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紧紧挨住我的哥哥罗大虎站在松树下。
祖母安慰她的长孙“你不要害怕,婆在你跟前,没有啥害怕的。”哥哥说他不害怕的。哥哥说他看见了。“看见啥了?”哥哥说:“她的头发黑得很,她睡着了,可好看的。”哥哥咂了咂嘴。黑暗中,祖母看不清哥哥的表情,她隐约听见哥哥笑了“我睡着了,也跟她一样吗?”祖母不知道哥哥所说的“她”是谁,就说:“一样,人睡着了是一样的。”祖母叫哥哥睡一会儿,祖母说:“你枕在我的肩膀上睡。”祖母向哥哥眼前靠了靠,哥哥把头颅歪在了祖母的肩膀上。祖母用手在哥哥的头发上、脸庞上、臂膀上抚摸着。祖母注视着东边的天际,注视着太阳的地方,她目睹着黎明挣脱黑夜、曙光艰难升起的全过程。祖母伸出了手臂,揽住了我的哥哥罗大虎,婆孙俩好像合成了一个人,我不由得附在祖母的耳旁说,婆,你真好,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婆。听着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祖母以为是我的哥哥罗大虎和她说话。她抬眼看时,哥哥睡着了。她并不吃惊,掠了掠头发,身子紧贴住大树,似乎要谛听大树的声音。松树却并没有开口。
站到了天色大亮。婆孙俩都没有合眼。
太阳出来了。云团像饥饿的老鼠在秋天的蓝天上乱咬,阳光透过云层射到地面上来,光点像是尘埃在飞动。淡白色的烟雾从村街上空飘出来,在田野上袅袅而升。大地被照亮的同时弥漫着灰色的情调,空气凝重而甜滞。哥哥又陷人了黑暗之中。被捆在松树上的哥哥身子缩成了一团,他只睡着了一会儿,似乎有点冷。祖母说:“我回去给你做饭。”哥哥说:“我不害怕,你回去。”
祖母走出了几步,又回过头去看了几眼哥哥,哥哥的头垂下去,一夜之间,身子瘦小了许多。祖母双手在脸上搓了搓,又将头发捋了捋,再没回头。
走到村口,祖母抬头一看,迎面走来的是母亲朱仙娥。后半夜,母亲几乎是没有睡。虽然,她心中没有爱的沃土,哥哥从小也没有把根须扎在她那爱的土壤中,母子之情如清汤淡水,可是,哥哥毕竟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她睡不着,她一闭上眼,哥哥就用他那小小的胖噜噜的手在她的心上抓。她几次想出去看看,几次又将那念头熄灭了。清早起来,她赶着看儿子。
“世俊呢?”祖母一看见母亲就问。
“一清早就被卫组长叫去了。”
“娥娥,你们都不要害怕,天大的事,有我支着哩。”
“那个姓卫的凶得很。”
“是他没理,有理的人不会那么凶的。”
“卫明哲手中有权哩,有权的人说出的话就是道理。”
“他的权不是他先人给他留下的。罗家人不怕他。”
“大虎呢?”
“娃一晚上受罪哩,回去给娃做一碗糊汤,娃饿了。”
母亲跟在祖母身后,回到了家。
父亲被卫明哲叫到了史长科家他住的那个房间。
父亲站在脚地。卫明哲指住父亲,用手指头在父亲眼前头一戳一戳的:
“罗世俊,你还狡赖?你说,是不是你叫儿子来害我的?”
“我害你干啥呀?”
“干啥呀?你知道的。你以为你害了我,就不会给你家补订地主了?”
“大虎是个娃娃,他的眼睛又不好使,咋能来害你!”
“是史长科看见的,他向我住的房子里扔砖头,手里还提着一根木棍……”
卫明哲从房子门背后取出来一根3尺左右长的木棍。他将木棍举起来,在父亲眼前戳了戳。父亲大概觉得卫明哲要把他的眼睛戳瞎,他吓得向后退了两步。
“这是凶器。你睁大眼睛看。”
“娃年龄小,不懂事,我替他认个错。”
“你说得倒轻松?这是阶级斗争。”
“要斗你就斗我,娃还小。”
“凡是阶级敌人,都不能放过。”
父亲不知道卫明哲要把我的哥哥罗大虎怎么样,他当着卫明哲的面用粗话骂儿子,并且赌咒发誓地说,他真的这么坏,叫他眼睛瞎实了去,叫他栽进沟里摔死去。父亲以为卫明哲要叫他和罗大虎一起上斗争会,他有点害怕。父亲的懦弱和讨好又以暴怒的形式表现出来了。
“我们准备给县上打报告,拘留他。”卫明哲说。
父亲一听,立时傻眼了“卫组长,我求你了,你就饶娃这么一回吧。”父亲的目光,父亲的表情,父亲的整个身体都是一副奴颜姆膝的、低三下四的样子。卫明哲看了看父亲,他由怒不可遏变得极其冷峻。
他一句话也不说了。他用双眼瞪着父亲,似乎要让眼球变成一双铁拳从镜片中伸出来,把父亲几拳头打倒在地。父亲被那目光盯得心跳不止,他不由得又后退了一步。突然,卫明哲干笑了两声,父亲退到了房子门跟前,顺着着门扇蹲下去了。
卫明哲说:“罗世俊,你听着,我饶了你们这一回。回去写个认罪书,交给我。我告诉你,从今天起,你们再也不能干扰工作组和贫协的工作,听见了吗?”“听见了。”父亲暖喃道。父亲默认了卫明哲给他强加的罪名。
“那好吧。”卫明哲一看,父亲软得跟面条一样,突然改变了整治父亲的想法。父亲的头已低垂到两膝之间,身子蜷成了一团。他一只手反背过去,按住了房子门,站起来了。卫明哲已转过了身子,父亲对那肥厚的脊背只一瞥,枯枝败叶似的,飘出了房间。
祖母右手端着一碗糊汤,左手提着蒸布,蒸布里包着一块玉米面粗粗。母亲紧跟在祖母的身后,她端着一个旧瓷碗,碗里是切成三角形短节的一根葱,大葱是用调料调好的。祖母和母亲一同去给我的哥哥罗大虎送饭吃。
后半夜看守哥哥的两个年轻人被换回去了,新来的两个人一个是史天才的侄儿史云科,一个是马家家族里的马拴进。史云科的个子不高,脸和黑而发灰的粗布褂子是一样的颜色,鼻子发红,鼻子两旁布置着几颗比豆粒还小的疙瘩。马拴进长相清秀,只是眼睛似乎睁不开,细眯眯的,一副永远也睡不醒的样子。史云科正在树下来回走动,马挂进坐在土楞上打瞌睡。
史云科一看,祖母和母亲给哥哥端来了饭,他上前拦住了她们,不叫她们给哥哥喂饭吃。
祖母说:“云科,你咋是这人?阎王爷逼命不逼食,你咋能叫大虎不吃呢?”史云科说:“不是我不叫他吃,是卫组长吩咐的,我们不敢不从。”
母亲说:“你张口闭口卫组长,你不要用他来吓我们。”
母亲一只手拽住史云科的衣袖将他向一旁拽,祖母将糊汤碗端到了哥哥跟前,碗还没有放到哥哥的嘴边,史云科一把推开母亲,一个箭步上来,手臂一扬,就将祖母手中的糊汤碗打翻了。糊汤洒了一地。
祖母愣了一下,似乎不相信这是真的,她看了看扣在地上的空碗,又看看史云科“云科,你心咋这么硬?”史云科说:“我的心就这么硬,咋啦?”他一把从祖母手中抢过包着玉米面粗粗的蒸布,跳了两跳,将蒸布撂到东边的地里去了。母亲气得乱骂“狗,你才是条狗!”史云科也不还嘴,他将母亲手中的碗也打翻了。这个还不到30岁的年轻人正处在无所顾忌的年龄,他冷静不下来,他的血还不到慢下来的年龄,血流很快。当心脏像水泵一样把热血送向全身的时候,他沸腾了,想怎么出手就怎么出手。再过10年、20年,当血流变慢的时候,也许,他就知道凡事要用头脑去想一想,而现在,他的那颗脑袋仿佛只是为了顾全身体的完整而安在肩膀上的装饰品。他不会思想,也不必思想,卫明哲叫他干啥就干啥。坐在楞坎上的马拴进始终没有动。他的眼睛使劲睁了睁,又合上了,眼前发生的一切似乎与他无关,他的主要任务就是打瞌睡。母亲破口大骂“史云科,你真是瘸腿日的土臣种种。”
母亲口中的瘸腿是史云科的父亲、史天才的老三。史家的老三曾经用刀子威逼过人家的女人给他脱裤子。临解放的那一年,他去杨村搞一个猎户的女人,翻墙进去,撬开房子门,还没有上手,就叫刚回来的猎户发现了,一身是胆的猎户放了一枪,打断了他的一条腿,虽然保住了一条命,但从此以后他变得像兔子一样绵软了。任凭母亲怎么骂,史云科也不开口。他也坐在了土楞上,若无其事地摇晃着脑袋,散乱的目光撂向了远处。母亲骂骂咧咧地回去了。祖母走到东边的地里,把包着玉米面粗粗的蒸布捡起来,她第二次走到树下,给哥哥喂馍吃。这一次史云科没有再阻拦。
到了晚上,卫明哲还是没有放哥哥。祖母找过几次卫明哲和史天才,他们不说放,也不说不放,只是呵斥着让她走开。祖母只能静静地呆在哥哥的身旁。哥哥知道祖母为了他而受折磨,然而,这对哥哥来说无济于事,我知道,少年人心中积淀的那一分悲哀、失望和恐惧祖母是无法分担的,来自多方面的伤害祖母也是无法分担的。其实,绳索捆得并不紧,而祖母却隔一会儿去摸摸那绳索,似乎哥哥难以挣脱的就是那绳索。我说祖母呀祖母,你应该注意到,我的哥哥罗大虎一直低垂着头,他的双眼里并没有少年人的怒火,只含着成年人才有的深刻的沮丧。上弦月仿佛铁匠没有锻锤好的镰刀,粗糙而毛草,因此,它的光亮也是磕磕绊绊的,不太舒展。不过,月亮的模样还是镇静自若的,风吹不走它,云遮不住它。月光映照在祖母那沉静中带有伤感的面庞上,她再一次给我的哥哥罗大虎说,别害怕。哥哥说他不害怕,真的不害怕了。祖母已做好了准备,天明后,卫明哲再不放人,她就用砍刀把绳索砍断了。夜晚渐渐变凉了,祖母叫哥哥把低垂的头偎在她胸前,哥哥就紧偎住了祖母。月光似乎把光线全部聚集在祖母的身上了,祖母披着清辉,浑身透亮。哥哥问祖母“工作组来没有来?”祖母说:“没有。”哥哥说:“她也没有来?”祖母说:“你说是谁?”哥哥说:“就是……就是那个有毛辫子的许……”祖母说:“你说的是许芳莲?”哥哥说:“她会来吗?”祖母说:“大虎呀,人家是工作组。”哥哥说:“我想见她,能不能叫她来一下?”祖母说:“人家是工作组,咋能来呢?”哥哥说:
“你去叫她来,我要给她说话。”祖母说:“大虎,听话,人家是工作组。”哥哥说:“我要给她说,我啥也没看见,真的没看见。”祖母说:“你没看见啥?”哥哥说:“啥也没看见。”我说,哥哥,你是看见了的,看见了卫明哲的内心,咋能说啥也没看见。哥哥说:“我是瞎子,我是啥也看不见的。”祖母说:“等天大亮了,我去见她,听话。”
清早起来,许芳莲就来到了松树底下。
太阳还没有出来,田野上有一缕冰冰凉凉的水汽。站在松树下向北望去,松陵村和村子后面的北山还不太清楚。祖母抬眼看时,匆匆而来的许芳莲被雾气纠缠着,摆也摆脱不掉,她走路很吃力的样子,似乎是从雾气中向出钻。来到大树底下,许芳莲走到哥哥跟前去,她叫了一声罗大虎。哥哥看不见却听得出叫他的女人是谁。他抬起头,将目光投向了许芳莲,哥哥兴奋地睁大了双眼:她的毛辫子好像还在颤动。哥哥蹲在路上捡拾地地菜的时候,双眼也没有挪开。她的毛辫子好像还在颤动。哥哥木然地站在窗户下,看了她一眼,她的目光里闪动着尴尬、惊慌和不安。哥哥的眼泪扑簇簇地流下来了。继尔,他放声哭了。许芳莲给史云科和马拴进说:“解开,把罗大虎给我解开。”
史云科偷偷地瞟了许芳莲一眼“卫组长说……”
许芳莲音调抬高了“咋,我说了还不算?”
史云科一看,许芳莲用目光威逼着他,那黑而浓的眉毛也竖起来了,就乖乖地去解麻绳。麻绳刚一解开,哥哥向前一扑,叫了一声“许……”许芳莲抢先走过去,将哥哥抱在了怀里,叫着他的名字。她那毛辫子的梢儿在哥哥的脸上扫拂着……
哥哥苏醒过来了。他躺在炕上,睁开眼睛,凝视着什么也看不见的屋顶。“我啥也没看见。”哥哥对屋顶说。
父亲进了房间。父亲的脸上没有紧张,没有热情,甚至连父子之情也很淡漠,只有浓得化不开的阴郁很明朗地写在面部。他在脚地来田地走动着,显得烦躁不安。父亲不时抬眼看看躺在炕上的哥哥,他终于开了口“你黑地半夜里跑到工作组那儿干啥去来?啊?”祖母摆摆手,不叫父亲说。父亲气急败坏地说:“事到如今,你总该叫我知道一下,人家就是杀我呀刷我呀,我也得死个明白。”哥哥依然目不转睛地看着屋顶。祖母默不作声,母亲拉风箱的声音很凌乱地传进了房间。父亲站在脚地不走,哥哥大概能感觉到父亲的胸脯在急剧地起伏,他也知道父亲想从他的口中得到什么。他对着屋顶说:“我没有干啥坏事。我不会干啥坏事的。”父亲的思维方式和松陵村许多庄稼人的思维方式是一样的,认为只有干坏事的人才会被捆绑到松树上,受到惩罚。父亲错了。道理只是有权力的人的鞭子,他们有了“道理”,整治人也就冠冕堂皇了。父亲那猥琐的形象虽然哥哥看不见,但他肯定能感觉到,感觉到父亲的懦弱、怕事和少了钙质和骨质的模样。父亲是靠不住的。我的哥哥罗大虎肯定会这样看待父亲的。哥哥用牙咬住了嘴唇,眼睛扑闪着,没有让眼泪流出来。
母亲将糊汤端进来了。哥哥不换气连喝了两碗糊汤。他饿极了,父亲一看,婆孙俩没人理他,就干咳了几声,走出了房间。
许芳莲放走哥哥之后找到了卫明哲,给卫明哲实话实说了。
“为啥?为啥要放了他?”
“他还是个娃娃。”
“娃娃?你知道他是谁家的娃娃吗?他是地主的娃娃。”
“罗家现在是中农。”
“你把罗家还当中农看?他们是地主。我说是地主就是地主。地主是啥?是阶级敌人,我的许芳莲同志。”
“等三榜定案以后,才能说罗家是地主。”
“好呀,明天,明天就公布罗世俊的地主成分,咋样?”
“你和我赌啥气?”
“不是我和你赌气,你的阶级路线不清,你的心肠太软。这是阶级斗争,是斗争,你知道不知道?”
许芳莲可能于一刹那间明白了,卫明哲对她的要求不仅是要提高阶级觉悟,而且要她把心肠练得像黑夜一样黑,像石头一样硬。搞阶级斗争,不需要丝毫的怜悯、同情,不需要温良恭俭让,不需要对良心负责。我对此时的卫明哲看得更清了。卫明哲的嘴一张,齿缝里露出的气息冰冷如铁。他太阴沉了,太黑了,他对人的仇恨、仇视胜过三九寒天七月酷暑。他来到这个人世上好像就是为了整治人的,不整治人,他就食而无昧,睡而不眠。他赖以生存的除了阳光、空气和水以外,还得再加上一个条件,那就是整人。我不由得这样猜测,当许芳莲躺在他的身底下的时候,恐怕是很难感觉到他的热情的,他的血管里流淌的不是血,而是凉水。从他的眉眼间看不出那种进人了巅峰状态的愉悦,看不出生命在那一刻大放的异彰,看不出对女人发自内心的爱和感激。他的双眼里只是流动着Y荡而刻薄的光,流动着难以挽救的绝望以及什么样的女人也无法满足的贪婪。她对他的畏惧多于尊敬了。
许芳莲说:“这件事闹大了对咱俩都没有啥好处,毕竟人家娃看见咱俩在一起。”
“他是个瞎子?”卫明哲叫道。
“瞎子有感觉,有耳朵,有鼻子,娃心里亮清着哩,要让他不知道,除非你杀了他。”
“我要叫他生不如死。这个小狗崽子!”
“不要为一个娃娃这样闹了,我给你认个错,行不行?”
许芳莲偎过去,搂住了卫明哲,就媚地在他的脸上亲了亲。这就是女人的拿手戏——许芳莲知道卫明哲的弱点,卫明哲看似比铁还硬,在女人面前他腿就软,尤其是女人施出一些招数,哪怕是虚情假意也罢。卫明哲凶狠的口气变了:
“叫我饶了这个狗崽子?”
“你把他杀了、制了去,我走呀。”许芳莲拧身要走,卫明哲拦住了她。她冷冰冰地站在脚地,不看卫明哲。
卫明哲把许芳莲抱上了炕。
屋外已是漆黑如炭了。
“你和我好一辈子呢,还是三日两后晌?”
卫明哲在黑暗中吐出来的话仿佛含有呛人的烟味儿。
“你说呢?主动权在你手里。你搞一个女人还不比你在谁家去抓一只猫一只狗那么容易?”
许芳莲说这话时突然有点忧伤。
“嘿嘿!”卫明哲阴沉地笑了。
“我不过是你的一件衣服。”许芳莲眼望着黑沉沉的屋顶。
“那我就天天穿,年年穿,穿旧它,穿烂它。”
“只要你不嫌弃。”
卫明哲伸出多毛的胳膊搂住了许芳莲,他那肉肉的胸脯紧贴在许芳莲那双丰肥的乳房上,一只手压在了她那困滚滚的尻蛋子上,两行眼泪挂上了许芳莲的脸庞。
§§第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