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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带家具的房间

  下西区有一片红砖楼,住在楼里的一大帮房客像时间一样永不停步,来去匆匆。他们处处无家,处处为家,从这间带家具的房子搬到那间带家具的房子,永远只是过客——不但住所无定,而且心绪、思想无定。他们把《家,幸福的家》这支歌唱得乱七八糟;

  他们的家神是搁在纸盒里提来提去的;他们没有葡萄藤,只是帽子上绕着装饰带,也没有无花果树,只有盆景。

  所以这一带房子里住过的房客上千,有得说的事也该上千。当然,大多数索然无味。不过,如果说这帮匆匆过客连一两件奇闻也没有,那又不可思议。

  一天天黑以后,一位年轻人在这片破败的红砖房中转着,按着门铃。来到第十二栋后,他把寒酸的手提包放在台阶上,掸去帽带上的灰,又揩揩额头。铃声很轻,是在隔得远远的、空荡荡的纵深处响。

  这一家(就是他按了铃的第十二家)的女房东来开了门,他一见不由想起了一条害虫,蛀光了果仁,已经吃饱了撑着,可还巴望有什么可吃的进到空果壳里来。

  他问有没有空房间。

  “进来吧。”女房东说。她的声音是从喉管里发出的,而且喉管上似乎长了层苔,“三楼有一间,还刚空了一星期,你去看看吧。”

  年轻人跟她上了楼。不知从什么地方发出的微光照着黑糊糊的过道。两人的脚踩在楼梯的地毯上没一点声音,恐怕原来织出这块地毯的织机也认不出这块地毯来。它已面目全非,在有股臭味、不见阳光的空气中腐烂,变成青苔地衣似的东西,在楼梯上一块块扎了根,踩上去还粘脚,像是踩着了什么黏性强的有机物。在楼梯每个拐弯处的墙上都有壁龛,只是空着。也许壁龛里原摆过什么花草,然而经不住又脏又臭的空气熏。还有一种可能是摆过什么神像,但不难想象,大小魔鬼趁屋子里黑,把它们拖进了罪恶的深渊——让它们待在堆放家具的地窖里了。

  “就是这一间,”女房东长了层苔的喉咙说,“房间挺好,并不常空着,夏天还住过几位贵客。都是痛快人,到时就预付房租。水在走廊那头。斯普罗尔斯与穆尼住过三个月。他们是演杂耍的。那位布雷特·斯普罗尔斯小姐——你总该听说过她吧?

  哦,对,那是她的艺名。她把结婚证配了个镜框,就挂在梳妆台上方。气灯在这里。你看,壁柜多大。这间房人人喜欢,从没有久空过。”

  “当演员的人常到你这儿来住?”年轻人问。

  “常来常往。上这儿的房客有一大批与剧场有关系。先生,你不知道,这一带就是剧院区。当演员的人从来就不在哪个地方久住。上我这儿的当然有。他们有来的,有去的,就这样。”

  他租下了房间,预付一个星期租金。他说已经累了,想马上休息。钱如数交清。女房东告诉他,房间里什么都是现成的,连毛巾和水都已准备好。她正要转身走,年轻人问了一个问题。这个问题他已经问过一千遍了。

  “你是不是记得房客里有个年轻姑娘?

  叫瓦什纳小姐,全名是埃勒威兹·瓦什纳。她很可能在登台演唱。是个漂亮姑娘,中等个子,身材苗条,头发深金黄色,左眼皮附近有颗黑痣。”

  “这个名字我想不起来。他们当演员的今天住这间房明天住那间房,也今天叫这个名字明天叫那个名字。他们来的来,去的去。你说的名字我当真想不起来。”

  白问,每次都白问,他不厌其烦地问了五个月,得到的回答都是不知道。白天花大气力找剧场经理、中介人、学校、歌舞团打听;

  夜晚在观众中转,从全是明星登台的大剧院直跑到下三流的音乐厅,连最怕在那儿找到朝思暮想的人的场所都不放过。他真心爱她,在千方百计找她。他相信,自离家出走后,她一定还在这座被水环抱的大城市的某个地方,只不过这座城市像一大片永无安稳之日的流沙,其中的沙粒不停地翻动,今天浮在表面的,明天又埋进泥土里。

  开初带家具的房间对它的新客来了一番假热情,那是一种看来激动、热烈,其实却虚应事故的欢迎,就像娼妓虚情假意的笑。旧家具还有反光;一张床、两把椅上蒙着破织锦;

  两扇窗之间有一面一尺宽的廉价穿衣镜;墙角里搁着一两个描金画框,一副铜床架等等,这使他或多或少觉得还不坏。

  客人有气无力地往椅上一靠。顿时,他像进了通天塔,只听见操各种不同语言的人抢着告诉他这儿住过什么房客,简直乱成一团。

  邋里邋遢的地席上铺着一方颜色杂七杂八的毯子,好似波涛汹涌的海洋中露出一个鲜花怒放的方形小岛。墙上糊着花花绿绿的墙纸,贴着无家无室的人在哪间客房都能看到的画,有《法国信新教的情侣》、《首次口角》、《新婚早餐》、《赛克在泉边》。壁炉前歪吊着块本来还成样子的布,就像歌剧中亚马逊人身上随便缠着根宽带子。壁炉朴实而庄严的轮廓被盖住了。壁炉上放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有一两只不值钱的花瓶,几张女演员像,一只药瓶,几张零星纸牌,都是以前的房客留下的。那些人原先也落难到这荒岛,后来遇到别的船相救,人到新的港口登了岸,乱七八糟的东西就还留在荒岛上。

  渐渐地,原先的房客留下的小物件让他看出了名堂,就像份密电码的字让他一个个破译了一样。梳妆台前的毯子上有一块地方磨光了毛,这说明许多漂亮女人在那儿踩过。墙上留着小手指印,那是小囚徒摸出来的,他们想见到阳光,呼吸新鲜空气。还留着一大块污渍,成放射形,像炸弹开花,显然是有人把一杯或者一瓶什么东西往墙上一甩甩出来的。穿衣镜让人用金刚石横着歪歪扭扭刻了个名字:

  玛丽。看来,以往的房客一个个都有股子火气(也许是受不住这儿的过分冷漠发了火),一怒之下便把房间当出气筒。家具已被弄得遍体鳞伤。床上的弹簧东一个西一个冒了出来,整个床便不成样子,活像只死于恶性痉挛的大怪物。壁炉上的大理石不知由于出了什么大乱子,被敲掉了一大块。地板上的每块木板各有各的伤痛,因为各自受过各自的冤屈。那些房客暂住这房间时都暂以这房间为家,却又产生这么多怨气,进行这么多破坏,真难以想象。但也许正由于他们需要家的天性没有真正泯灭却又不得满足,由于他们对冒牌家切齿痛恨,一腔怒火才烧了起来。只要真是自己家,哪怕一间茅棚,我们都会打扫、装饰、爱惜。

  年轻房客靠在椅子上,任凭脑海里的思绪轻轻飘。飘着飘着,他听到了别的房间里传来的声音,嗅到了别的房间传来的气味。有人在Y荡地哧哧笑,有人在不绝口地骂,有人在骨碌碌掷骰子,有人在哼催眠曲,有人抽抽噎噎哭,听得最清楚的是欢快的五弦琴声。还有乒乒乓乓的门响,高架铁路上一趟一趟的火车叫,后围墙上的猫嚎。他嗅出了屋子里的味不是一股正常气味,而是一股发潮的怪味,冷飕飕,带霉臭,像是堆放油布和霉变、发烂的木制品的地下室里发出的。

  他靠着没动,突然又闻到一股浓郁的木樨草香,像是一阵风送来的,直扑鼻孔,他闻得十分真切,就好比见到有血有肉的来客,错不了。年轻人似乎听到了有人叫唤,大声道:

  “什么事,亲爱的?”他还一跃而起,往四周望着。浓郁的香味没有消退,萦绕在他前后左右。他竟然伸出手抓,一时间六神无主。香味怎么可能开口叫人呢?

  一定是听到了声音。但是声音怎么能摸他、抚弄他呢?

  “她住过这房间!”他嚷了起来。又一纵身起来,想找出什么东西证实。他有把握,凡是归她所有的,甚至她碰过的东西,再小他也准能认出来。这股经久不绝的木樨草香是她喜爱的,天天用的,究竟从哪儿来的呢?

  房间几乎没怎么收拾。梳妆台的薄台布上东一只西一只放着五六只发夹。发夹是哪个女人都少不了的朋友,什么也不能说明,就像一个仅属于阴性,但既不表示语气也没有时态变化的词。他没有细看,知道再看也看不出个名堂来。一翻梳妆台的抽屉,发现了一方小小的破手帕。他把手帕贴到脸上,闻到的是刺鼻的金盏草味,忙往地上一扔。在另一个抽屉里他发现了几粒纽扣,一张节目单,一张当铺铺主的名片,两颗忘了吃的白软糖,一本圆梦的书。书里夹着一根女人用的黑缎蝴蝶结,他一见愣住了,说不清是喜是悲。但黑缎蝴蝶结也是女人都用的装饰品,平平常常,不是谁所独有,说明不了问题。

  接着他像猎狗嗅到什么气味般满房间乱蹿,扫视墙壁,趴到地上察看地席隆起的地方,搜索壁炉、桌子、窗帘、吊着的挂着的东西,房角那个放不稳的柜子,一心要找出点线索,却没发现她就在身边,在心头,在上空,在围着他转,在依偎着他,在搂着他,在追寻他,在冥冥中呼唤他,虽然无声,他这凡人的耳朵也听到了这凄惨的呼唤。他又一次大声应道:

  “在这里,亲爱的!”他一转身,大睁着眼,什么人也没有见到。他闻到的木樨草香味怎会有形,有色,会张开双手,会表示爱情呢?苍天在上,这股香味来自何方呢?

  香味怎么能发出声音叫唤呢?他又开始搜寻。

  他找遍每一条缝隙,每一个角落,只找到了瓶塞、香烟。这些东西他不屑一顾。但有一次他在地席的折缝里发现一根抽了半截的烟,他把它塞到脚底下踩扁了,还恶狠狠骂了一声。他把整间房一寸一寸搜遍了。别的房客丢下的乌七八糟的小东西发现不少,但是他在找寻的那个人,那个很可能在这里住过,而且灵魂似乎仍在这里徘徊的人,却没见留下遗迹。

  后来他想到了女房东。

  他跑出闹鬼的房间,下了楼,走到一间露出亮光的房。女房东听到敲门声出来了。他极力抑制住自己的情绪。

  “请问,我来前是谁住过这房间?”他问道。

  “我就再告诉你一遍吧,先生。我说过了,是斯普罗尔斯与穆尼。她演出的时候叫布雷特·斯普罗尔斯小姐,其实是穆尼太太。我这房子可是有声誉的房子。结婚证还框在镜框里,挂在——”

  “斯普罗尔斯小姐是怎么样个人?我是说她的长相。”

  “你问这呀——长着黑头发,又矮又壮实,脸挺古怪。夫妻俩上星期二走的。”

  “他们来之前呢?”

  “是一位单身男人,与车行打交道的。他还赖了我一星期房租没付。再往前数是克劳德太太带着两个孩子,住了四个月。他们来之前住的是多伊尔先生,一个老头,他的儿子轮流替他付房租。他住了半年。这样数数也就有一年时间了。再往前的我忘了,先生。”

  他向她道了声谢,有气无力地回到自己房间。房间里静悄悄。曾使他忙了好大一阵的东西没有了。木樨草的香味已经消失,闻到的是霉家具的陈腐气味,就是储藏室的窒息气味。

  希望的破灭使他失去了信心。他坐着眼望咝咝发响的黄煤气灯发呆。过了一会,他走到床边,把床单撕成了破布条,然后用小刀把破布条牢牢塞进门缝里和窗缝里,一条缝没漏。做得万无一失后,他灭了灯,然后把煤气开足,往床上一躺,什么也不再想。

  “也就在这一个晚上,麦库尔太太拿了个罐子来打啤酒。打过啤酒她与珀迪太太在地下室聊天。这种地下室不同一般,常有房东太太凑到一起,虫子也不会死”。

  “今天晚上我三楼的后房租出去了。”珀迪太太说,摆在两人间的啤酒还有圈泡没消,“是个年轻人租的,他到现在睡了两小时了。”

  “这事当真,珀迪太太?”麦库尔太太问道,心里好生佩服,“那种房间还能租出去,你真有两下子。难道你对他说了实话?”她迷惑不解,最后忍不住轻声问,声音发哑。

  “房间里配上家具就是为出租。我没有对他说实话,麦库尔太太。”珀迪太太那长了苔的喉管答话道。

  “你说得有理,太太。我们过日子靠的就是租出去房间。太太你真在行。要是听说床上自杀过人,不肯租的人可多着呐。”

  “你也说得对,我们总还得过日子。”珀迪太太说。

  “太太,那可不?上个星期,也是这日子,我还帮你收拾了三楼的后房间。那漂亮妞想不到要开煤气自杀。珀迪太太,你看她的小脸多逗人爱。”

  “你没说错,她也算得上个标致人儿,就可惜左眼皮上长坏了颗痣。”珀迪太太既赞同又挑了点刺,“麦库尔太太,再来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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