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后半夜了,父亲还没有人睡。父亲睁大眼睛不时地看着窗户,黑夜十分周密地糊在窗户纸上,往昔尚能透出一点亮光的窗户向他闭上了眼睛。房间里黑洞洞的。父亲迷茫、惶恐、郁闷。他怎么会是地主呢?他才33岁呀,他的路还长着哩,戴着地主的帽子,在人生的路上怎么走得下去?他猜测,肯定是工作组弄错了,是大队贫协弄错了。松陵村几千口人,他的同龄人,比他年长的人,谁不知道他是靠一双手吃饭的?十四五岁他就成了庄稼人,他剥削过谁?他压迫过谁?说他是地主分子,不把他冤死了?我看得出,父亲憋闷得慌,他需要把心里的话给谁掏一掏,需要给人诉说一下冤屈。父亲推了推睡在身旁的母亲,母亲侧身而睡,P股收回去,脊背搬过来,整个身子盘成了竹笼一般。不知母亲是在睡梦地里还是压根儿就没有睡着,她的胳膊抢过来,正好打在了父亲的鼻梁上。父亲吸了一口气,那种火辣辣的痛楚的感觉有多么强烈,就可想而知了。父亲在黑暗中看了看母亲,他大概能看出母亲的愤怒、仇视和拒绝。父亲掐断了和母亲说说话的念头,也许,说出来只能招致母亲的责备或痛骂。如果说父亲的内心是一片草地,已被人刘得乱七八糟了。他撩起被子,摸索着下了炕,用脚摸索到鞋,他穿上鞋,准备离开房间。我清清楚楚地看见,父亲在门问上抖抖索索地摸索了一阵子,才开开了房子门。
仲秋的晨星苍白无光,夜气如水,秋风贴在父亲的脊背上,父亲大概第一次觉得秋夜的嘴唇比人心还凉。父亲盲目地走出了村庄,被人踩踏得十分冷漠的乡村土路从黑乎乎的田地里爬出来,显出了灰白色。眼前的土路似乎在摇晃,父亲高一脚低一脚,不时地走进了路旁的草丛中,秋草上挂着沉甸甸的露汁,他的鞋很快地湿了,鞋帮冰冰凉凉地粘在脚上,生硬的草叶像尖利的舌头在父亲的脚躁上扫荡,他全然不觉。走进坟地的时候,他才发觉自己走错了路。他怎么会没头没脑地进了坟地呢?他只扫了一眼坟家,这个时候,父亲难免对坟基产生恐惧感。他不只是害怕那土疙瘩,他很快地将土疙瘩和死亡联在了一起,人一旦埋进黄土里,就和人世间永远地失去联系了。人一生到头来,就只留下了这么一个土疙瘩?他不愿在坟地里久站。当他抽身向回走的时候,猛然看见祖父的基碑像一个被砍掉了脑袋的人僵立在野草妻妻的坟基前,墓碑的上端没有了。父亲返回来,走到了基碑眼前,他绝不可能想到这是伯父所干的,他想,大概是卫明哲派人砸了祖父的基碑,也可能是罗家过去的仇人听说罗家成了地主以后所干的。
父亲将手臂搭在了半截子墓碑上。祖父3周年那天,伯父罗世堂就是这样,将手臂搭在基碑上痛哭了一场。谁的一生都是这样,一且人土,万事皆空。过了3年,一个人一生的悲喜剧就全部收场了。躺在黄土中的祖父不可能想到他将给儿孙们带来什么灾难,不可能想到他的儿子会有如此下场。父亲的手臂顺着石碑滑落下去,扑通一声坐在了石碑前。我猜测,父亲只想大哭一场,却哭不出声。祖父没有给父亲多少父爱,不是祖父缺少爱的能力和爱的细胞,他是那种只顾自己的男人,他是那种对生前和死后都看得很清的男人。在他的眼里,人生是一场空忙,活着就是满足自己。可以说,他谁也不爱,只爱自己。他很注重每一顿饭食,对厨师做的菜,对每一样酒他的味觉极敏感。他偶尔也去青楼上混一次,但从不沉溺。在他的眼里,再漂亮的女人终究不能独占,也是永远留不住的,因为他把女人当作了好酒好菜,能吃一口算一口,从不为女人而惹麻烦。对于祖母的风流,他是能感觉到的,可他从来在祖母面前没有表示他知道什么。他最能装糊涂了,他明白,女人是祸水。男人把握不住自己就会被祸水祸了。他几乎长年不在家,妻子、儿女、土地、家产似乎对他来说都是一座房子,他乐意住就住进去,不乐意时看也不看半眼,更不要说想了。他心中很宽畅,绝不是鸡小肚肠,可是,他的心仿佛是一个漏斗,欢乐装进去存不住,痛苦装进去也存不住。不然,他不会叫人将自己还没有死的儿子抱出去扔掉的,如果说,祖父是一棵树,这棵树下没有阴凉,只有阴冷。
墓地里散发出来的腐烂的气味以及那洞穴一般阴暗的气息使父亲憋闷得慌。他的右手触摸到了自己的名字,罗世俊三个字也被砸伤了。他的名字固定在祖父的名下,这墓碑像史书一样记载着他和祖父的血缘、伦理。父亲的手按在了自己的名字上,石头的冰凉向他的肌肉里骨头中渗。假若不是手臂支撑着,父亲又要跌坐在地上了。他的手向外一摸,没有摸到伯父罗世堂的名字。凭着微微的天光,父亲看见伯父的名字被砸得一塌糊涂,父亲只摸到了略手的石头。将名字从石碑上抹去就说明你不是罗炳升的儿子?兄长呀!父亲轻叫一声。
他于一刹那间似乎明白了:伯父罗世堂的全部努力就是为了挣脱这石碑,为了挣脱罗家,为了挣脱地主分子。这是罗世堂干的。没有良心的东西!是伯父把地主的帽子给他推过来的,肯定是这样的。在这一刻,父亲以为他把伯父的面目看清了,以为本该属于伯父的帽子给他戴在了头上,以为他的厄运不是突然而来的,这是有预谋、有计划的安排,父亲痛恨自己被蒙在了鼓里。他拔腿跑出了坟地。
天色开始发亮,曙光从天地之间向四周散射,田野上的色泽明朗了,不论是树叶的老绿,道路的灰白,还是路旁野菊花的淡漠,都显出了本色。空气秸湿而凝重,正在苏醒的街道犹如没有吃饱的奶羊,拿着嘴等待。走到伯父家的院门前,父亲站住了,他抬眼一看,褪了漆色的双扇门紧关着,就顺手从左边不知谁家的一摞子砖头中取了一块,走到了双扇门跟前,举起了砖头。砸!把门砸开,把他叫到跟前,当面问他,是不是他干的?就在父亲将要砸下去的那一刻,他迟疑了,砖头悬在了半空中。他朝门缝里看了看,将捏在手中的砖头又放在了原来的地方。父亲离开了伯父家院门,回到了家。
坐在房檐台上的祖母看见父亲安然无恙地回来了,悬着的心才放下了。祖母也是一夜未曾合眼。父亲出去时,她听得清清楚楚的,她没有起来阻拦他。她知道,父亲心里是什么滋味儿。如果说,有人要父亲去上刀山,祖母肯定会去替代父亲的;如果说,有人要在生与死之间让母子作选择,祖母肯定会选择死而把生留给父亲的。现在,有人硬要给父亲安顶地主分子的帽子,祖母想抢过来人家也不让抢。祖母有什么办法呢?祖母真不知道用什么话去安慰父亲。这几天来,她没有和父亲说什么。不说比说出来好。祖母站起来,做出来要抓住父亲臂膀的姿势,父亲摇了摇头,用目光拒绝了。祖母满目爱怜地说:“世俊呀,咱家啥事没经见过?党拐子(地方军阀)、刘三有(土匪头子)、屁红子(北山游击队)、国民党,咱罗家一拨一拨送走迎来。哪一个没使过咱的银元?哪一个没要过咱的粮食?咱差不多被啃成一根骨头了,罗家还是罗家。有我在前头支着,你千万不要害怕,你一怕事,就把娃们给吓住了,听我话。”父亲看了看祖母那双充满温情的眼睛,无声地苦笑了一下,一句话也没说,进了房间。
母亲还没有起来。
父亲带着阴湿的气息走进了房间,他不小心将搁在脚地的尿盆踩翻了,尿牒味儿弥漫了整个房间。母亲从炕上爬起来,衣服也没穿,披头散发地下了炕,她开口骂道:“你的眼睛瞎了吗?啊?”母亲嘴里的阴气逼人,父亲不知所措了。母亲那双刷白刷白的精腿向前迈了一步,“还愣着干啥?舔!趴在地上把尿舔干。”母亲用很凶的眼神逼视着父亲,父亲的目光一寸一寸地在缩短。
父亲不敢再看母亲了,他拔腿就向外走。
在阴影浓重的田野上,父亲像一个幽灵似的游转,他不知道该到什么地方去才好。他孤苦伶汀,比卧在枝头上的寒鸦更凄凉。父亲走几步,在地头上蹲一会儿,他将双手伸进冰凉的泥土中,抓一把泥土在手里搓动着,直到把手中的泥土搓得发了热,才抛出去,又向前走。我能看出来,父亲心里不光是苦,他慌乱得厉害。
父亲出去没多一会儿,祖母就撵出来了。祖母撵到村子东边的田地里,撵上了父亲。父亲站在村口那棵大松树跟前,木然地看着。祖母说:“世俊,你回去吧,我说了,你不要尽向瞎处想,活人的路长着哩。”父亲神情呆滞,一眼也没看祖母。“世俊,你就是把自己作践死也于事无益,听我一句话,把头抬起来做人,你看看牛甫远、马耀祖他们,挨了打,回到家里照样端着老碗吃饭。你才三十几,怕啥呢?”祖母拽着父亲的衣袖向回走。东边那紫色的云变稀了,变辞了,太阳还没有出来之前的亮光勉勉强强地照耀着大地。白昼在人、牲畜和家禽的骚动中到来了。这时候,生产队里的出工铃响了,父亲戴上地主分子帽子的第一天就这样开始了。
吃早饭时节,父亲走进了赵兴劳家的院子,站在赵兴劳家的院子里,他一声不吭。父亲脸色发黄,头发蓬乱,平日里笑眯眯的双眼毫无光泽,黑粗布裤子一条裤脚高一条裤脚低,被露水打湿了的脚面上沾着土屑,脚上好像有一碗小米饭被鸡刚啄过似的,污脏而凌乱。房间里不时传来说话声和哧溜哧溜的喝稀饭声。父亲呆呆地站着,只是站在房檐台下,不喊不叫,似乎一个叫花子,等待主人出来恩赐。
赵兴劳左手撩起门帘,右手端着饭碗,从房间里出来了。他站在高高的房檐台上扫视了父亲一眼,将泡在拌汤碗里的一块蒸馍塞进嘴里嚼着,嚼着,咽下去了。在慢吞吞地吃饭的过程中,他脸上的颜色变了,他大概看清了,站在院子里的已不是没戴地主帽子之前的罗世俊了。还没等父亲开口,他用筷子将父亲一指“罗世俊,你干啥来了?啊?”
“我,我来找你。”
“以后,不准你随便到这个院子里来,听见了没有?你现在是地主分子,你要老老实实地改造,不许乱说乱动,你回去吧。”
赵兴劳和几天前判若两人,父亲对这个庄稼人存有的最后一线希望破灭了,他不能理解赵兴劳为什么要这样。父亲还是将要说的话说出来了:
“求你给工作组说一说,他们肯定是弄错了,咋能给我戴帽子呢?”
“你说啥?谁错了?你还想翻案?得是?”
“我是说,叫工作组再调查调查,我是庄稼人,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
“地主!你是地主!你没睡灵醒,得是?”
还没等父亲再开口,卫明哲从房间里出来了。原来,卫明哲在赵兴劳家里吃派饭。父亲不知道,赵兴劳的话完全是说给卫明哲听的。
赵兴劳竭力为罗家辩护,已被卫明哲叫去收拾了几回。这个一身正气的庄稼人再也不能硬碰硬,他需要活得聪明一些。
“罗世俊,你不服,得是?那好呀,今天下午咱就开会,在会上见。”卫明哲打了一个饱嘀。
“不是我不服,我本来就是庄稼人,靠一双手吃饭。”
“这么说,是工作组冤枉了你?”
“冤枉没冤枉,你们知道。”
“好一个地主分子,才戴上帽子,就想翻天?我没有工夫和你争辩,咱叫革命群众说话。你现在回去。”
父亲站着没有走。他抬头去看赵兴劳,赵兴劳一脸的无可奈何。
“滚!”卫明哲的手指头戳过来了,卫明哲的手一挥,手指头跟木橡一样。父亲垂下脑袋,走出了赵兴劳的院子。
斗争新补订的地主分子的大会是当天下午在大队院子里召开的。父亲和其他几个地主分子被一同押到了前台。
我的哥哥罗大虎是在斗争会开始以后被两个民兵拉到会场上来的。
工作组长卫明哲再三强调,地主富农的家属一定要参加会议,接受教育。第三生产队的队长黑脸,发觉我的哥哥罗大虎没在会场,他问我的母亲“你儿子干啥去了?”母亲说:“去学校了。”哥哥被保送到了凤山县第三中学,开学一个月了,还没去报名。黑脸不相信“瞎子还能念啥书?”母亲说:“你儿子才是瞎子。”黑脸说:“你嘴还硬得很?你说你儿子不是瞎子是啥?”母亲瞅了黑脸一眼。黑脸吩咐两个年轻人去家里找哥哥。没多一会儿,哥哥被两个年轻人搀来了。
刚走进会场的哥哥一眼被卫明哲逮住了,卫明哲走到了哥哥跟前,他用手指头在哥哥眼前头一戳一戳的“小狗崽子,你睁开眼睛看看,睁开看。”哥哥睁大了眼睛,他的眼前头一片黑暗。
“你看见了没有?”卫明哲问哥哥。
“啥也看不见。”
“你小小年纪就装聋卖傻?我说你不瞎,能看见,什么都能看见。你看!”哥哥揉了揉眼睛。
“狗崽子!你不是瞎子,你能看见!”卫明哲又说了一遍,“看!睁大眼睛看!”哥哥用手揉了揉眼睛,他果然看见了,看见父亲站在前台,脖子上挂着木枯辘大车的挡板,挡板上贴着一张白纸,白纸上写着:地主分子罗世俊。父亲的腰身弯下去,身子缩在一起。
吃了几个月的药,一点儿作用也没有,求了神,也没治好哥哥的失明。卫明哲一句话说他不是瞎子,他就能看见了,就像当初卫明哲说他是瞎子一样。瞎得容易,明亮得也快。我的哥哥罗大虎很平静,似乎这很正常。他撩起衣角擦了擦双眼,看着远处,好像对着空气说:
“我能看见了。我看见这是白天。”哥哥从人堆里走出来,走到墙根下,旁若无人地掏出来,对着那土墙,尿了一泡。哥哥将裤带勒住,走到许芳莲跟前去了。许芳莲正在和卫明哲说什么。哥哥站在两个人跟前,静静地看着,看着许芳莲的毛辫子和侧过去的脸。许芳莲回过头来一看是我的哥哥罗大虎,她大概以为哥哥还是瞎眼一个,拉住了哥哥的一条胳膊向人堆中拉。哥哥说:“我能看见了。”许芳莲似乎不相信。
哥哥说:“真的,你的头发上有一只虫子。”许芳莲抓起毛辫子,一看,她的头发上果然有一只毛毛虫。她将虫子捉住,扔掉了。她松开了手,吃惊地看着我的哥哥罗大虎。哥哥笑了笑“我啥也没看见。”许芳莲的脸红了。哥哥又重复了一句“真的。啥也没有看见。”卫明哲伸出手指头一戳“罗大虎!回去,回到你们三队去。”哥哥又看了一眼许芳莲,回到了三队的会场。
好多天了,哥哥第一次睁开眼睛,目睹的是父亲的受苦受难。大概卫明哲想叫哥哥看见的就是这一幕:一个被斗争的父亲,一个受苦受难的父亲。父亲和其他几个地主分子一同站在前台。父亲的脸色灰白,神情沮丧,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这和哥哥失明前的父亲判若两人。
一个干瘦的老太婆被扶上了前台。她的头发几乎全白了,脸成了核桃皮,由于缺了大半儿牙,说起话来嘴漏气,“喋儿喋儿”的,仿佛有人从她的口腔里向出吹话。本来是叫她上台控诉的,她却说罗大夫为人多忠厚,给穷人开个药方也不要钱。史天才一听她说走了嘴,赶紧派人将她搀下来了。
接着控诉的是一个老光棍汉。他确实是给人拉了一辈子长工,到头来没有讨到婆娘。对此,他耿耿于怀。他一上去,就指住父亲说:
“怪不得我当了光棍,世上的女人都叫你们娶走了,还有我日的啥人?你爹娶了一个陕西的,还嫌不过瘾,引回来了一个河南担,你们娶了两个,还想娶三个,你们叫我们这些人不娶婆娘,不日人,不留后人,心太黑了。”老光棍说着说着,眼泪长淌,“我没婆娘,没儿女,到了这把年纪还要抓锅抓灶,叫我昨过这光景呀?啊?”“打倒地主罗世俊!”史长科带头喊。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打!打狗日的地主!”
哥哥抬眼看时,十几个年轻人拥到前边去将父亲他们几个地主分子团团围住了。只见这十几个人拳脚并用,连打带踢。父亲用手抱住了头,嗷嗷乱叫。
可怜的母亲用双手捂住眼睛,她先是低声吸泣,后来,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了。坐在母亲后边的两个女人骂道:“狗婆娘,你还哭个啥?你们吃香的穿光的时候,就不想想,也会有今儿个?”祖母拉了拉母亲的衣襟,叫母亲靠在她的肩头。祖母眼睛眨也不眨,她冷静地看着前边。祖母一只手搭在母亲的肩头,眉头紧锁,看着台上。
我的哥哥罗大虎用牙咬住嘴唇,他的眼眶里汪满了泪水,胸脯起伏不定。飞动的拳头,乱踢的大脚,冷酷的目光以及狂暴的口号声铁水一般向他浇来了。那时候,他确实弄不明白,人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是什么原因使人变成这样的?
我的哥哥罗大虎从人堆中走出去了,他几乎是小跑着冲到了前台,他一把抱住了一个正在挥着拳头的农民,大声喊叫“不要打我爹了!不要打了!”哥哥哭着喊着。那个被抱住的年轻农民转过身来要打哥哥,哥哥挺了挺胸脯,圆睁着双眼“你打,你打我吧。”那个年轻农民一扬臂,扇了哥哥一个耳光。哥哥哭着喊叫“土匪!土匪打人哩!”许芳莲一看,罗大虎挨了打,她走上前去,用身体护住了哥哥。“大虎,你还是个娃娃,不要跟着搅和。哥哥不走,”他挣脱了许芳莲,向打他的那个年轻农民跟前冲。许芳莲抱住了哥哥,“听话!大虎,你不听话,是要吃亏的。”哥哥被许芳莲从上边拉扯下来了。祖母依然静静地看着,她没有上前去阻止哥哥。哥哥被许芳莲拉下来后,祖母将他叫到了自己跟前。
这是一个黯淡而凄冷的夜晚,被打伤了的父亲躺在炕上呻唤着,母亲蒙头盖被子地睡下了。祖母到台前去撕扯殴打父亲的农民时,被人打伤了腰。祖母趴在炕上,我的哥哥罗大虎正给祖母在腰部按压着,哥哥恍然听见有人在院子里大虎大虎地叫他,他以为自己是听邪了,就停下了手,仔细听了听,确实是有人叫他。祖母也听见了,祖母叫他出去看看。他下了炕,走出了房间。
院子里站着的是许芳莲。哥哥起先没有看清楚,许芳莲向他跟前走了一步,他才看清了她那张圆脸,看清了她那双垂吊在胸前的毛辫子。许芳莲的脸是紧张的,好看的大眼睛是紧张的,整个身体是紧张的,连呼出的气息也是紧张的。她说话的声音很低,低到只有哥哥一个人能听见,她的声音似乎来自很遥远的地方,那音调好像哥哥割柴的那座山顶上卧着的一只美丽的山雀儿。
“大虎,我有儿句话给你可咛一下,你还是个孩子,以后,谁叫你开会,你都不要去,就是去了,也不要跟着掺和。记下了吗?”
哥哥茫然地看着许芳莲,没说什么。他在尚有亮光的院子里盯着许芳莲那双毛辫子,他似乎看见,许芳莲的毛辫子也是紧张的。
“听说你读初中了?”
“嗯。”
“什么时候去学校?”
“明天。”
“给,拿上,我送给你。到了学校,好好读书。”
许芳莲左手抓起了哥哥的手腕,紧攥着的右手松开了,她把一支钢笔放在了哥哥的手心里。那支发亮的钢笔尚带着许芳莲的体温,温温的,柔柔的,如迎春花的花香。钢笔静静地躺在我的哥哥罗大虎的手心里,他似乎能看见钢笔上印着的许芳莲的手印儿,那细嫩的手指印儿约隐约显。这就是他从地里拾来还给许芳莲的那支钢笔!是它,没错。我看得出,哥哥多么希望拥有这么一支钢笔,希望这支钢笔属于他。现在,许芳莲要把钢笔送给他,正好合了他的心意。他把钢笔紧紧地攥住,也许是用力太大,手臂也在颤抖,哥哥生怕许芳莲突然改变了主意又要回去。许芳莲印在钢笔上的手印儿和他的手印儿相遇了,教合在一起了。哥哥紧紧地盯住许芳莲,他的呼吸变粗了。
“我不要。”
哥哥将手慢慢地展开,胳膊伸出去了。他把钢笔攥了一会儿,突然改变了主意。“为啥?”
许芳莲没有接。
“这是你的,我不能耍。”
“瓜娃,我送给你,就成你的了。”
哥哥摇摇头。他上下打量着许芳莲,目光从她那扑闪闪的大眼睛看下去,顺着丰满的胸脯看下去,一直看到了她的那双方口布鞋,似乎不认识她似的。许芳莲去拉哥哥的手臂,哥哥摔脱了。哥哥再一次将钢笔递过来了。
“我不要。”
“你嫌弃啥?”
“不,不嫌弃。”
“那为啥?”
“你是‘工作组’,我是地主的娃。”
许芳莲吃惊地看着哥哥。须央间,哥哥罗大虎在她眼前长高了,长成了一个伟岸的男人,他的脸庞严肃而严峻,忧伤的眉眼里有一丝痛楚感,这使许芳莲大惑不解。她可能以为,我的哥哥还是一个稚嫩的少年,还未谙世事,原来,许多事在他的头脑里已烙印得很深了,在哥哥的眼里,许芳莲不只是一个年纪轻轻的漂亮女人,而是另外一个阵营里的人,一个“工作组”!
“不,大虎,现在,我不是‘工作组’,我是你的许姐姐。”
“哥哥摇了摇头。”
“叫一声许姐。”
哥哥又摇了摇头。哥哥知道,人被“阶级”分成了类,他和许芳莲不是一类人。许芳莲将哥哥揽过来,紧紧地搂住了,不用我再猜测,从许芳莲的一举一动中就能看出来,她打内心里喜欢这个长相可爱而又腼腼腆腆的少年。哥哥的头颅正好抵在了她那丰服的双乳的下端,两个乳房仿佛两座给他遮风挡雨的大山。这一刻,庞大无比的女人的气息如同春风扑面而来,哥哥完全有可能被这陌生而又诱人的气息所陶醉,一阵少年人所具有的冲动传遍哥哥的全身,他似乎是一夜之间就成熟了的庄稼,等着许芳莲来收割。他抬起头来看着许芳莲长而黑的眼睫毛,看着她端直的鼻梁,看着她脸庞上的酒窝,那酒窝里仿佛有一股蜜向外流淌。哥哥大概想伸出舌头去她的脸庞上舔一舔,让那蜜将他的血液、肉体、骨锵全都蜜了。这酒窝是我的祖母的,是哥哥的老师杨碧霞的,三个女人此刻合成了一体,似乎她们不是祖母,不是老师,不是工作组,她们没有身份,没有阶级,她们只是女人,鲜活鲜活的女人,使男人心班摇动激情澎湃充满信心为之而去拼命的女人。哥哥勇敢地将一只手伸向了许芳莲的脸庞。他看见,许芳莲的脸庞上挂着两行泪珠,哥哥悬在半路的手毅然伸出去,去给她揩擦泪水。哥哥的手刚刚触到许芳莲那烫热的脸庞,许芳莲吭地一声笑了。哥哥用手臂搂住了她。哥哥那一刹那间成熟了,长大了,对异性的爱恋在他14岁的那年秋天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不用我钻进他的心里去,我也知道,哥哥对许芳莲第一次产生了接近的愿望,明确地说,渴望和她赤条条地搂抱在一起,渴望进入到她的身体里面去。我对哥哥说,你不能那样做。我说,许芳莲给了你安慰和希望,你应该知足,应该适可而止。
其实,我的哥哥罗大虎并没有什么越轨的举动,他只是这么紧紧地抱着许芳莲,是儿子抱住母亲的模样,是弟弟抱住姐姐的模样,是亲人抱住亲人的模样。哥哥哭了,他流下了眼泪。正因为许芳莲是那么美,才使哥哥难过、不安的。美是很残酷的。
哥哥断然推开了许芳莲,他拿上她送的那支钢笔跑步回到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