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炕上的哥哥听见父亲在院子里走动,父亲的脚步声很厚实,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地劳过去,屋檐台阶也为之震动了。父亲拼命地干咳着,似乎要把满腹的抱怨难以出口的责备和心中的烦乱全咳出来。哥哥在炕上缩成了一团,连我也能看见,哥哥眼前的黑暗被那干咳声涂抹得如同铁钱那么厚。哥哥坐起来,一双手在空中盲目地乱抓,他用的劲不小。如果说,他眼前的黑暗是一张纸,有可能被他抓得稀巴烂;如果说,他眼前的黑暗是一张网,有可能被他抓几个洞。然而,黑暗对他来说是一个世界,一个瞎子所处的世界,他无法抓穿它,无法抓透它。他的手指头上手指缝里沾满了黑暗,那黑暗像稠稠的小米粥,不停地向下滴落、滴落。他撩起被子,摸索着下了炕。我摸得着哥哥的心思,他想给父亲说清楚,他为什么会突然之间失明的,他要让父亲知道是卫明哲叫他变成瞎子,他就瞎了,事情就这么简单而可怕。
他不知道卫明哲是多大的官,有多大的能耐,但他知道卫明哲是他最害怕的人,卫明哲比他失明更可怕。哥哥摸着墙走到了门口,他听了听,父亲已走进了房间。父亲很可能正躺在炕上生气呢,生儿子的气,也生自己的气。哥哥出了房子门,他站在房檐台上,睁大眼睛注视着被黑暗煎熬着的、明媚的农历四月天。
如果说,我的哥哥罗大虎小的时候没在父亲的怀抱里去过,是因为父亲太年轻,还不懂得爱孩子,那么,1964年的父亲也该到了疼爱儿子的年龄了,可是,父亲还是缺少这种感情。影响爱的因素不是年龄,祖母也不过40岁,可她对哥哥的疼爱却十分博大十分细腻,在我看来,她的爱如同一盆温吞吞的水,被爱着的人浸在里面会浑身十分舒坦。和父亲相比,祖母似乎多了几根爱人的肋骨,细胞里、血液中饱含着爱的物质。祖母身上的每一个毛孔似乎都在说,爱人吧,爱所有的人吧。祖母从很年轻时就全心全意地爱人,她爱祖父,爱那个宋连长,也爱短命的孙锁娃。她爱谁就全力以赴,绝不虚情假意,把自己全投进去,只是一昧地爱,而不求回报。爱的感情在祖母那里仿佛成了本能的一部分。祖母给我说过,连狗呀猫呀的,都知道爱它下的崽,人咋能不爱人呢?在祖母的心目中,好人和坏人的区别就在于:爱人还是恨人。能爱人会爱人的人,是祖母心目中的真人。我看得出,哥哥并不奢望从父亲那里得到庞大的爱,他只渴望父亲不要用那么重的脚步声那么尖的干咳声惊扰他,旁敲侧击地暗示他——他讨庆失明的儿子。进了房间,父亲开始给母亲唠叨了。他的唠叨简直像浓痰一样秸稠。在父亲看来,人生的所有不幸都给他摊上了:童年和少年里充满了阴郁;青年时,不能按自己的意愿去做人;辛辛苦苦地将儿子养活大,儿子莫名其妙成了一个瞎子。他自言自语:是先人亏了人,还是咱亏了人?咱咋这么倒霉呀!他抱怨命运,抱怨祖先,抱怨天,抱怨地。
现在的父亲是连指甲盖大的灾难也不可承受的人,他越活越脆弱了。
父亲压着指头给母亲说,松陵材和他同龄的人,某某在中学里教书,某某当上了公社社长,某某活得多么滋润多么舒坦。他的目光触及的是生活的表相而难以深入。他越渴求宁静的生活,内心越不宁静越焦灼越躁气。父亲将他的失意完全推给了祖父罗炳升了——假如如不是他阻拦,他在游击队里搅和上一年就有了老革命的资格了。如今,他起码是一个革命干部。父亲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母亲和他一句话也不答,她看也不看父亲,等父亲住了声,她才说:“你那熊样子,啥事也干不成;雀儿的头就戴不了王帽。”
去半坡里挖草药的祖母回来了。神医给哥哥开的那些草药无非是车前草、野拘祀、防风等等。这些草药,村子后边的半坡上到处都有,不到一晌午的时间就挖了半笼子。祖母进了房间一看,我的哥哥罗大虎在炕上忧伤地哭泣。哥哥面对着窗户,面对着从窗户外透进来的少量的、漆黑的太阳光,他的身子一抖一抖,像一片树叶由风刮着从空中向下落,他没有放开喉咙号啕,只是吸泣。祖母就问他“你哪搭疼?”哥哥止住了哭,说他哪搭也不疼。“那你哭啥哩!”哥哥说:“我害怕。”祖母安慰长孙“不要害怕,有啥害怕的?怪病有怪方子,会好的,你会好的。”哥哥说:“我不是害怕这个。”祖母说:“不害怕就好。”祖母忽略了哥哥所说的害怕的内容,我的哥哥罗大虎确实不是害怕他变成瞎子,他害怕的是家中僵硬的气氛,害怕的是他所处的这个环境,害怕的是他和父亲之间冷冰冰的隔膜,害怕的是父亲的躁气。父亲发泄的躁气像六月天里的雪花,一且落进我的哥哥罗大虎的心里,哥哥就浑身冰冰凉凉了。我揣摸,哥哥害怕的还不止于是这些,他究竟害怕什么,恐怕连他自己也说不清,害怕只是一块阴云,他被这块阴云缠裹住了。
祖母本来是准备坐下来择拣挖回来的草药的,她的一只手伸进竹篮笼子里刚抓上来一株车前草,父亲又在房间里干咳了几声,那几声干咳比石头还硬。祖母放下了草药,拍了拍手,走出了房间。她站在房檐台阶上,看了看天,说道“世俊,你出来一下,我有话给你说。”虽然祖母不是父亲的亲生母亲,虽然祖母比父亲只大7岁,父亲对祖母是很尊敬的。凡是祖母说出口的,父亲没有执拗过。父亲听见祖母叫他,跟着鞋出了房子门,母子俩都坐在了房檐台上。“世俊,大虎的病到底咋办呀?”
“我不知道。”父亲还是那句话,他的眼睛越过祖母,看着后院。
“我就知道你是这话。儿子病了,你不闻不问,算个啥爹?”祖母用目光盯住父亲,用眼神责备他。
“我心里也是猫抓哩。”父亲轻叹一声。
“开口闭口是你,你咋只知道你?儿子是你的亲儿子,你不管谁管?”
“他瞎了,我有啥办法?你说我能代替他,就叫我也瞎了去。”
“你咋能这样说话呢?自从大虎病了,你连我的门也不进了,你咋连一点儿人情世故都没有了?”
“我没心思。”
“你的心思在哪搭?你说,对儿子都没心思,对啥事有心?”
父亲站起来了。父亲仰望着天空,院子里的房屋将天空切割成窄结子了,天上的云团在匆忙地行走。
“你坐下!”祖母躁了,“没说上三句话,你就想走?”
母亲朱仙娥从房间里出来了。母亲的头发披散着,一副没有睡足的样子“娘,”她叫了一声祖母,“你不知道,大虎他爹心里确实有事哩,工作组的老卫说,收毕麦就要补订成分了,咱村那几个瞎熊想收拾咱们……”
“人家想收拾咱,你不和儿子着嘴,不管不顾儿子,就没事了?就没人收拾咱了?”
父亲垂下头说:“怪我还不行吗?”
祖母说:“这还算做爹的说的一句话。”
这时候,哥哥的班主任老师看望哥哥来了。班主任老师姓董,很年轻的,他对哥哥特别爱。一家人将董老师招呼进了房间。
哥哥一听他的班主任老师来了,就从炕上下来了。哥哥拉住了董老师的手。董老师叫哥哥上炕去躺下。董老师得知哥哥的眼疾实际上是将白天变成了黑夜,也觉得十分蹊挠。他问哥哥最近怎么样,哥哥说是老样子。董老师安慰哥哥不要着急,耐心治病。他告诉这一家人,学校里已和凤山县第三中学进行了交涉,保送哥哥上初中。因此,不必担心升学考试的。祖母一听,松了口气,千谢万谢董老师。
哥哥摸索着将董老师送到了院门口。他告诉董老师:天越晴,太阳越旺,他眼前头越黑;假如天阴了,阴得很沉,他反而模模糊糊地能看到一点。董老师一听,越发觉得哥哥的眼病奇怪了。
哥哥手中多了一根木棍。出门时,他拄着木棍。走在街道上,他先将木棍探出去,鸡啄食似的在街道上敲,木棍告诉他,前面没有沟,没有坎,没有猪,没有羊,他跟着木棍放心地走。
街道上多了一个瞎子,松陵村人似乎视而不见。他们看见哥哥来了,绕着他走过去,一声也不吭。
时间长了,哥哥不依赖木棍了,他手中的木棍,只是戏子手里的道具。他将木棍提在手里,大大方方地向前走。突然,哥哥脚下一滑,跌了一个坐墩,他跌坐在一堆牛屎上了。哥哥能听见,有人从他身边走过去了,他没指望谁拉他一把,也不可能有人拉他一把。他爬起来,带着一P股的牛屎,继续走。他索性将木棍提在手里,大步流星地走。
他先是踩上了前面那个人的鞋后眼,而后,几乎把那人撞倒在地。那人没有骂他,没有呵斥他,顺手就是一耳光。他伸出手去摸索那人,那人又是一耳光。他不再摸索了。他听见了脚步声、出气声;他听见了只有人的口腔里才能发出的那种很细微的声音,他大概断定,他的周围满是人。他不敢再走了,一步也不敢再走,他站在了街道上,睁大眼睛,看着漆黑的世界。
祖母来了。祖母一看,我的哥哥脸色蜡黄,怔愣地站在街道,裤子上满是牛屎,不知是昨回事。“你站在这里干啥呀?”祖母问道。我的哥哥说出了心里话“我害怕。”祖母说:“没有啥害怕的,咱回家。”祖母牵着哥哥的手,回到了家。
§§第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