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4年阴历九月的一个星期天,大队支书史天才领着一帮人拥进了我家的院子。一家人正在厨房里吃早饭。史天才一进门就喝喊:
“地主分子滚出来!”祖母和父亲放下饭碗,赶紧从厨房里出来了。两个年轻人进了厨房,他们将哥哥和我的两个姐姐的饭碗一把夺下来了,哥哥和姐姐被他们从厨房里赶了出来。两个姐姐年龄尚小,他们被人莫名其妙地夺走饭碗后,哇哇直哭。一家人被赶到了前院里,祖母和父亲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也没有人告诉他们是怎么回事。早饭时那短暂的平静安逸被紧张不安代替了,一个显得极不耐烦的年轻人朝两个姐姐喝喊一声“不许哭!”两个姐姐不敢再哭一声,她们紧偎住祖母,用惊骇、畏惧的目光目睹着院子里发生的事情。
原来,这一帮人是来分地主家的财产的。前几天,他们来家里登记过,登记后,就将箱柜用封条封了。
漆色尚好的木椅、方桌、炕桌、条桌、立柜、箱子、长凳子,凡是摆放在房间里的家具被拿得一件也不剩了。衣服、旧鞋袜、针线和破棉絮从房间里抛出来,抛在院子里,人们的一双双大脚毫不痛惜地从这些衣服上踩过去将污脏的脚印印在了上面。有人放肆地大声叫嚷,有人随意四处翻动;有人毫不掩饰快感,面带笑容,动作麻利;有人骂骂咧咧,脸色阴沉,似乎尚不满意。厨房里的几十个细瓷碗和细瓷碟子也被人端出来了。那些瓷货白净而谦恭,且腻而朴素,放射着三四十年的光亮。这些瓷货是抗战胜利前祖父从耀州买回来的,家里来了客人时才派上用场。在祖母的眼里,用这样的细瓷接待客人既显示了罗家的排场,又说明了客人的尊贵。端着瓷碗的一个中年人刚下了房檐台阶,一个麻脸顺手从一摞子瓷碗的上部拿了两个就走,他的手极快,比贼娃子还来得快。中年人挨了一刀似的叫唤“不能拿!这是大家的。”麻脸一声不吭,将瓷碗向腋下一夹,大步流星地向前院走。中年人走不快,只能在后面干吆喝。麻脸刚走到前院就被一个长着马脸的年轻人拦住了。两个人为了两只瓷碗在院子里扭成了一团,麻脸一只手紧抓住瓷碗不放,一只手去马脸的脸上乱抓;马脸抓住了麻脸的手臂向后一拧,用腿膝盖顶住他的后腰,手按在后背上向下硬按,麻脸像风中的柳树,被压弯了。麻脸腾出另一只手将碗向马脸的头上砸去了,马脸痛叫一声松开了手。麻脸得了手,他抓起碗只顾向前跑,没有防顾从他脚下伸过来一条腿,他被轻轻地一绊,连人带碗倒在了房檐台上。两只碗在豆色石头凿成的房檐台上摔碎了,麻脸还是抓住碗不放,碗片将手割得鲜血淋淋的,他一只手捂住另一只手上的伤口骂道:
“狗剩,我日你烂先人哩!”那个被叫做狗剩的年轻人不动声色,脸庞黝黑,双目冷酷,他掂着凳子向出走,不理麻脸。麻脸又骂道“狗日的狗剩,你看我的手试试?”狗剩用豆鸡眼瞪着麻脸,麻脸一看狗剩那凶神恶煞的样子,不做声了。这时候,一个“工作组”站在房檐台上大声呐喊“抢啥抢?谁也不能随便拿走一样,把所有的东西都搬到小队会议室里去。”
一个挂着两培眼屎、面部脏兮兮的矮个子将锅里还没有吃完的糊汤端出来,顺手倒在了院子里,他提着铁锅向外走时被史天才拦住了。矮个子说:“我就要这锅,其他家具我一件也不要。”史天才说:“你不要跟上添乱了,先拿到会议室里去再说。”矮个子说:“好我的支书哩,我家的锅前几天爆了一个口子,做不成饭了,咱又没钱买锅。”史天才说:
“不行,那不行,咋分配呀,还没研究哩。”矮个子一听就躁了“研究个屁!土改时,你仗着是村干部,多分了二亩地,松陵村人谁不知道?这一次,你又想多分多占?没事。”矮个子骂骂咧咧地提着锅走了。史天才朝着矮个子的背身说:“死皮,活了大半辈子了,还是个死皮赖娃。”看来,对这样的痞子,他也是没有办法的。尽管工作组里的两个人呐喊吆喝,有人就是不听,他们想拿什么走,就拿什么走,有人连插筷子的小竹笼子也藏在衣襟底下拿走了。家里被这一伙人吃了乱饭。
黯淡的太阳挣脱了后院里的树梢探头探脑地把充满凉意的光线播撒在分浮财的庄稼人的脸上,这些人面部的尘土、皱纹、胡须、五官如同太阳光一样暧昧,连神情也仿佛接受了太阳的旨意,显得阴郁、麻木、冷漠。父亲仿佛挂在架子上的一件衣服,面色灰白,双眼里盛满了沮丧和绝望。祖母的面孔像石头一样沉静,她极力保持着内心的澄明、安详、平静和不慌不忙,她不时地用手抚一抚头发。其实,她的头发一丝不乱。哥哥大概很难弄明白,小时候对他十分亲热、摸着他的小牛牛让他叫叔或叫爷的庄稼人为什么会变得如此无情无义?我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我大喊一声史天才!史天才不知道谁在喊他,东张西望。我蹲在他的耳朵上又喊了一声史天才。史天才惊慌得摇头晃脑。我的手伸向了他的裤腰,攥住他的裤带头儿一拉,布条儿做的裤带被解开了,裤子掉到了脚躁上,他弯腰去提裤子,却提不上去。我动手去解麻脸和矮个子的裤带,动手解开了所有的男人的裤带,院子里的男人全都掉了裤子,把那害羞的地方全部露出来了。女人们看着男人们的丑态,骂道“不要脸!”有一个中年女人给史天才说:“你赶紧穿上裤子,家具我们一件也不要了,还不行吗?干吗要这样耍流氓呢?”史天才由此开牙笑了笑,使劲地向上拉裤子。男人们相互看看,都笑了,开怀大笑。有的笑得弯腰曲背,有的笑得眼泪长淌。几个中年人顾不上提裤子,一个笑着在另一个身上拍拍打打。两个年轻人,抓住了对方裤裆里的东西,大笑不止,笑得抱成了一团,在地上乱滚,滚着笑,笑着滚。有几个女人也被惹笑了,她们笑得少气无力了,蹲在地上笑。一个中年女人笑得竟然拿不住自己,尿了一裤裆。院子被惹笑了,天也笑,地也笑。连空气也是笑嘻嘻的。笑声像雨一样下,像水一样流。人们笑得再也无法笑出声了,他们搂着肚子,只是吭吭。他们笑嘻嘻地勒住了裤带。有几个女人在骂:“死不要脸的东西,解开裤带,谁没见过那锤子?得是?”“狗!都是狗!”院子里出现了短暂的沉寂。一出闹剧的过场戏结束了。史天才在一个年轻人的民子上踢了一脚:“看你那样子,看着我干啥呀?”年轻人嬉笑着,摸了摸P股,走开了。史天才高声说:“继续干。谁都不准再笑了。傻笑个!不许再解裤带,这些东西,每个人都有份。”
几个年轻人提着锻头进了厨房和房子。他们开始挖锅灶挖土炕了。不知他们是故意要将家砸得千疮百孔,还是要寻找什么东西。烟灰和土腥味儿随着锻头的挥动从厨房里从房间里扑出来在院子里路意飞扬。家园陷在尘埃飞动之中,变得模糊不清。
史天才站在后院里的楼房台阶上。他的手里拿一个清单,装模作样地在清单上指指戳戳,那神情仿佛木匠的斧子劈了几遍,面部的棱角特别残火。他不时地点点头,不时地悄声念叨两句,那样子,跟在坡地里吃草的牛差不了多少。祖母突然推开了紧偎着她的哥哥罗大虎和我的两个姐姐,她发疯似的冲进了父亲住的房间。房间被从炕洞里掏出来的草木灰塞得严严实实的,慑头将草木灰打乱了,草木灰如纱一般轻舞。几个年轻人仿佛是皮影儿,隔着一层纱,在纱帐后面活动,动作显得很夸张。
祖母进去的时候,有一个年轻人正要动手开挖房子门背后蹲着的我的小坟基。祖母惊慌了,她抓住那小伙子的额头把儿求他。不要挖它,它里面埋着我家二龙。“年轻人眼睛一鼓。得是的?你要是骗我,我就把你的脖子拧断了。”祖母说。你不信,就挖去。你一额头下去,就把霉气沾上了。“年轻人说。你哄人哩,我就不信那一套。”年轻人一把将祖母推倒在脚地了。他又要抡额头,祖母抱住了他的腿:“我给你实话实说,它是二龙的房子,你把二龙的房子拆了,你有了儿子,会早死的。这是大忌讳。”哈哈!“年轻人笑了。给我说啥忌讳?我就不信神不信鬼,不信因果报应,我啥也不怕的。”年轻人给手心里吐了一口唾沫,非挖不可的样子。这时候,一个上了年纪的农民进来了,他将年轻人从房间里拽出去了。他是年轻人的父亲。儿子不信,他信,他大概相信祖母的话是真的:一锻头抡下去,他就没孙子了,尽管儿子还没有结婚。
即使这一帮人把我的房子毁了,能把我的眼睛挖掉吗?其实,祖母的担心是多余的。我能看见,松陵村的任何人任何事我都看得很清。这是一伙同样很可怜的庄稼人,我没有理由责怪他们。
吃中午饭时,这一伙人心满意足地走了。
家里被分的那天,母亲没有在场,这对母亲来说是幸运的,但也不无惋惜。
父亲被戴上帽子没几天,母亲就住到娘家去不回来了。父亲去叫了她几次,但没叫回来。
这一帮人刚撤走,父亲就顺着墙跟溜下去了。他坐在被捣得稀烂的家园里民叹一声,滑然泪下了。
午饭前的院子里似乎比往苦任何时候都静谧,能听见依然飞动的尘埃像苍蝇振翅一般鸣响。
祖母一把将瘫坐在墙根下的父亲抓住,向上一提,“世俊,你起来。”父亲看了看祖母那安安静静的样子,他手扶住墙壁站起来了。父亲满目苍凉,他的寒心、绝望不是祖母能挽救的。父亲跟在祖母后面,木然地向院子里面走。祖母进了房间,开始动手收拾抛在地上的衣服鞋袜。哥哥跟在祖母后面,一声不响地帮助祖母整理房间。被一双双大脚踩烂的糊汤粘得厨房脚地到处都是,那惨不忍睹的样子仿佛一只大手在我的哥哥罗大虎的心上元情地拧动着。我的哥哥罗大虎大概由于恶心而干呕着,他的身子不时地抖动,干呕声跟受了欺负的牛楔子一样,无力而无助。祖母提起水桶,从后院的井里绞来了一桶清水,她叫哥哥漱漱口。哥哥漱了漱口,蹲在后院里喘息了好一会儿,才止住了呕吐。
祖母从被砸烂的锅灶中拣出了几块土坯,她将土坯堆在房檐台上,把没有被拿走的一只铁锅架在土坯上,开始烧水做饭。秋风不时地折过来,火被吹灭了叉点着,点着了又吹灭。灰尘被吹得满院子都是。那一顿包谷穆子就是在没有锅灶的土坯上做熟的。我的两个姐姐饿得嘴唇干裂,脸色发黄,她们端起饭碗,连同烟灰尘土一起吃了下去。幸亏,我们一家没有被扫地出门。假如松陵村人将我们扫地出门,假如我们一家连这破烂不堪的家院也没有了,我们就只好到北山里去要饭吃。松陵村还是收留了我们一家人,使我们有个落脚的地方。我们一家人总算活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