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情沮丧的父亲步履艰涩地行走在通往朱家庄的乡村土路上。
下午收了工,父亲放下家具,一口水也没喝就出了门。路两旁伫立的树木收获后光秃秃的田地以及平静的傍晚似乎和他的生活无关。父亲只是在时间里穿行,只是时间里的一个过客,用木然的步子丈量着悄悄流逝的时间。
太阳落了山,深邃高远的蓝天像秦腔“尖板”中扬出的最高音,收尾时,是有点意味的。太阳落山的地方,那紫红色的云朵正在变灰,变暗,黑暗降临前的这种变化预示着第二天的天气情况——父亲已经失去了从观察天象而判断天气的兴趣,明天或阴或晴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父亲正在向东走,亮光压在他的脊背,那亮光仿佛有些分量似的,他背也背不动。他的身子向前倾去,步子沉重而缓慢,似乎在摆脱着那光亮的重压又摆脱不掉。他的面容憔悴,胡子没有刮,黑而发灰的粗布褂子和蓝色的粗布裤子上沾着泥土。他的脚步抬得很低,脚底从土路上走过去的模样仿佛久病的老人在擦火柴,擦了一次,又擦了一次,擦了半天,也擦不出火星来。
影影绰绰的朱家庄越来越近了,父亲的脚步更慢了。他显然是向朱家庄走,心中又好像没有目的地似的。走,不过是在这条路上走着而已,行走本身就是目的。村子似乎是一只狗,他离村子越近,越胆怯狗的张牙舞瓜。
天光收拢了,暮色浓重了,大地的面目糊涂了。父亲抬头看看天,上弦月像还没有从热锅热灶上端下来的蒸馍,正处在蒸汽的围拢之中,黯淡无光。在天没有完全黑下来、月光和星光没有完全到位之前的这一刻,天地之间最混沌,最不明确了。父亲不走了,他蹲在一块麦地边,看着嫩嫩的、模模糊糊的麦苗。父亲蹲在这里等待时间,等待天完全黑下来,等待月亮被云遮住。他要在朱家庄人面前要在我的外祖父和外祖母面前保持那点可怜的自尊。趁着天亮去见朱家庄人是很丢人的事情,尽管他并未干什么丢人现眼的事情——戴着地主分子的帽子做朱家庄人的女婿本身就是丢人的事。他那拙劣的遮掩,只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心理而已。昔日那个英俊的小伙子借同自己端庄的妻子在朱家庄的村街上大摇大摆地走过去是多么荣耀多么自豪,而如今,他将招到朱家庄人的指指点点,白眼下看。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在这块土地上生活的人被划成了人民和敌人两类,谁也不会以为做敌人是光荣的事。父亲不愿意让朱家人看见他的沮丧、绝望和一副狼狈相,他只好拣起黑夜这块遮羞布,遮挡自己的羞耻。
母亲住到娘家去20多天了。在这20多天里,父亲向朱家庄跑了四次。每一次去,他都要招致外祖父和外祖母的一顿臭骂。外祖父和外祖母翻脸不认人,不认地主分子的女婿。做过商人的外祖父是最讲究实惠、最注重利益的。变成地主分子的父亲不仅使外祖父和外祖母的情感出现了赤字,更重要的是影响了他们的做人——朱家庄人将用什么样的眼光看待他们呢?外祖父是光荣的贫农,他怎么能和地主分子同坐一条凳子,同用一桌饭呢?父亲的存在使外祖父的荣誉受到损失,人格失去了光彩不说,舅舅、大姨和二姨以后的参军、升学、人团、人党都将受到制约和影响。父亲不是糊涂人,他心里明亮得跟镜子一样,但他无法向外祖父和外祖母解释,即使忏悔也不行,因为这都不能改变由他带来的灾难。父亲顺着外祖父家的房子门蹲下去,任凭外祖父把污言秽语像脏水一样泼过来而一声不吭,就在外祖父讽刺、挖苦、谩骂的时候,半躺在炕上的母亲没有流露出丝毫同情和怜悯,没有流露出一丁点儿愤慧和责备,她的目光空洞洞的,苍白无力,像冬天里发黄的太阳光一样。她对父亲只一扫,目光在房间里惶惶不安地打捞,仿佛在捞取能遮住她、使她听不见也看不见的一块帆布。父亲说,大虎他娘,回去吧。母亲连眼皮也没抬,目光越过父亲,落在了房子门上。父亲的话仿佛撂在了寥天地里,连一点儿回音也听不见。父亲又说,大虎他娘,回去吧。母亲动了动,她对父亲只一瞥,把脸又转向了另一边。父亲紧盯着母亲不放,希望母亲把目光转过来,转向自己。
父亲抬起了头,他面对着那条土炕,面对着母亲。我看得出,即使父亲搜肠刮肚,也很难找到打动母亲的话语。语言不够父亲使用了,语言成为父亲表达对母亲那份感情的障碍了,他用什么样的话向母亲表示呢?表示他的为难,表示他的无奈,表示他的痛苦,表示他对家庭的希望,表示他对母亲的感情。他渴望母亲和他和好。他一急,说出来的话连他自己毡吃惊:你得是也希望我死?我死了,能解脱你,我现在就去死。我死了,地主成分还是地主成分,儿子还是你的儿子,女儿还是你的女儿,你想过没有?不等父亲再说下去,母亲刚才还无动于衷的脸庞上挂下来了两行清泪。外祖父看看母亲,又看看父亲,他抓住父亲的胳膊向上一提,推着父亲的后腰,将他向房子外边推。父亲赖着不走,双脚钩住门槛,一副泼皮赖狗的样子。外祖父呵斥着父亲:罗世俊!你耍啥死狗?你再不走,我就去叫大队干部了。父亲被外祖父赶出了院门。站在院门外,父亲听见母亲在锄哭。母亲的哭声从房间里溢出来,飘向了院门外,那哭声简直像大地一样苍凉,带着苦昧,那哭声使父亲受不了。他拔腿就走,躲着母亲的哭声走了。
那时候,父亲还没有彻底绝望。回去的路上,父亲原谅了母亲:不是母亲绝情,她难以接受厄运的打击——她怎么会有一个地主分子做丈夫呢?她才31岁,日后怎么做人呢?父亲知道,母亲的灾难是他给带来的,他使母亲脸上无光,失去了荣誉;他使母亲生活困顿,日子难过。他没有理由责备母亲,他只能替她着想,原谅她,宽容她。父亲肯定是这么想的,他的心声变成了举动——不然,他不会离开朱家庄,回到松陵材的。
其实,不是母亲不念夫妻之情,不念母子、母女之情,不仅仅是这样的。母亲在朱家庄住了五六天之后,要回松陵材,外祖父不叫母亲走。虽然,他没有擂摄自己的女儿去离婚,却给女儿摆了一碗难以下口的饭:你如果再回松陵村就断绝父女关系,他这个贫农不做地主分子的岳父。一边是她曾经相亲相爱的丈夫,一边是自己的生身父亲,割断哪一头,母亲都于心不忍,割断哪一头她都要受苦。外祖父一看,他的女儿犹豫不决,就在母亲的耳边不停地嘀咕,用软话,用硬话,用不软不硬的话将母亲心中的天平压翻:你今儿个是地主的婆娘,说不定明日个就成地主分子了。你抬头向人世上看,地主过的是不是人过的日子?地主是政府的敌人,政府能饶了他的敌人吗?你宁愿受那份洋罪,你就去当你的地主。外祖父说得很诚恳很动情:我不能眼看着你向火坑里扑,哪个儿女不是父母身上的肉?我是为了你才费口舌的,你日后戴上了帽子,我死了也闭不上眼睛。外祖父说着说着就流眼泪,就干嚎,他捶打着自己的脑壳埋怨自己当初不该将女儿许配给罗家,他叫母亲无论如何就听他这一次话。外祖父的话像西北风,将母亲的心田吹干了,干得没一点水分了;外祖父的话像铁锤子,将母亲的心穷实了,实得寸草不生了。母亲铁下了心:不做地主的婆娘,死也不做!母亲下了炕,拿起了镜子,一遍一遍地照自己,镜子里的女人皮肤细腻,脸庞白背,双眼大而好看。镜子里的女人对她说,谁活人不是为了自己?何必苦了自己,毁了自己?现在从他身边走开还来得及,世上的男人多得是。镜子里的女人对她说,你的打算没有错,心肠软得跟豆腐一样,就别想活好人,要活好人就得心肠硬。她将镜子捂在了心口,心在镜子里乱跳,似乎连她自己也想不到人心会于刹那间变黑暗,人的心变起来像马一样快。她为那变化而惊骇。当她再一次举起镜子的时候,镜子里的女人已是泪流满面了。在吸泣声中,母亲下了决心。决心按外祖父指出的那条路走下去。31岁的女人做了14年的母亲了。在这14年间,母性扼制了她少年时的任性,扼制了她童年时的野性,母亲变得温柔了,温和了。从17岁起,母亲就沉浸在母性的河流里,滋润在母性的河流里。一旦母性的河流干泪了,女人变成什么样子都有可能,可能很残酷,可能很阴沉,可能很卑鄙。母亲大概没有想到,她的选择不仅将脱离丈夫脱离地主,至关重要的是脱离了一个女人应该具有的母性。流着眼泪出现在镜子里的母亲立时失去了一份光亮:脸色发暗,五官的摆布很不匀称。母亲狠劲地将镜子摔碎在院子里的石头上了。
父亲再一次来找母亲时,母亲正坐在院子里纳鞋底。母亲一看走进院门的是父亲,身子拧过去,把一张脊背给了父亲。父亲站在母亲的身后说:“仙娥,回去吧。”母亲把纳鞋底的绳子从鞋底上拽出来,长长的细麻绳拽过了母亲的头顶,那举动,仿佛要用一根细麻绳子将父亲的话拦住。父亲说:“仙娥,你住在娘家不是办法,咱回家吧。”母亲转过身子,她停下了手中的针线活儿,扫了父亲一眼,父亲做了亏心事似的躲避着母亲那犀利的目光。母亲开了口,她的声音不大,却冰冷如铁“家?我还有家吗?家在哪搭哩?就是那两间破厦房?就是你这地主分子?就是受人欺负?我跟你活人过日子和猪狗有啥两样?你就忍心叫我做猪狗吗?啊?”母亲越说声越大,她将鞋底在P股底下的石板上狠狠地一拍,仿佛要把她的愤怒、怨气拍成八瓣儿。母亲放下了鞋底,她连钢针也没向鞋底上扎,那枚针带着细麻绳从石板上垂吊下来,直刺土地。母亲哭了,她似乎冤枉得不行,她哭着骂道“罗世俊!你爹的日的你是地主胚子,我可不是,我是贫农的娃,你三番五次地叫我回去,安的啥心?得是要把我向火坑里推?啊?你叫我也戴上地主帽子就安生了,得是?”母亲摇头晃脑的,头发披散了,也没顾得拢,她骂一句,向父亲跟前逼一步。她一迢,父亲就向后退。母亲一直将父亲逼出了院门,她气急败坏地将院门一闭,上了门问,靠住门,长长地出气。
父亲原以为母亲只是赌气才去了娘家,以为她气消怒散之后会回到他的身边的。父亲原以为他和母亲的感情是一镰刀割不断的,他们两个简直像兄妹一样,从不到20岁就睡在一个被窝里了,每天晚上,不相互搂住,谁也不能人睡的。在父亲看来,他的血肉、骨髓、神经是母亲的一部分,他们的亲密无间简直是血缘而不是姻缘。父亲原以为,母亲如同脚下的土地,他耕耘它,了解它,也熟悉它,对土地的性格他是摸透了的。父亲错了。对于这片土地,他知道得并不多,几乎弄不懂,父亲第一次体验到了母亲的歹毒,女人的心一旦变硬,炮弹也难轰开的。父亲苦笑一声,自言自语:这就是我的婆娘?这就是夫妻?
夫妻是什么?父亲似乎于一刹那间明白了,夫妻只不过是合伙的生意人,维系的不只是肌肤之亲,不只是感情,维系夫妻关系的少不了利益和利害。感情是什么?感情只不过是一座桥,有明确的目的性——让自己安全地走过去;感情只不过是一堆火,燃烧起来很快,熄灭也是在一瞬间。父亲一旦发觉他对母亲不但不了解,而且摸不透时,他对人生的恐惧又多了一个层面。可以说,十几年来,父亲一直蜷居在和母亲共同构置的感情的巢穴中,一旦感情散了架,父亲就受不了。感情大厦的塌拥比家里的楼房被松陵村人拆走对父亲的打击更大,父亲脆弱得如同一张薄纸,母亲轻轻地一捕,那张纸就破了一个洞。在罗二龙看来,父亲的感觉错了,判断也错了:父亲和母亲之间的感情并没有破裂,导致两人反目的至关重要的原因是阶级。是阶级这把剑把父母亲从中砍断了——母亲要做另一个阶级的人,并不只是不做父亲的妻子。
父亲跌跌撞撞地回到家里时,已是夜深人静了。他在田地里游荡到夜气冰凉如水,才进了院门。祖母还没有睡,祖母一直在等待着父亲回来。父亲一看见祖母,牛一般号啕大哭。祖母没有安慰父亲。她大概知道,即使她的语言是倾盆大雨也难以挠灭父亲的痛苦。让父亲去哭个够吧,他现在只能这么哭一哭了,只能这样。
我的哥哥罗大虎是星期天的晌午到了外祖父家里的。哥哥默不作声地进了院门,默不作声地注视着院子里的厦房、树木、石板、土墙和放置得有条不紊的铁锹、锻头之类的农具。一条挂在檐墙上的鞭子顺从地垂吊着,和土墙相比,尤其显眼。外祖母听见脚步声之后从房间里出来一看,她叫了一声大虎,拉住了外孙的手,将他拉进了房间。
哥哥的脚步呆滞而机械,他像被主人牵着的一只温顺的羔羊跟在外祖母的后面。“我娘呢?”外祖母一愣“你娘到镇上扯鞋面去了,等一会儿就回来了。”哥哥从外祖母的手掌中抽出了自己的手,坐在了脚地的凳子上,目光盯着窗外。
外祖母进了厨房。她在碗里盛着两块麦面裹着高粱面的馍馍端进了房间叫哥哥吃,哥哥说:“我不饿。”在破败的家园里生活着的哥哥大概觉得这个完整无损的家园毫无破绽反而很不自在,他走出了房间,坐在了院子里的那块石板上,等待着娘的归来。外祖母从房间里撵出来了。外祖母还不到50岁,她很富态,脸庞白净,粗眉大眼,一个油黑发亮的发譬如同成熟了挑在枝头的柿子一样傍在脑后,她的脸上挂着慈爱的神情“大虎,你看你,坐在院子里干啥呀?到房子里吃馍馍去。”哥哥一点儿也不掩饰自己对外祖母的淡漠“我不吃,我等我娘哩。”外祖母依旧用爱怜的目光抚摸了一遍自己的外孙“你娘快回来了,你到屋子里去等,婆给你们做晌午饭。”外祖母一走开,哥哥放松了自己,他的目光注视着院门,等待着母亲从院门外走进来。不一会儿从院门里进来了一个人,这个人不是母亲而是外祖父。外祖父清瘦清瘦的,胡须修剪得很整齐。他是个很干净、很整洁的人,身上的衣服一尘不染。外祖父放下辙头,抬眼一看坐在院子里的哥哥,笑了笑“大虎,你是啥时候来的?”“来了一会儿了。”“咋坐在院子里?到屋里去。”“我不去。”“这娃?”外祖父的热情比牙齿还短。依我看,外祖父的面庞上什么都没有,没有冷漠,没有笑容,没有虚情,没有真意,面部的表情仿佛刚刚收获过的田地一样,空荡荡的。外祖父的身板挺得很直,似乎肩膀上从来没有去过担子,端直的样子不是挺出来的,而是与生俱来的。他那张猴儿脸犹如过年时贴在院门上的木版年画,有线条儿却没有生气。外祖父从房子门的门环上摘下来“甩子”在裤脚上甩打,尽管裤脚上并没有尘土,他还是细心地、不紧不慢地甩打着,仿佛要把从田地里带回来的气息、气味消除得干干净净的才能进房间。
“是你爹叫你来的吗?”
“不,是我自个儿来的。”
“孙子长大了。”
“咋啦?我不能来吗?”
“看这娃?说话咋这么倔?走你舅家,理顺得很。”
娘还没有回来。哥哥坐不住了,他去院门外边看了一次,又去院门外边看了一次。
午饭端上来了,外祖母做的是牒子面。牒子面的香气十分诱人。
哥哥已有多日没有吃过牒子面了。他看了看碗里的面,没有食欲,牒子面的香味儿烟一样呛得他难受。外祖母一看,哥哥没有端碗,就将碗硬向哥哥手中塞,“大虎,你咋不吃?”“我不饿。”哥哥用手推着。外祖母将饭碗塞进了哥哥的手中。外祖母一出去,哥哥又将饭碗放在炕边上了。
外祖母第二次端着饭碗进来时发觉哥哥没有吃就责备外祖父:
“你咋只顾吃自己的!”外祖父将头埋在饭碗中,吸面条的声音比路边的青草还茂盛,“娃不吃嘛。”“到了吃饭时节娃咋能不吃呢?”外祖母说,“你把娃招呼一下嘛。”当外祖母再一次给哥哥递饭碗时,我的母亲回来了。
一看见母亲,哥哥站起来了。“咱回去,娘。”
母亲的喜悦和惊讶一样多“你咋来了!”
“咱回去,娘。”
“吃完饭再说吧。”
“我不吃。”
“到了你舅家咋能不吃饭?你肚子不饿?”
“我不吃。你说你回去呀不!”
母亲端起饭碗就吃。
“你不回去,我就走了。”
哥哥拔腿向屋外走,娘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腕。
“你说你回去呀不?”
“我不回去。”
哥哥挣脱了娘的手。
“大虎,你不要走,娘有话给你说。”
哥哥不看母亲,也不看外祖父和外祖母,他的目光朝房子门外边看着。
娘从柜子里取出来了一个布包儿。布包儿里包着的是娘给哥哥和两个姐姐做的几双鞋。
“你把这几双鞋带回去。”
“不要。我婆会做鞋给我们穿的。”
哥哥拧身走出了房间,外祖母急忙去拦,却没有拦住他。
娘拎着布包撵出来了,她抓住了哥哥。
“拿上。”
“不要!”
“大虎呀!”
娘叫了一声。娘的叫声怆然而凄厉。
哥哥一下子愣住了。他抬眼看时,只见娘泪流满面。他的目光没有在娘的面庞上久驻。
“你不回去,我就不穿你的鞋。”
“大虎,你叫娘给你跪下呀,得是?”
哥哥一看,娘脸色发白,似乎在打摆子,身子摇晃着,他赶紧扶住了娘。他从娘手中接过那个布包,头也不回,跑出了外祖父家的院门。
蹲在麦地边的父亲抬起头来看时,几朵黑云向月亮包抄而去了,月亮被吞没了。天黑了,不远处的朱家庄成为黑乎乎的一团。父亲鼓起勇气站起来,鼓起勇气朝朱家庄走。
进了外祖父家的院门,父亲像前几天一样,顺着房子门蹲下来,眼巴巴地看着坐在炕上的母亲。外祖父不在家,外祖母正在灯下拧纳鞋底的细麻绳。母女俩谁也不理父亲。父亲看看母亲,又看看外祖母,他吸进腔子里去的是这母女俩的冷漠和拒绝,是超越了女性本能的坚硬如铁的气息。父亲将自己的自卑和胆怯极力呼出去,在反抗这母女俩的同时,反抗自己,极力使自己坚强起来。父亲抬起了头。父亲的口气强硬了。
“你是我的婆娘,你得跟我回去!”
“谁是你的婆娘?”
母亲放下了手中的针线活儿,瞪了父亲一眼。
“你!”
“哈哈!”母亲笑了,“叫我给地主做婆娘?看把你的想成马蹄子了。”
“当初,当初我可不是地主呀。”
父亲做出了要和母亲辩理的姿态。
“你还有脸说当初?当初是你们罗家把我给哄了。”
“我们是明媒正娶的,谁哄你来?娃都那么大了,你还和我闹啥事?”
“是我和你闹事?你不思量自己,反倒怪起我来了。我不回去,就是不回去!”母亲比父亲的口气更强硬。但她自始至终没有提出和父亲离婚。
“我给你说过几遍了,咱啥也不为,就是为娃娃们。”
“娃是罗家的娃,和我有啥相干?你走吧。”
“你不回去,我今晚上就不走。”
父亲站起来了,父亲的一双手反过去按住房子门站起来了。他大胆地向前走了几步,走到了炕跟前,坐在了炕边上。母亲没有吭声。
父亲向炕里边挪了挪。“你真是死皮不要脸。”
母亲自了父亲一眼,向炕里头挪了挪,用脊背挡住了父亲的视线。
外祖母从炕上下来了,她瞅了父亲一眼,坐在脚地的凳子上。房间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只有父亲短而粗的出气十分响亮。从云团中挣脱出来的月光照在窗户纸上,月光亮如雪,向屋内射着冰冰凉凉的气息。
“仙娥,我求你了,回去吧。”
父亲动手去拽母亲。母亲的胳膊一甩,没有甩脱,父亲紧紧地抓住了母亲的衣襟。
“你干啥呀?牛不喝水,还想强按头?”
母亲站起来了,她绕到炕那头去,从炕上跳下来了。父亲也下了炕,他于一切而不顾,一把抱住了母亲。
“大虎他爹,你不要胡来!”外祖母叫道。
“谁胡来?是你们胡来,还是我胡来?她是我的婆娘!”父亲脖颈上的青筋毕露。母亲去掰父亲的手,父亲的双手像扣子似的紧锁在母亲的腰间。母亲反剪双手在父亲的脊背上掐、拧,父亲还是不松手。
母亲急了,她弯下去腰咬父亲的手却够不到,只能用脚踢用拳头打。
父亲的身体如同一张受了潮的鼓皮,打上去发出的声音不怎么好听,外祖母不再喝喊了,她放下手中的针线活儿,走出了房间。父亲和母亲搂抱成一团,在房间里对峙着。父亲大概用足了30多年的所有力气抱起了母亲,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动着,终于将母亲挪到了房子门口。
粗布门帘在凄凄的秋风中颤动。没等父亲腾出手去撩门帘,外祖父进来了。外祖父的一只脚在门槛里边,一只脚还在门槛外边,一句话也没说,他从屋外捞了一把慑头进来了。父亲已经松开了手,母亲正在弯腰去钩鞋。当外祖父抢起慑头正要朝父亲打下去的一刹那间,母亲尖叫一声,从身后抱住了外祖父的双臂。外祖父的慑头打偏了。慑头打在了门帘上,粗布门帘被打掉了。月光如同冷气似的钻进了屋子,胶洁的月光像是给房间里堆了一方雪。父亲吓得瘫坐在脚地了。
这时候,外祖母进了院门。和她一同进来的是朱家庄的村支书。
支书后边跟着两个民兵。支书是个大块头,他留着庄稼人很少留的偏分头,头发很旺,看起来好像是把脑袋先做好以后才把头发安上去的,头发和头皮是两张皮,没有任何关系。支书的眉毛也很旺,那双细而小的眼睛好像是埋在一堆茅草之中。
“站起来!”
支书的嗓门很宽。
父亲站起来了。
“站好!”
父亲的双脚动了动。
“啥成分!”
“地主。”
“得是地主分子?”
“是。”
“松陵材的地主分子跑到朱家庄搞阶级报复来了?得是?带走!”
两个民兵推操着父亲向门外走。
母亲突然如大梦初醒,她向前跨了两步,拦住了两个民兵。
“你们要把他带到哪搭去?”
“去斗争。”支书看也不看母亲“天下的地主是一样的,松陵村的阶级敌人就是朱家庄的阶级敌人。”
“放他回去算了,他又没干啥坏事。”母亲求支书。
“仙娥!”外祖父喊住了母亲“听支书的话。”
“仙娥,”外祖母将母亲向一边拉了拉,“支书是我叫来的,我是怕你吃亏。”眼看着父亲被带走了,母亲撵到了房子门外边,却再也没向前走。她看着被夜色吞没了的父亲,眼泪悄声流下来了。
当天晚上,父亲被朱家庄的革命群众斗争了一回。站在刷白刷白的灯光下,父亲清清楚楚地听见台下的女人们大声说他是仙娥的女婿罗世俊。父亲将头深深地埋下去,不敢面对朱家庄的每一个人。朱家庄的人怎么样批判他斗争他,他一句也听不进去。父亲像护短似的维护着他的自尊。可是,他那点可怜的自尊早已被扫荡得干干净净的了,活到了这种地步,父亲还有什么自尊可言呢?其实,史天才说的话有他的道理:只要能活下去就不错了。父亲不愿意白活,他总想活得人模人样一点。父亲想得太单纯了。
夜半时分,父亲行走在回松陵村的路上。月亮落了,田野上漆黑一团。父亲脚下的那条乡村土路悄无声息地向前延伸着。道路像瓜蔓一样把大地上的村庄和村庄里居住的庄稼人联结在了一起,而父亲已被人从这条瓜蔓上切除了。他孤苦伶汀,无依无靠。松陵村也罢,朱家庄也罢,都是一样的,田野上的所有村庄都是一样的,没有父亲可以逃避的地方,没有父亲可以藏身的地方,他无论走到哪里都是阶级敌人。父亲再一次陷入了绝望之中。父亲仰望着满天星斗,呼吸着沉重的黑夜,摇摇晃晃着向松陵村走。
走到村口那棵高大的松树底下,父亲不敢抬头去看那黑酸酸的树冠。奔马似的松涛使父亲心悸。松树开口说话了,松树用干巴巴的声调说:罗世俊你向哪里走?你走不了的。这棵松树发出的声音是这么惊人、骇人、冷人、寒人。父亲的脊背上出了汗,额头上也是汗渍斑斑。
父亲长长地、长长地呼吸着,他张大嘴巴喘息。静夜里,父亲的喘息声分外凄凉、寒心。
§§第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