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夜阑人静之时,在这空旷寂静的街道上,我的哥哥罗大虎像影子似的晃动着。他从房间里走出来,脚步轻得跟烟一样,祖母一点儿也没有觉察到。在毫不动摇的黑夜里,哥哥的目光如同刀锋一般劈开了黑暗,街道上所能目击到的事物都像在磨刀石上打磨了一遍,棱角分明,清清楚楚。哥哥在村街上走了一个来回,村街像长长地趴卧在槽口下的那头极其疲倦的黄牛,闭着双眼,贪婪地睡着了。只有秋虫们像牛嘴里吐出来的白沫,叫声疙疙瘩瘩的,有一点凄凉的味儿。
我的哥哥罗大虎把街道、树木、土墙、瓦房以及朦朦胧胧的夜色用目光挑起来端详了一番,又放下了。失明了的哥哥在夜晚不但用目光能穿透他所目击到的事物,而且能看穿人的内心。他的眼睛和我的眼睛一样单纯、稚嫩,但又十分锐利,像X光线一样,甚至比X光线更厉害。
他对父亲的内心深处比父亲要看得更清,父亲对卫明哲的恐惧,对地主成分的恐惧,对在他周围活动着的人的恐惧,是赤裸裸的。摆在父亲面前的生活不是一只乖觉温顺的小狗,可以由他牵着走,而是一口深不可测的黑洞,他惟恐掉进洞里去。父亲的胆小、懦弱和他那并不矮小的身材难成比例。哥哥以为,威胁罗家人安宁的威胁父亲生活的就是卫明哲。可哥哥没有想到,不要说是卫明哲,就是换上王明哲、李明哲照样会整人,会骂人,会打人,会把农民平静的生活搅乱的。那些唱主角的妄图以人斗人、以血和泪、以对一部分人的施暴换取稳定和安宁。结果,适得其反,好多人沉默了,不说话了,或者顺风倒了,可是,他们的内心并非一潭死水。
我的哥哥罗大虎以为这全是卫明哲的错。他半夜里爬起来是为了透视卫明哲,他要翻肠倒肚地看一看卫明哲给罗家人安的是什么心,把卫明哲的内心世界亮出来。
哥哥走到史长科家的院门前,站住了。史长科家的院门紧关着。
卫明哲从马林水家里搬出来,住进了史长科家。是卫明哲自己提出来不在马林水家住的。一天晚上,他刚人睡,就做了一个奇怪的睡梦,梦见从房顶上跳下来一个人,用绳索套在了他的脖子上,那人问卫明哲,你把我的那一碗土(大烟)藏到哪里去了?他说,土是你抢的,我咋知道?那人说,我明明交给你了,你还想赖账?绳索猛勒了一下,他回头看时,勒住他的是孙锁娃。他说,我给你,你松开,我现在就给你。那人笑了。那人丢下绳索站在了他眼前。他再看时,那人不是孙锁娃,而是他的妹妹。妹妹哭着说,哥呀,你把我嫁给那个二球货,叫我受洋罪,他就不是人。他说,等社教搞完,哥做了县长,就叫你离婚。妹妹说,我就要死了,我和那二杆子没法过日子,我等不及了。他躁了,狠劲地踢了妹妹一脚,那一踢将他踢醒了。醒来后,才发觉被子被他蹬到了一边。他打开了电灯,眼望着屋顶,再也难以人睡了。第二天,他就向史天才提出来要换地方。他住进了贫农史长科家。
史长科家的院门前的左侧有一棵中国槐。槐树有五把粗,槐树在街道上投下了黑黝黝的影子,影子又粗又大,仿佛浸在水里一般。哥哥双手把住槐树摇了摇,槐树启然不动,它的根似乎扎在地心里,和大地结成了一体,成为大地的一部分了。哥哥向双手的手心里唾了几口唾沫,他把住树身,双腿向树身上一缠,随着双臂的拉动,哧溜溜地上了树。爬到半中腰,哥哥双腿盘住树身,目光射向了史长科的院子,窄长窄长的院子像人的大腿上拉开的一个刀口。万籁俱寂,月亮偏着脑袋,无忧无虑地在院子里倘祥。月光泛着灰白色,厦房泻下来的影子硬得跟岩石一般,那岩石不是屹立着,而是平躺着。从树上向下看,那岩石摆出的影子更像一口井。哥哥身子一跃,上了围墙。他在墙上走了一个来回,发觉无法下到院子里去。他看见,北边厦门的山墙旁边有一棵椿树,椿树离墙有3尺远。他从前院的围墙拐到北边的围墙上,走过了一堵墙的距离,爬上了山墙上了房。他从房脊上走下来,坐在离房檐口只有一尺远的地方,侧耳听了听,只有一只虫子的叫声跟头发丝一样。他站起来,纵身一跃,抓住了椿树,从椿树上溜下去了。
哥哥头脑无比清醒,下到院子里,他先打开了院门的门问,而后,才向后院里走。他不知道卫明哲睡在哪个房间里,就一个窗户挨一个窗户向里窥视。我对罗大虎说,哥呀,你乱瞅啥?卫明哲住在东边的厦房里,你去吧。哥哥说,二龙你快走开,我自个儿去找他。罗大虎踏上了东厦的房檐台。
哥哥将目光从东厘房的窗户里伸进去,他首先看见的是一个枕头上的两个脑袋,那乌发披散的脑袋是许芳莲的,那硕大的、头发浓密的脑袋是卫明哲的。两张脸逐渐地、逐渐地清晰了,那两张脸似乎不是从幽暗中浮出来的,而是像树木一样从地上生长出来的,在哥哥还没出生的时候,这两张脸就有了,几十年前,这两张脸就有了,这两张脸不是叫许芳莲的女人和叫卫明哲的男人所私有的,这两张脸是两个典型,两个代表,代表着脸所代表的那一群人。哥哥用目光将许芳莲的头发梳理成了两条毛辫子。毛辫子还在颤动。哥哥提着菜篮子跟在她的身后,目光一直盯着那两根毛辫子,那毛辫子一摆一摆地把哥哥的心晃荡乱了,头发那黑油油的气息使哥哥几乎陶醉了。他的手伸出去了,虽然毛辫子和手之间还有一段距离,他总算伸出去了,但没有够着。毛辫子回过头来,又对他一笑,他赶紧收回去了手。她的笑甜极了,像杨碧霞老师的笑一样甜,比春天里的太阳光还灿烂。从酒窝里溢出来的笑火花一样溅在了哥哥的衣服上头发上,他用放肆的目光看着毛辫子。毛辫子站住了。毛辫子从路上捡拾了几个地地菜,放在了哥哥的笼子里。他走得很快,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在毛辫子后边撵着她。菜笼子的菜漾出来,遗落在了路上,他也没有觉察到。他说,我把钢笔还给你了。毛辫子哧地笑了:我没说你没有还呀。他再也不敢看毛辫子了。毛辫子的美既使他羡慕、渴望、尊敬,又无声无息地削弱了他的勇气和自信。面对漂亮的许芳莲,哥哥不可能有接近她甚至占有她的愿望。相反,他倒希望把许芳莲装在一个什么器皿里面或者供奉起来让谁也不要接近她拥有她。她是大家的,只能供大家看。看看,只能看看。在我的哥哥罗大虎看来,许芳莲是一只还未摘下树的桃子,只要有人一沾手,挑子上就会留下一个不体面的印痕。当卫明哲将许芳莲压倒在土楞上的时候,他的心为之颤动——莫名其妙地愤怒。当他第二次看见她的时候,他不敢正眼去瞧她一眼了,他想把她打倒在地,他想在她行走的路上挖一个坑让她跌进去,至少崩了脚脖子。他已暗暗地觉察到许芳莲和卫明哲之间是“有事”的,他很难准确地用语言表达这“有事”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不再看她了。她太令他失望了,她怎么能和卫明哲睡在一起呢?他们的睡态己清楚无误地向他表明了他们之间确实是“有事”的。猛然间,他将在麦地里目睹的那一幕拉在了眼前:他们不是在打架,他们是在“有事”,肯定是这样的。
哥哥像是看见一只大脚踩在了鲜桃上,看见了鲜挑被踩得稀烂。他惋惜那颗鲜挑,更憎恨那只大脚。他把恶果全归于那只可恶的大脚了。
那只大脚踩了挑子不说,那只大脚仿佛也在哥哥的心上踩了一下。他不再看她了,他将双眼挪向了卫明哲,穿透力极强的目光从卫明哲的胸脯上刺下去,直刺到他的内心深处,将他的心紧紧地抓住了。他似乎能嗅见,卫明哲的内心深处散发着酒糟一样难闻的气味。我看见,哥哥的目光仿佛一只大手紧紧地抓住了卫明哲的心,卫明哲的心脏有节律地跳动着,只是,那块拳头似的肉上有一个斑点。哥哥紧盯住那斑点,那斑点幻化成了四个汉字:阶级斗争。怀里搂着十分漂亮的一个姑娘,胸膛里跳动的是阶级斗争。这就是卫明哲!哥哥总算窥见了他心中的一隅。卫明哲想蹬着斗人的梯子向上爬,时代给他提供了这样的机会。大概是我的哥哥罗大虎将卫明哲心中的某个地方抓疼了,卫明哲灵醒了,他怪叫了一声。许芳莲也被惊醒了。许芳莲拉开了电灯开关。亮光透到了院子里,哥哥眼前一片黑暗。许芳莲揉了揉眼睛,她爬起来,将散乱的头发向身后一甩,用手拨了拨,披上了上衣:
“我走呀。”卫明哲一只手臂揽住许芳莲的腰身“再睡一会儿。”许芳莲说:“不能睡了,再睡天就亮了。”卫明哲咕哝了一声,侧过了身。许芳莲拨开了他的手臂,穿上了衣服。
还没等哥哥离开这窗口,许芳莲拉开了房子门走出了房间。随着一声惊心动魄的叫唤,许芳莲像弹簧似的从房檐台上弹进了房间,她大叫一声“鬼!有鬼!”卫明哲衣服也没有穿就下了炕,他一把搂住了许芳莲。两个人心神不安地站在脚地,他们听了听,屋外并没有什么动静,卫明哲这才上到炕上去,穿上了衣服。
“鬼在哪搭哩?”卫明哲干涩地一笑。
“我看见的,有一个黑桩桩。”许芳莲心有余悸。
“是你看走眼了。”
“不是的,鬼肯定在房子外面躲着哩。”
“我出去看看,你呆在房间里。”
卫明哲撩起门帘先走了出去,许芳莲跟在卫明哲的身后,也走出了房子门。哥哥并没有离开。他站在院子里。
“谁?”卫明哲严厉的问话中含着怯懦“谁在院子里?”
“我。”
卫明哲一听是娃娃腔,向哥哥跟前走了几步“你是谁?”
“罗大虎。”
“你咋进来的?”卫明哲又向前走了两步,他扶了扶眼镜,大概看清了哥哥的面目。
“翻墙。”
“你想干啥?说!”
“不干啥,看看。”
“看什么?”
“看你。”
卫明哲一拳头打过来了,我的哥哥罗大虎一躲闪没有被打倒。
许芳莲说:“他还是个孩子,叫他回去吧。”
卫明哲说:“不行,不能就这么放了他,要把这小狗崽子问清楚。”
哥哥还是一动也没动,他静静地看着许芳莲惊魂未定的样子。她身上仿佛散发着从被窝里带出来的那种有人体味儿的热烘烘的气息。
哥哥的鼻子禽动着,眼睛大大地张开,月光下,许芳莲那丰满的样子很美,一种捉摸不定的美,一种凄楚动人的美。披在身上的纱一样的月光使她朦胧了、遥远了——仿佛就在天穹,这种距离感使她的美更加诱人。
这时候,史长科两口被惊醒了,他们走出了房间。史长科顺手从厦房的檐墙上取下吆牛的鞭子,给自己壮胆。
卫明哲大喊一声“有贼!快抓贼!”
史长科两口扑到了我的哥哥罗大虎跟前。史长科一把扭住了哥哥,问卫明哲是咋回事?卫明哲说:“他从窗口向房间里扔砖头。”史长科说:“狗日的昨干这事哩?”他把鞭子扬了扬没有抽。史长科的女人出了院门。这女人大概不知端底,她到街道上去敲响了生产队里上工的铃。
一阵急促的铃声响过之后,被惊动了的庄稼人纷纷拥上了街道,他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边走边相互询问。
只听见史长科高声说:“这碎熊翻墙进了院子,给工作组扔砖头。”
他的右手将鞭杆攥得发响。
这时候,哥哥已被许多人团团围住了。
史天才是最后一个来到现场的,他走到哥哥跟前,提了提他的耳朵“谁叫你干的?说!”
我看着哥哥周围的人。在黑夜里,我对每一个人都看得很清楚,包括他们面部的表情以及内心里的曲里拐弯。
“说话呀!”有人喊。
“不说就打!”史天才说。
史长科高喊一声“闪开!”人们向后退了退,他举起皮鞭在哥哥身上抽了一鞭子。
我的哥哥罗大虎随着鞭子的落下,身子像牛楔子一样缩了缩。
“说!”
“打,打这碎狗崽子!”史天才喊道。
史长科又猛抽了一下,鞭子打在哥哥的身上,仿佛铁匠烧红的铁器在清水里蘸了一下发出像钢针一样尖的响声。哥哥用双手抱住了头。王志样站在圈外发问“啥事吗?打娃娃?有本事朝大人说,咋能欺负娃娃?”马林水一看站在不远处的卫明哲和许芳莲大概明白了几分,他躲在人后边,蹲在了地上,担心卫明哲看见了自己似的。许芳莲给卫明哲说:“叫人都回去吧,不要闹了。”卫明哲说:“得把事弄清楚,肯定是有人指使的。”许芳莲拧身走了,她一走出街道,便放开步子跑起来,一口气跑到了她住的第三队。她进了房间,一头扑在炕上,低声抽泣。她将头埋在被子里,身子发冷似的抖动着,毛辫子也被揉搓得散开了,像乱麻似的摊在被子上。
“住手!”随着一声高叫,祖母不顾一切,冲进了人群中,她用身子护住了我的哥哥罗大虎,任凭皮鞭在她身上抽打。史长科一看祖母左遮右挡,他骂了一声“老卖!”气急败坏地将鞭杆支在腿膝盖上咔嚓一声折断了。史长科丢下鞭杆,走出了人群。
史天才抓住了哥哥的一只手腕,说了声“走!”人们纷纷向后退让,不知道史天才要把哥哥拉到什么地方去。
史天才抓着哥哥右手的手腕一直向村外走,祖母捏着哥哥左手的手腕,跟在后边。人们不知道村支书怎么处置我的哥哥罗大虎,撵在了后边,走出了村街。哥哥被拉到了村口那棵白皮松底下了。这时候,一些上了年纪的人明白了:史天才要把哥哥捆绑在松树上——这是松陵村的族长处置犯了族规的庄稼人的一种办法。解放后,没人敢这样随意处置人了。
史天才将我的哥哥罗大虎按在了树身上,喝喊一声“站好!”祖母和哥哥并排站在了一起。“走开!”史天才动手去拽祖母,祖母没有动。
史天才抓住祖母的领口向前一拉,又猛地向后一推,祖母被推倒在地上了。祖母爬起来,又和哥哥站在一起了。史长科一看,将祖母拦腰一抱,像抱一捆麦似的抱起来摔倒在地上。祖母再一次爬起来,她借着微弱的亮光看见哥哥已被几个人用胳膊粗的麻绳捆在树身上了。
月亮落了。从北山上吹下来的风是凉的,比庄稼人辱骂我的哥哥罗大虎的言语还冰凉。
“大家回去吧。”
卫明哲的手臂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挥了挥,季占蒙古稠稠的黑夜像耀糊一样从卫明哲的胳膊上、指缝里向下跌落。
庄稼人悄无声息地回去了。他们的脚步声零乱而响亮,谁也不知道哥哥究竟干了什么坏事,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如此惩罚一个少年。
史天才吩咐两个人看守着我的哥哥罗大虎。
祖母用双手拉了拉被黑夜染得发黑的麻绳。捆在哥哥身上的麻绳打着死结,祖母俯下身子去用嘴唇在麻绳上吻,用舌头在麻绳上舔。
那两个看守的年轻人以为祖母要用牙咬麻绳,他们将祖母撕扯到了一边。祖母站起来,她站在哥哥跟前,用手在哥哥的头发上、脸庞上、胸脯上抚摸,从身上一直抚摸到了脚指头。她一P股坐在哥哥跟前,哭了“娃呀,你的罪咋这么大呀!”
哥哥陪着祖母流眼泪“婆,你不要哭了,我没做啥坏事。”
父亲和母亲是在街道上粗糙的嚷嚷声中走出院门的。他们根本不知道犯事的是我的哥哥,他们懵懵懂懂地走上了街道,只是看见了人们的身影在乱晃动,只是觉得气氛神秘而紧张。父亲的心被揪紧了,他边走边钩鞋,由于惊恐不安,钩了两次才钩上了出门时跟着的布鞋。走到人跟前,父亲从人的脑袋之间留下的缝隙看过去。当他看见被抽打的是他的儿子的时候,他那紧绷的心反而松弛下来了。他将母亲向前推了推,叫母亲去看个明白。母亲一看儿子在挨打,不由得叫了一声“大虎啊!”她叫得很脆弱,她的叫声被人们的议论声、喊叫声以及喘气声淹没了。
“回去吧。”父亲拉了拉母亲的衣襟。
“你回去!”母亲回过头来,瞪了瞪父亲。
“回去!”父亲脖子上的青筋也暴起来了。他攥紧了母亲的手腕向回拉。
“放开,你放开手。”
“你看啥哩?是你的儿子,你没见过?”父亲的声音苍白无力,他几乎是在求母亲,“咱回去吧,啊!”
父亲拉着母亲回到了家。
父亲心中拥不下豆粒大的事,他总渴望生活如同秋水般平静,如同绸缎般柔软,生活偏偏和他过不去,总给他出难题。他以为,我的哥哥给他惹下什么大祸了。回到家,父亲双手抱住头,蹲在木柜跟前,一声也不吭。
母亲说:“你呀,就是那熊样子了。你就不去问问那个姓卫的,为啥要把大虎抓起来?”
父亲按住木柜站起来了“我还敢去问人家?他不惹事,眼睛能瞎了?他不惹事,人家能打他?”
母亲说:“照你说,大虎应该挨打,得是?”
父亲说:“人家要整治他,我有啥办法?他都那么大了,不知道当爹的有多难?人家要给咱补订成分,他不替大人分忧,还出去惹事?”
母亲说:“你啥本事都没有,就只知道责怪儿子?是娃惹事,还是人家给咱找事?你真是个糊涂虫!”
“你?”父亲被噎得说不出来了,他面部发灰,双眼圆睁,显得十分狂暴。母亲冷冰冰地说:“我昨啦?啊?我跟着你活人,冤死了!”父亲和母亲互不相让,怒气冲冲的面孔对着怒气冲冲的面孔,恶狠狠的眼睛盯着恶狠狠的眼睛,刻薄的话语顶着刻薄的话语。父亲的懦弱是以暴怒的方式发泄出来的,母亲失去了母性的温柔,她的暴怒比父亲更粗野。
街道上悄然无声了。父亲叹息了一声,他一声长长的叹息像似轮胎放了气,显得极其疲软。他用叹息声可怜巴巴地给母亲认错,请求母亲的体谅,而母亲是得理不让人,她又开始唠叨了。她说她当初不该嫁给父亲,说她的命运不济,说父亲没本事。她也像一个需要人呵护的孩子,父亲一句也不还,他上了炕,钻进了被窝。母亲在脚地坐了一会儿,也上炕去睡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