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牵着哥哥的手上路了。
祖母要到50里开外的麦禾营公社去求一位神医。这是祖母没有办法的办法。她从别人口中得知,这位神医是专治那些疑难病症的。
那时候,乡间没有公共汽车,在乡村土路常常见到的是拉石头或者拉石灰的胶粘辘马车。庄稼人赶集走亲戚得靠两条腿步行。五更天,祖母将哥哥从睡梦地里叫起来了,婆孙俩吃了饭,走出了家门,走出了松陵村。我尾随着祖母和哥哥,上了路。
由于空气湿度较大,初夏的黎明雾蒙蒙的,连星光也是混混沌沌的不清楚,眼前虽然不是漆黑一团,所目击到的事物都只是个轮廓。
哥哥的双眼是祖母的一盏灯,他拉着祖母的手腕,两个人并排行走在宁静得有点紧张的乡村土路上。在我的眼里,祖母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油光光的,她那依旧光滑的脸庞相当清爽,那对酒窝并不老态,只是里面盛进去了更多的沧桑,显得更丰富更殷实了。祖母那一身干干净净的衣服确实很合身,连方口鞋上也没有一丝污点。她比实际年龄还年轻。年轻不只是她的模样,也是她的气度,是祖母这样的女人才具有的,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不同凡响的气度。她走路的姿势也是年轻的。村庄、田野、道路还在沉睡之中,两个人的脚步声就格外响亮,连出气声也清晰可闯。不知是什么鸟儿在路旁的树枝间跃动着,翅膀扇动的声音惊心动魄,有点吓人。猫头鹰在远处神秘地鸣叫着,那阴森森的叫声不由得使哥哥一阵战粟,他靠住了祖母。祖母便安慰他的长孙:不要害怕,这虫子只叫坏人的魂,不骚扰好人。祖即用话语用身体给我的哥哥罗大虎壮着胆。两个人身后留下的脚印仿佛坚定不移的信念,沉稳地印在旅途中。
曙光似乎不是从天穹降落下来的,而是从土地上、庄稼上、树木上、草叶上抽出来的,丝一样,布满在天地间。这会儿,大地上的一切都清晰地裸露在天光之下。太阳被地平线弹上来,冉冉而升。
哥哥即刻陷入了黑暗之中。他只能由祖母牵引着走。
哥哥非但看不见又红又大的太阳,黎明反而成为哥哥的灾难。在漆黑如炭的大白天,瞎了双眼的哥哥,听觉变得十分敏感。他老远就听见了一辆胶粘辘大车发出的愉快而清瘦的响声。这响声仿佛油坊里蒸熟的油菜刚上了大木梁,给梁上稍微一使劲,那浓烈而厚重的油腥味儿就如杨花一样满世界地飘洒,响声从半里以外飘过来;这声音也像光环一样缠绕着我的哥哥罗大虎,他既兴奋又充满幻想。太阳温和而安详,阳光飘洒着一缕清新的气息。婆孙俩坐在麦地边坐在正在发芽似的太阳底下等待胶拮辘马车的到来。风很谦恭,轻轻地拂来,它的力量刚好能把小麦的花香一阵一阵地送到行人的鼻子尖,使它直钻人的肺腑。油菜开始结英,茵宿的小蓝花眼睛一般在眨动。惋惜的是,哥哥看不见初夏热烈的景致了,不过,他能呼吸到漆黑的太阳,呼吸到漆黑的白天。他将漆黑的太阳贪婪地吸进肺腑,又恋恋不舍地吐出来。他能听见杨树的叶片儿在轻声细语,能听见大地在喘息,尤其是随着胶轴辘大车的逼近,那条土路仿佛展开的席子向前卷动,尽管卷动的声音很细微,像麦轩那么细,哥哥还是能听见:那是路在说话哩。我听见道路给哥哥说,它像刚强的人一样,有顽强的承受力。哥哥说,是呀是呀。其实,不需要我猜测,失明了的哥哥不会失聪,他的听觉,他的其他感觉器官,会变得跟刀子一样锋利的。
果然,有一辆拉着石灰的胶粘辘马车从祖母和哥哥的身后而来了。祖母回头去看,三头骤子迈着自信的步子,不时地打着响鼻,赶车的个子不高,四方脸,他是一个胡子荒芜了的中年农民,被络腮胡子围堵住的脸庞上有一双善良的小眼睛。祖母抬起头来,她一句话也没说,从酒窝里溢出来的笑意和恳求挂在脸庞上。马车停下来了。赶车的用在半路上检拾了二毛钱的心情贪馋地看着风韵犹存的祖母“这娃咋啦?”赶车的问祖母。祖母说:“眼睛有毛病。”“他是你的儿子?”“不,是孙子。”赶车的又打量了几眼祖母“我还以为是儿子哩,嘿嘿。”赶车的很年轻地笑了两声“你们要去哪搭?”“麦禾营公社。”“上车吧,我捎上你们。”赶车的扶住祖母的民蛋子向车辑上扶了扶,祖母可能感觉到了那只手的力量,她轻叫了一声。那只手在按住祖母反蛋子的同时用了点劲,似乎想抓住又不敢抓。祖母没有丝毫值怒,她似乎在极力掩饰刚才发出的那一声有点夸张的轻叫,她朝赶车的笑了笑。婆孙俩坐上了马车,赶车的只好跟着马车行走——没有他可以落座的地方了。祖母和哥哥背朝背地分别坐在两边的车辗上。祖母双腿垂吊在车辙外侧,面庞朝着赶车的。她坐得很端正,伸出右手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头发,然后,双手搭在一块儿,搂住那个装着两块馍的布口袋,她报着嘴唇,张开双眼,目光从赶车的头顶越过去,目不转睛地看着一望无际的麦田。肃然而立的小麦在祖母面前晃晃悠悠,悠悠晃晃。
赶车的将鞭子挥了挥,并没有落下去。三头辑、子同时竖起了耳朵,它们的步子加快了,车辍里的骤子高昂着头,鼻子响亮地喷了几喷。遇到缓慢的下坡,赶车的就开始拉闸了,他一拉绳索,没有上油的车轴和铁架子相摩擦发出的响声干燥而刺耳,这响声越过田野上困惰的恬静,飘得很远很远。道路不平坦,祖母随着马车的走动,身子不停地摇晃着,仿佛年轻时坐在秋千上慢悠悠地晃荡。祖母依旧很平静,两手依旧放在布口袋上,依旧注视着远处的麦田。赶车的偷看了她一眼,祖母的酒窝似乎动了动,却没开口。她将目光从远处收回来,很可能是怀着感激之情注视那赶车的,她看见赶车的挥动着手臂,鞭子随着车的走动而有节奏地晃动着,他的两条腿一高一低地踩着步子,仿佛在舞蹈。他那阳刚之气似乎挑在比胡子更密实的头发梢儿上,挂在随着踩步而显眼的两跨上。赶车的似乎察觉到了祖母居高临下的注目,他再次去看祖母时,祖母的脸庞转过去了,我猜测,祖母并非有意识地躲避那赶车的投来的眼神,她专注于初夏的田野,这田野勾起了祖母温馨的回忆,使她向往、留恋。那一天,祖母不是坐在木轴辘大车上,而是坐在一辆马拉的小轿车上,赶车的是祖母的“同志”孙锁娃,他非要一同和祖母去周公店逛庙会。祖母无所顾忌地坐进了轿车,她将前面的帘子撩起来,用目光收揽着温馨的田野。晚上,祖母和孙锁娃一同看了夜戏。戏散人走,孙锁娃将祖母领进了西庵下的窑洞中。那一排窑洞是为前来祈子的青年男女野合准备的。祈子的女人擎一位香走在前头,看中她的男人就撵着香头奔走,到了窑洞前,女人将香头插在窑门口,就表示窑洞里有了人。孙锁娃也在窑洞口插了一位香,和祖母进了窑洞。就在那天晚上,孙锁娃告诉祖母,要不了多长时间,农村要订成分的。祖母第一次从“同志”口中听到“成分”这两个字,不知道是咋回事。孙锁娃就给祖母说,订成分像辫蒜一样,把人都辫成辫,归成类。穷的是一类,富的是一类,不穷不富的是一类。“同志”这么一解释,祖母明白了。她对孙锁娃从内心里感激。夜阑人静之时,孙锁娃赶着小轿车,将祖母送到了松陵村。赶车的只能看到祖母的侧面,侧过来的那半边脸安详、从容、自如。从那脸庞上赶车的大概看出了祖母的不卑不亢和对生活不慌不忙的应对能力,看出了祖母的不平凡——她不只是会生娃做饭的农村妇人。他的目光由轻挑而变得很尊敬,仿佛他面对的就是圣洁,不容得有半点儿非分之想和丝毫不得体的举动。赶车的愉快地“吁”了一声,马车继续向前走着。走上了一条缓慢的坡,骤子艰难地爬动着,马车以催人人眠般的节奏向前移动。每走几步,骤子的耳朵就抖动几下,挽具也随之发出了声响。
赶车的一只手晃动着鞭子,一只手拉住绳索,随时准备拉闸。随着马车猛然一颠簸,一块石灰从车上掉下来了。那块比老碗还大的石灰在右边的胶拈辘七弹跳了一下,落下来,正好落在了车拈辘底下了,“啪”的一声,就像折断了一根干柴,石灰被胶轴辘碾碎了,躺在路面上的碎石灰在太阳光下闪耀着,摆出的姿势仿佛经过了顽强的搏斗和挣扎。
祖母被石灰的气息呛了一下,打了一个喷嗖,她用右手在鼻子上轻轻地一捂,大拇指和食指捏了捏鼻子,抬起于臂,梳弄了一下头发,将双手放在布包上,搂着布包还是那么端端正正地坐着。上了坡,赶车的仰起头来看了看端坐如初的祖母“你们是哪个村里的?”祖母平静地说:“松陵村,去过吗?”“去过。”赶车的将鞭子插在了车辗土的一个环套里边,手抓住了车辘,他离祖母更近了,“去周公庙赶会时从你们村子过,你们村子有一棵大松树,它还在吗?”“在。”祖母的P股挪了挪,“松树咋能不在呢?”祖母的面容舒展了,她热情地说:“那棵松树是凤山县的一景呢。”赶车的也高兴了“是呀,是呀,是一景,那棵树大得很。”祖母闭上了眼睛,似乎让松树从眼前头立起来,又倒下去。赶车的当然觉察不到祖母一瞬间的情绪变化。罪、子的步子慢下来了,像脚下的路一样沉稳。赶车的没有再吆喝骤子,他的目光迈向了前边,似乎在审视前方的道路,生怕车轮子陷进坑洼里,把祖母颠一下。祖母的面孔十分沉静,显映着内心的澄明和安详。马车的响声仿佛在身后,在某个遥远的地方,像梦境一样美妙而不可捉摸。
我的哥哥罗大虎坐在车上,他的双眼睁得圆圆的。他一只手抓住车帮,扭过头去,注视着前方。他看不见,能听见,能嗅见,能感觉得到。他全身的所有感觉都如同嘴巴一般大张着。当祖母和赶车的对话的时候,他不出声地笑了,他大概觉得,赶车的是个好人,说话很直,不曲里拐弯;他大概感觉到初夏的田野饱满而迷人。他贪婪地吸着鼻子,好像要把这美好的时光吸进肠胃中去,慢慢消化,把漆黑的太阳吸进血液中去,让它从里到外,照亮全身。尽管,太阳漆黑如炭,罗大虎还是很愉快地呼吸着它。
祖母垂吊着的一条腿收回来,盘在车辙上,双手将布口袋子搂在怀里,面庞迈过去,看着前方。前边的土路被两边的麦田紧拥住向前延伸,延伸,逐渐变窄的路面仿佛鸟儿的叫声在麦田深处隐没了,只留下了神秘莫测的余音。祖母可能估摸,他们在这条路上还要走多久。
“你们去麦禾营公社干啥?”赶车的又将鞭子晃了两晃,他的目光从祖母垂吊的一条腿上一直爬到了她的脸庞。
“听说那里有一个神医,给孙子去看眼病。”祖母说。
“啥神医?哄人哩。我知道的,还不是给你一把香灰叫你冲服。”
赶车的朝地下唾了一口唾沫,他一看祖母没吭声又说道“既然来了,就去看看,求她的人倒是不少,说不定会奏效的。”
“孙子的这病怪,大夫没办法,邪病得用邪法子治。”祖母既不后悔,也不惊慌,沉静的目光里含有坚定的光芒。
“也是,也是。”赶车的说。
三头骤子稳步前行。太阳有点燥热。在广阔而寂寥的麦田里穿行的这辆胶粘辘子车从容不迫,仿佛处在时间之外。赶车的不再说什么,他偶尔抬起头来看时,祖母那平静的面庞全部暴露在他的目光之中了,他似乎一点儿也不困乏。赶车对他来说好像不是劳动,而是享受。我看得出,他十分乐意和祖母同路而行。他放开了胆量,贪婪地注视祖母,目光中有几分敦厚,几分天真,几分妄想和渴望。祖母肯定能看出赶车人的心象,她脸上挂着不易察觉的笑,祖母那般模样仿佛是在谛听车的咯吱声,谛听土地的低语声,仿佛丝毫也不在乎赶车人的目光——哪怕那目光中含有邪恶也罢。
“还有多远?大叔。”哥哥问赶车的。
“不远了,三四里吧。”赶车的看了一眼祖母。祖母朝赶车的笑了笑。
骤子披着一身树影子。骤子跟树影子一样在风中摆动。
“还有多远?大叔。”哥哥问赶车的。
“不远了,三四里吧。”赶车的又看了一眼祖母。祖母依旧是一副笑模笑样。骋、子依旧披着一身树影子。树影子跟骤子一样安详。
“还有多远?大叔。”哥哥问赶车的。
“不远了……”赶车的还没说毕,哥哥哈哈大笑“三四里吧。”哥哥笑着,把头偎在祖母脊背,祖母也吭地笑了。
“我要下去,”哥哥说,“停一停。”
“咋啦?”祖母一把拉住了哥哥。
“我不坐了,腿发麻。”
赶车的长长地“吁”了一声,三头骤、子同时将迈出去的腿收回来了。车停下来了,祖母和哥哥下了车。
“麦禾营公社就在前边。”赶车的人用鞭子指了指正前方被树木葱笼了的村庄。从车辑上跳下来的祖母正好站在赶车人的前边。赶车的飞快地看了祖母一眼,嘴唇动了动,没说什么。祖母的鼻孔鼓动着,呼吸着赶车人身上的石灰味儿和尘土味儿,呼吸着初夏清爽的空气。
祖母仰起头,朝前方望了望。赶车的在祖母的胳膊上轻轻地一撞:“在东边,你向那儿看。”
“看见了。”祖母说。
赶车的甩了一个响鞭,他松开了闸绳,马车走了。祖母没有当面感谢赶车的人,祖母目睹着那赶车的一只手按住车辘,跳了上去。马车走了,祖母只能看见从车挡板上冒出来的赶车人的后脑勺。那后脑勺静止不动,渐渐地远了,远了。祖母给哥哥说:“咱今天碰上好人了。”是的,赶车的确实善良,不是他捎一程,这么远的路够祖母和哥哥走一遭的。
祖母和哥哥到麦禾营公社时已是吃毕晌午饭的时节了。
一进麦禾营村的村庄,就能闻到一股清纯的香火气味。按照村里人的指点,祖母和哥哥走进了一个农家小院。
院子里的香气更浓了。香炉就设在院子里,香炉中插着十几垃清香。神医是一个中年女人,高个子,蛋形脸,头发在脑后挽个署,光亮光亮的。她的牙齿特别整齐,含笑的目光中露出了几分狡黠,一身合体的市布衣服,脚上是圆口布鞋,鞋面是黑织贡呢。房间里还坐着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和一个骨瘦如柴的女孩儿。女孩儿有十四五岁,目光看人时有点鼓,面部的颜色不怎么亮。那一男一女大概是她的父母亲,男的是一张猴儿脸,眉毛稀而短;女的很俊样,上身的衣服有点短,黑布鞋上绣着两朵花,鞋旧了花依旧在笑。轮到了给我的哥哥罗大虎治病。祖母将罗大虎突然失明的过程给神医说了一遍,连神医也说,她还没见过这样的怪病,她安慰祖母“人吃五谷生百病,没有啥奇怪的。人世上的怪事多得很。信则灵,你们打老远跑来就是相信我,相信我就能治好。”神医伸出了双手,她的手掌很厚,指头圆圆的,不见骨节,如同雨后在地面上爬动的蜓蚓。神医用她的手在哥哥的额头抚摸着,在哥哥的眼皮上抚摸着,她吩咐哥哥什么也不要想,只想丹田。抚摸了几遍之后,那神医咧开嘴,拉起了怪模怪样的调子,吐字难辨,音量不大,嘶哑破败。声音渐渐细下去,蛇一样溜进了草丛。她于一挥,站起来,打来了一盆清水,清水里倒上了什么白色的粉末,给哥哥洗眼睛。她的那双肥而厚的手向哥哥的眼睛上一搓,哥哥眼前的黑暗又加厚了一层。哥哥大慨觉得不疼不痒,还挺舒服的,就静静地坐在神医的面前,让神医的双手在他的眼睛上抚弄。神医既然是神,为什么不向哥哥喊一声“罗大虎,你不是瞎子。”卫组长不是神,也能一声命令,使哥哥成为瞎子,神医是神,就不如卫组长了?可是,哥哥不会像我一样这么想。他静静地坐在神医跟前,接受神医的医治。看祖母那样子,也是十分信服的,在神医的治病过程中,她一句话也不说,连呼吸也变细了。
临走时,神医给哥哥在一张白纸上写下了几样草药,说那草药是用来清洗眼睛的。然后,神医用三个指头在香炉中捏了些香灰,用黄被分包了三个包,给祖母吩咐:分三天给哥哥服下。整个求医治病的过程只有几十分钟,神医一分钱也不收,祖母出自感激给她留下了5毛钱。
祖母和哥哥离开麦禾营村的时候,日头已偏了西。
回去的路上,这婆孙俩再也没有遇见马车,尽管祖母渴望那个赶车的中年农民神奇地出现在这一段漫长的路上,可是,一路上,他们连马车的影子也没有见。只有残留在路面上的被牲口踢散了的马粪在标示这条路上依旧有马车通过。我的哥哥罗大虎仔细听了听,没有听见牲口的蹄子在路面上击打的声音和车轴发出的尖尖的嘎吱声。也许,那辆马车刚刚过去,他们只是慢了几步就没有搭上。人世间的好多事是可遇不可求的,祖母只能这样感叹了。没有了那辆马车,一路上的愉快也就没有了,这才是我的哥哥罗大虎有点沮丧的原因。
祖母拉着哥哥的一只手,她仰着头,挺着胸,步子晓得并不大,但十分坚定。她注视着乡村的午后,乡村的午后软聋聋的,田野上是一副情懒的模样,仿佛刚睡醒的少妇。路旁伫立的杨树只有碗口那么粗,树的枝丫张开了臂膀似的从树身上伸向四周,斑驳而老练的影子铺在了路上。同时铺下来的还有鸟儿的鸣晴声,几只鸟儿叫着从这一棵树跃人了那一棵。日子在这一刻空洞,无昧,脚下的土路单调而平静。打老远跑这么远来,总算没有白跑,总算找到了神医。祖母相信神,相信冥冥之中有一个叫“神”的主宰着人的命运,主宰着人的一生。
不能简单地说祖母是迷信。她所谓的神,大概就是基督徒心目中的上帝吧。祖母相信哥哥的眼病经过神医的医治肯定会有所好转的,尽管她又饥又渴,却充满信心,不知疲倦。她在路旁的一家小店里花了5分钱给哥哥买了一根麻花儿,自己坐在小店门口的矮凳子上,她从那条布口袋里取出来了一块玉米面把粗,双手掬住,拿嘴慢慢地啃,啃毕,把掉在手中的馍馍花儿按进了嘴里,婆孙俩吃毕,祖母向店主讨耍了一碗开水,两个人分着喝了。
一路上,祖母牵着哥哥的手,步子不减,精神抖擞。天擦黑时,到了县城南边的河家道。
西边的天上印着一弯柔和的细月,月亮周围特别蓝特别亮,蓝天像似揩擦得很体面的一口锅,露出了干干净净的底色,那底色蓝得更旺蓝得更饱。月亮四周不见一颗星星,小麦的香味儿比白天清新多了,连土腥味儿也是甜丝丝的。空气变潮了,田野上的缸篮之气如狗一样咬住祖母和哥哥的衣角,撵着他们走。剩下的这10多里路,哥哥走得很吃力。他饿了,走几步路,就出汗。祖母一边走,一边叫着哥哥的名字“大——虎——回来了——大——虎——回来了——”祖母那长长的叫魂的曲调儿听起来真有点凄凉。我给罗大虎说:“哥哥呀,你走了一整天,绕了一大圈,还是回来了,回到了松陵村。”罗大虎蛮有信心地说:“我迟早会走出去的。”我一听,笑了。
走到村口那棵松树底下时,上弦月落了,天更黑了。那棵高大的松树比黑夜更黑,它穿破黑夜凸现出来,看起来冰凉、冷醋、威严。黑暗的松涛比人的目光还狰狞,针叶间发出的响声雨点一般打在路上,传得很远。祖母怕冷似的抱住了膀子,她只看了一眼松树,就和哥哥从树下匆匆而过了。走到村口,她用那条空口袋在鞋上、在裤腿上、在身上打了打,尽管街道上己空元一人,尽管天黑得看不清人的面目,祖母把身上的尘土还是要打扫干净的。她将那条空口袋扬上去,落下来的动作很干脆,手臂在空中画出来的弧线柔和而有力,像画家在画板上果断地句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