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我还是一个孩子。一天中午,我横跨在一棵榆树的树叉上,边撸着枝条上的榆钱儿放进嘴里,边嘲笑着树下那些不辞劳苦,要骑车走十来里路回家吃饭的学生。那时让我自得的,是我可以独自享用两个小时——不被家长和老师管制的两个小时。要知道,这对我很重要,用现在的理解,那时候的我极其渴望自由。我在用这两个小时的时间,弥合我被迫在家放牛及在课堂上听老师喋喋不休所造成的创伤。
如果有一种生意很赚钱,很快就会形成一个行业。没过多久,就有一个孩子开始向我看齐,和我一样爬树吃榆钱。不仅如此,他吃饱以后,还会在学生们经过的路上搜寻什么。我问他在做什么,他说他在找钱。我笑他是个傻子,钱要是这么容易捡,大家都不用上班了。但傻的是我。他说:真的,我经常能找到,有时一毛,有时五毛。
这种事,当然宁可信其有。我也加入了捡钱的行列,和他比拼耐心和眼神。后来,我和他分开了,因为俩人在一个地方找钱,几率就减少了一半,万一我先看到先被他抢到,或者相反,双方或许会因此红脸。为了能和一个志同道合的伙伴友谊长存,我们默契地分开了。接着,我开始了独自找寻的历程。
事实证明,守株待兔等到死兔子的可能性是存在的。我甚至检测过那条路上每一个明显的坑洼,骑车颠簸时钞票从衣兜里滑出的可能性,我用纸币测试下落后飞行的弧线,定位它的可能落点。因为那条路年久失修,所以处处都闪耀着希望。功夫不负有心人,在我反复测试了几百个落点后,真就出现了一次成功。一张五毛的缺了角的纸币成了我那天的收获,也是对我那种“假设”思维的一种肯定。
我不能肯定,是否因为小时候从事过捡钱这个行当,造成了我多思和研究的习惯。而一个这样的人,如果不能成为教授,多半就是一个神经病。比如在餐桌吃饭,我通常要想的是:用什么方法可以避免大家用嘴唆啰过的筷子,不再伸向别人还要入口的菜里。当时我有这种想法,是因为每次聚餐前,我时常观察周围的人们的嘴。那些嘴,各不相同,有四十岁的嘴,有五十岁的嘴,有带着假牙的嘴,有口腔溃疡的嘴。如果往深了想,有肝炎病毒的嘴,有昨夜为谁口交的嘴。有了这些假设,就很容易对餐桌上的聚会产生厌烦。我的一位朋友问我原因,我就把我这个秘密告诉了他。他说,是你想多了。其实他的眼神是在说:你是个神经病。
我曾经就我这个想法和某家餐厅的经理探讨过,后来他的店里就出现了“公用筷”这个东西。当然,现在很多大的酒店已经在服务中加上了这一条,真正的发明者,究竟是谁,无从考证,但第一个提议的,相信一定和我有过同样的假设和思索。由此我不由自主地想到,可能真正适合我的职业,应该是科学家。我更有些吃惊地想到,如果我适合从事科学工作,那么当年引导我捡纸币的家伙,就应该是著名科学家了。
三年前,我驱车赶回了我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像当年寻找纸币一样,去找我当年的同行。我做了种种假设,以他的思维,一定非同凡响。事实上,也正是如此,我很顺利地在一家商店和他相遇了。
他没有当上科学家,但在当地很著名,他说那个商店就是他开的,但这个职业不是他唯一的。他点上我递过去的烟,我们坐在门口的台阶上,一起回顾他这些年的创业历程。他没有我背书的劲头,所以没有选择地当了农民。但他是不甘心的,不是吃不了那个苦,而是他认为自己处处受到了盘剥。他说,他吃进嘴里的玉米面饼子其实成本并不是最低的。首先,一袋一块钱的粉碎费是要付的,而这一块钱里有利润。他的假设后果是开了个磨米坊,将一块钱的利润纳为已有。其次,他认为化肥也是不小的成本,但他不具备生产能力,假设一番后他在家门口的路边建了两个公共厕所,标上了“男”、“女”。后来,他的假设更多了,比如自家的母猪配种需要花上五十块钱的费用,如果自己有种猪就没必要这样了,不但自己的母猪在发情的季节可以免费享用,还可以接受其它家付给的嫖资。由此,通过他的种种假设,他能干的基本都实现了。陆续出现了给马打掌的,家电维修的,粮油店,制砖厂等等。最近,因为家里死人了,还特意开了个棺材铺。
他并不满足已经有的,因为他的精力大部分还没有派上用场。更多的时候,他总是在不断设想新的东西,并且因为暂时无法实现而耿耿于怀。比如没有资源可以建自己的发电厂,解决用电的问题。没有石油资源供自己开采,解决机器的燃料问题。为此,他说他家的家用电器少得可怜,也没有汽车。他说,看到那些东西就来气,消耗的东西都不是自己的。他说的我可以相信,他身上的衣服就没什么档次,我想那是因为他无法开设纺织厂。
在这一点上,我没有嘲笑他吝啬的意思,他能和我说这些事,是因为别人根本听不懂。我能听懂,是因为在二十年前我们曾经短暂地同行过,彼此的领悟力值得信任,知音难求。我认为他具备了一种非凡的才能,而这种才能简直超乎我的想象。我相信,如果有十个,不,只要有一个他这样的人,再加上几个不是白痴的助手,在一个太平洋小岛上,建立一个独立王国,很快就不亚于亚洲四小龙。
或许,在每个人的生命中,都会有一段异想天开的时期。就像青春期一样,成为每个人通往成熟和死亡的必由之路。有些人的青春期比较短,我们就称之为老成,有些人比较长,我们称之为多情,有些人则持续了一辈子,那就是神经病。
当我被生活折磨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我不再想公筷的发明与自己的关系,也明白我那个曾经的同行,其实永远没有可能建立起一个真实的王国。而我,因为捡钱事件而养成的多思和敏感,只能用到编织故事的行当中去。这是一个安全的职业,越是大胆和离奇的幻想,越是能收获掌声,而不会有人用异样的眼光审视你,唾弃你。而越是写下去,我越是发现,创作与少年时的捡钱事件是如此相似,那种由来已久的假想冲动,在键盘疯狂地舞动中,得到了奇妙地释放和解脱。只是,我不再收获硬币和毛票,当我的主角们在纸页中沉沉睡去时,我有一种由衷的,虚脱般的快乐。
事实上,我是值得庆幸的。
当我在一次创作中遇到困难时,我企图再次找到他,以便找回久违的灵感。没有人比他更适合假设,也没有人能像他那样,能用幻想强烈地感染过我。我走访了商店,给马打掌的,家电维修的,粮油店,制砖厂等等,结果都说查无此人。这让我大惊失色,那些地方怎么又不是他的了呢?难道我只是做过一个梦?
最终,我回到了遇到他的商店。因为上次和他交谈的过程中,有过第三者在场,就是那个胖乎乎的独眼店员。经过确定,她不是店员,是店里的老板。于是,我就把这个问题和她说了。她说:他骗你呢吧?他还有准儿?半疯半傻的,好吃懒做。我问:现在人在哪儿?她说,还能在哪儿,进去了。
《与寂寞有染》的创作,源于我两年前的一个梦境。那时,我的身体接近崩溃,睡梦后时常产生种种幻觉。我关掉了电话和网络,强迫自己处于独居状态,奋力记录每个瞬间的奇异感受,生怕它们雁过无痕,再也找不回来。但当我在极度疲倦中睡去,再醒来时,面对着笔下潦草的文字,却难以明白它们的真义。
我最终明白了一点,如果我想依靠幻觉来写出一部书,那结果与我的老同行相去不远,而我所能够做的,只是老实地守在沆洼边上,或许因此能捡到几毛钱。于是,我以第一人称的形式直接入了手,慢慢写出了这个故事。
是的,这是一篇与幻想毫不搭界的小说。那些出现在幻觉中的人与事,一丁点儿也没有出现在我的笔下。在搭建这篇小说的过程中,我并没有像当年测试毛票飞行轨迹一样,做出种种假设。我打开了手机,上了网,并且像平时一样去上班。我要让小说受到日常生活的浸润,就像一条鱼在进入油锅前,需要在调料中腌上足够时间一样。那些字里行间闪现的人物,无一不是我生活中熟知或者交往过的,他们几乎不需要任何润色,既生动又残忍,既自私又温暖,带着人类天性中的暧昧,而故事,则走向了悲伤和残酷的极端。
只要沾染了人的气息,苦难就无处不在。当小说完整地呈现在我眼前时,我早已忘记自己的初衷,它的苦涩气息像中药一样在房间里弥漫,让我欲哭无泪。
生活就是一条沆洼不平的路,我们能做的,就是守在它的旁边。有时能捡到一些什么,更多的时候,是漫长的守望。当我们假想能捡到什么时,希望就伴随着我们,就像水洼里微茫的闪光,你很多时候并不明白,哪一个是真正的硬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