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商走了,他啥东西都没带就走了,连夜回城了。彩虹叫张红波来接安婧,安婧拒绝了。她想在农技站待着,想在这里静一静,在这里回味点什么,也遗忘点什么。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路上的行人和牲口会见到一个女子痴呆呆地坐在土台上,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也没有人知道她在那里坐了多久。
安婧每天吃过饭后就在土台上坐着,看着周围错综的土路,以前没发现这样的美,现在这美却逼迫过来,把她和小院衬托得渺小而单薄。“唉,到处都是路,可路在哪儿呢?”安婧不停地嘟囔着这句话,声音小得连她自己都听不到。
夏商走了后,安婧没心思做饭,小李默默地照应着,他还是很少说话,做好了饭就端给安婧。安婧也不问,就默默地吃了,再过一会儿,小李便收了碗筷,拿去洗了,整个过程都在沉默地进行着,平稳而和谐。安婧的神经随着夏商的离去仿佛一根根都给扯断了,她像个孩子,吃饭、睡觉,在土台上看着远远的山,看着密密麻麻的路,以及路上走过的行人和羊群。
有一段时间,彩虹很担心,抽空就来看安婧,也用一些小笑话试图逗她开心。可没用,见到彩虹后安婧多多少少地能说两句,但不笑,她笑不出来了。慢慢的,彩虹就来得少了,她不是不想来,是因为她太忙了,招商引资的事儿到了最关键的时候,她离不开,也就来得少了些。
小李虽然不说话,但很有心,他想带安婧到村里转转,过去,安婧是很想跟着他去村里的,但现在安婧不想了,她似乎忘记了这事儿。这样,小李就从外面给她带东西,带各式各样的稀奇古怪的东西。有一次,他竟然带回来两只小兔,毛茸茸的,团起来像灰色的球。小李把小兔子放到安婧的面前就转身离开了,有意无意地瞟两眼,看安婧的表现。他很得意,因为安婧抱起了它们,还把脸偎在小兔身上缓慢地擦着。
随着年关临近,路上的人渐渐多起来,牲口也多了,还有扯着嗓子叫的红脖儿公鸡,抻着脖子挣扎的黄头大白鹅,以及色彩丰富的各式年货。人们已经习惯了土台上的这个女人,熟悉她知道她是乡农技站的技术员。人们感叹这个叫镜子的城里娃娃,真年轻,真漂亮,在阳光的照耀下,像下凡的仙女。人们偷偷地看着她,偷偷地议论说,看,镜子怀里还抱着大耳朵兔爷呢。
安婧不知道人们在看着她,也不知道年关,时间的概念被她忽略了。她每天抱着大耳朵兔爷坐在土台上,痴痴地看着远方。彩虹来叫她,说该放假了,用车送她回家过年去。安婧不去,说哪儿也不去。彩虹说不回家老人该担心了。安婧说,他们才不会为我担心呢!我后妈是出了名的姚婆子,她巴不得我从人间蒸发。彩虹就没办法,按照安婧说的号码给她家里打了电话说单位加班过年回不去。电话是安婧的父亲接的,语气硬邦邦冷冰冰的,通过电话线传递,足以冻伤彩虹的心。彩虹心想,怪不得老人常说,有了姚妈之后就有了姚爸了,难怪安婧总也不想回家。彩虹放下电话后说,我撒了谎,把家里搞定了。一阵沉默,她又说,安婧,那就到乡里去过年吧,说我也不回家了,在乡里陪你。安婧说,我哪儿也不去,你回去吧。彩虹没办法就走了,回去后让人准备了很多的年货,嘱咐小李照顾好安婧。
说话间就要过年了,从附近村子里时不时地传来鞭炮的脆响声,路边谁家孩子边跳橡皮筋边唱道:吃了腊八饭,就把年来办,腊月二十三祭灶,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去割肉,二十七逮只鸡,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蒸馒头,三十晚熬一宿。
腊月二十六,一年中最冷的日子,空气中渐渐聚起爆竹的脆响,刷春联的大笔在人们手中传来传去,人们一会儿就上街一趟采买,人们见面打招呼的第一句话总是:“年货办得咋样了?”人们拎着花花绿绿的塑料袋从市场回来,有猪肉、羊肉,有菠菜、韭菜、黄花菜、木耳、胡萝卜、葱、姜、蒜,一应菜蔬。
年说来可就真的来了,安婧不知道,但小李知道,他一直在忙着。
那天,安婧抱着兔子进了院,就看到小李挡在她身前冲着她笑。他笑什么呢?小李闪开了,安婧的双眼就被院子里的红填满了。
红的灯笼,整个院子一排排、一列列,都是红的灯笼;屋檐下是,树上是,菜棚子上也是,都是红的。红,不容分说地涌过来,挤过来,撞过来。安婧被这些红点燃了,她把兔子放到地下,在这些红里穿梭、徜徉。她觉得自己都是红的了,她缓缓地露出了笑容。
夜刚擦黑的时候,小李插上插销,这些红便一下子亮起来,把地映红了,把天也映红了。
小李摆好了菜,拿起一挂鞭炮在院子门口噼里啪啦地放了。安婧捂着耳朵,跟小李一起跳跃一起尖叫一起笑着,她被唤醒了,她开心得像个孩子。
“小李,有酒吗?”坐在桌前,安婧轻声地问。
小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疑惑地望着她。
“有酒吗?我想喝酒。”安婧重复了一遍。
这下小李听清了,他说了声“有”便转身回房间拿出来一瓶酒。他给安婧倒了,也给自己倒了,两个人一杯一杯地喝着,把夜都熏得有些醉了。
后来,小李从怀里掏出一枚红发卡,他双手捧到安婧面前,安婧一下子就有了温暖如春的感觉。他说:“这是我,我……给你的新年礼物。”泪水一下子充溢安婧的眼睛。眼下什么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有个男人知热知冷、贴心贴肝地疼她。就在这时窗外不远处传来一阵一阵“大地红”的炸响,安婧就着“大地红”的炸响,扑到小李怀里,放声大哭。积雪覆盖的院子里是成片的红纸屑,这些热闹的红纸屑,像一地鲜花,开在安婧千疮百孔的心里。
外面,在山的那边,有烟火的光在闪烁,有鞭炮声穿透黑夜飘过来。在山洼里,一个小院腾着喜庆的红光,飘溢着近似孤独的酒香。
安婧醉了,醉得站起来也摇摇晃晃。小李把她架到宿舍的床上,给她脱了鞋,盖了被子,踮着脚想离开。安婧发觉了,抓住了他的手,说:“小李,你不是喜欢我吗?来,今天晚上我给你,全给你。”
小李呆住了。
安婧一使劲,把他拉到了床边,另一只手把他抱在自己的怀里。
小李身体里的酒被点燃了。他扑上去,和安婧缠在一起。
两个人在床上滚,滚掉了被子,滚掉了衣服,滚掉了头脑里所有的一切。他们赤裸了,两个年轻的身体在互相纠缠、互相温暖、互相抚慰着。他们就快一起升腾了,再给他们一小会儿,他们就能冲破最后的堤坝,在灵与肉的契合里飞到高空,飞出尘埃沾染的世界。
但这一小会儿却被另外的东西占据了,那是一股凄厉的声音,是一个女人的喊声,或者哭声或者歌唱声。
安婧被酒精堵塞了耳蜗,她正准备升腾呢,小李却惊叫一声爬了起来。
“怎么了?小李,来啊。”安婧的话里还充满了醉意。
“不,我,我不能。”小李惊慌地说。
“怎么,你嫌弃我?”安婧睁开了眼,用一种绝望的眼神盯着小李。
“不,不!”小李争辩着跳下床,扑通一声跪在安婧面前,“我,我配不上你。”说完,小李爬起来推开门光着身子跑了出去。
看着外面红色的光,安婧捡起被子拢在身上,她清醒了。清醒后的安婧想起了康渡,想起了夏商,想起了伊敏,想起了许多事。她一边抚摸着自己的身子,一边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