些,但还是把那个“副”字咬得挺重。
陈大雨没理会,倒把一只鞋脱下来,往地板上磕,边磕边骂:“不听使唤的东西,走到哪里都硌脚。”
王小慧就僵在那里,一双眼睛有了怨气。看到这一切,安婧也不知道该怎样,她本想问声好的,但想了想还是没说话。屋子里的气氛就有些尴尬。
“小慧啊,这就是咱们乡新分来的大学生吗?”那个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把目光从天花板上落了下来,而且很滚烫地看着安婧。
“是。”王小慧边应着,边向安婧介绍说,“这是张乡长。”
“张乡长,我叫安婧。”
“安婧?”张升站起来,握住安婧的手哈哈一笑,“安婧,好名字,安安静静。”
张升哈哈笑着,握住安婧的那只手暗暗地紧了紧,捏了捏安婧的手指,让安婧心里很是紧张。
这时候,陈大雨腾地从沙发上站起来,气呼呼地走了,出门的时候,把门摔得山响。安婧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暗暗地有些担忧。
张升依旧哈哈地笑着,让王小慧和安婧坐了,起初王小慧不肯,说:“乡长忙,我们先回去了。”可张升的兴致很高,说再忙也不在这一会儿,说咱这穷乡僻壤的来个大学生不容易啊,得重视,高度重视。
“安婧啊,你来给我打打杂吧,我这儿整天忙得有上顿没下顿,一些基础性的工作还真需要个人手,先暂时给我帮帮忙,等过了这段,乡里再好好给你安排一下。怎么样啊?不亏待你吧?”张升盯着安婧说。
“乡长,刚才王书记说让安婧先配合一下夏副乡长的工作。”王小慧在一旁插话说。
“王书记真这么说的?”张升似乎不同意这样的安排,“那夏副乡长也是大学毕业,两个大学生干一个活儿,有些浪费啊。”
见王小慧和安婧都没搭腔,张升继续说:“书记那边我去谈,先去把宿舍安排一下,往好了安排,别迁就,工作的事儿不急。”
两个人起身正要离开,一个男人急匆匆地闯进来,气喘吁吁地说:“乡长,王尔尕和他媳妇从外地回来了。”
张升一听像打了剂强心针,腾地站了起来说:“赶快召集人,这次不能再让她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