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多多少少还算公平的格斗中,小山羊西斯科杀过六个人,暗地里谋杀的多一倍(主要是墨西哥人),而伤的数字更大,他自己谦逊,没有数过。所以,一个女人爱上了他。
山羊年已二十五岁,看起来仅二十岁,而一家办事谨慎的保险公司准会估计,他末日到来的时间很可能是在二十六岁。他住址无定,但总在弗里奥河与格兰德河之间一带地区。他杀人或因为脾气躁,有杀性;
或因为要逃脱逮捕;或因为寻开心:反正是想到杀人就会杀人。他没遭逮捕一是因为他开枪比追捕他的无论哪个司法人员和巡逻队员都快六分之五秒,二是因为骑的那匹杂色马认识从圣安东尼奥到马塔莫拉斯灌木林和霸王树林里的每条羊肠小道。
爱上小山羊西斯科的姑娘叫托尼娅·佩雷斯,她半像大美人卡门半像圣母,另外呢——嗯,没错,凡半像卡门半像圣母的女人必定另外还会像点什么。我们就说她另外还像蜂鸟吧。她住在弗里奥河隆沃尔夫渡口一小片墨西哥人住地附近的一所茅屋里。她家还有位说不清是父亲还是祖父的人,地道的阿兹特克族,大约尚不满一千岁,看守一百头山羊,喝龙舌兰酒终日喝得昏昏沉沉。茅屋背后有特大一片带刺的丛林,最矮的树也已二十英尺高,密密麻麻,几乎长到了门口。山羊骑着他的杂色马就是走过这片迷宫似的霸王树林来会女朋友的。有一次,他像条蜥蜴一样,高高趴在茅屋的屋梁上,亲耳听到托尼娅与司法员带的一帮人周旋,矢口否认认识他。这姑娘不但声音柔和,美如卡门,脸像圣母,而且心好,只是说起话来英语里夹杂着西班牙语。
有一天,州民兵团团长给驻防拉雷多的某连队的杜瓦尔上尉连讥带讽写了封信,说上尉管区的杀人犯和亡命之徒过得好不逍遥自在。这位团长是兼任了巡逻队司令官的。
上尉晒得发黑的脸气成了猪肝色,在信上批了几行字,派巡逻队的列兵比尔·阿达姆逊送给了巡逻队的桑德里季少尉。少尉带着五个人驻守在努埃西斯河某地的水塘边,维持治安。
桑德里季少尉的草莓色脸上泛起了美丽的玫瑰红,他把信往裤子的后口袋里一塞,连翘起的黄色八字胡都咬下了一截。
第二天上午,他翻身上马,只身到了二十英里外弗里奥河的隆沃尔夫渡口墨西哥人住地。
桑德里季身高六英尺二,像北欧海盗长得金发碧眼白皮肤,文静有如教会中的执事,却又厉害如机枪。他从这家串到那家,耐心打听小山羊西斯科的下落。
巡逻队找的那个人骑着马独往独来,有仇必报,冷酷无情,墨西哥人害怕他远胜过害怕法律。山羊有个嗜好,就是开枪撂倒墨西哥人,看着他们乱蹬腿。单纯为了开心,他就会叫他们跳着踢腿舞去见上帝,如果惹恼了他,他肯定会无所不用其极。还有什么造孽的事他干不出!
他们一个个摊开巴掌,耸着肩,说:“谁知道呢?”还不承认认识小山羊。
但是也有一个姓芬克、在渡口开了家商店的人例外。他的国籍多,懂的语言多,兴趣多,主意也多。
他对桑德里季说:
“问这些墨西哥人没用。他们害怕,不敢说。大家都叫这家伙小山羊,其实他姓古多尔。他到过我店里一两次。我想,你有可能遇上他的地方是……我看还是不说为好。我现在扣扳机的时间比以往已慢了两秒,这个变化使我不得不多想想。但这山羊有个女朋友在渡口,只一半墨西哥血统,山羊常来看她。这姑娘住在霸王树林边的那屋子,沿没水的小河下去一百码。也许她——不行,我想她不会说。但她住的屋子得牢牢盯住,盯住没错。”
桑德里季骑马到了佩雷斯住的屋子。太阳已经偏西,霸王树林的大身影盖住了茅草屋。山羊关进了羊圈,等着夜晚降临。几只小羊爬到树枝围起的羊圈上,吃着树叶。那墨西哥老头躺在草地上,垫着床毯子,已让龙舌兰酒醉得糊里糊涂,也许在做梦,梦见与皮泽洛为在新世界发的横财而碰杯的那些夜晚。看他脸上的那么多皱纹,他似乎真是有了这一大把年纪。托尼娅站在屋门口。桑德里季坐在马鞍上望着她都看傻了眼。
那些杀人得心应手的高手个个自负,小山羊西斯科也不例外。要是他知道有谁原来把他敬若神明,却突然不把他放在眼里(哪怕只是一时间不放在眼里),准会咽不下这口气。
托尼娅以前从没见过他这样的人。他似乎就是阳光,就是晴天,就是男性美。他一笑时,似乎太阳又重新升起,霸王树林投下的身影随之消失。她原先认识的人都又小又黑。连山羊也不例外,尽管本领非凡,但个子比她大不了多少,黑头发全是直的,一张脸像冰凉的大理石,大白天贴着也觉得冷。
至于托尼娅自己如何,虽然也可描写几笔,但你还得充分发挥你的想象力。她的头发是蓝黑色,从当中一线分开,紧贴在头上。眼睛很大,充满南美人的忧郁,所以她就看起来有几分像圣母。她的举动和神态都表明,她深藏着火一样的强烈愿望。巴斯克省的吉普赛女人一心只想让别人着魔,托尼娅像那儿的吉普赛女人,也希望能使人倾倒。至于蜂鸟的特性,那还保留在心里,如果她没穿上鲜艳的红裙和深蓝色短上衣,使你联想起这种奇异的鸟,你根本就不能看出来。
那位新见到的像太阳神的人物向她讨水喝。她把挂在茅屋墙上的红水罐里的水倒了出来。桑德里季不敢太麻烦她,下了马。
我不愿窥探别人的行动,也不自诩能了解别人内心的思想,但既是作者,我该把故事说下去。还没过一刻钟,桑德里季就在教托尼娅怎样编生皮六股绳了。托尼娅对桑德里季说,她觉得过于寂寞,只有巡回牧师送给她的一本小小的英语书和她用瓶子喂奶的一只瘸腿小山羊能给她解解闷。
这一来不由人不猜想,山羊的墙脚会让人挖空,而民兵团长那封讥讽的信也势必落空。
回到住地以后,桑德里季少尉夸下海口:
他或者要叫小山羊西斯科倒在弗里奥的草原上啃泥巴,或者叫他上法庭受审。这话说得确有几分气概。一星期他骑马去弗里奥河的隆沃尔夫渡口两次,教托尼娅怎样用略带淡黄色的纤纤细手编绳,但编来编去绳还是长不了多少。编六股绳易教难学。
这位巡逻队员知道,他去那儿说不定哪次会撞上山羊。他的武器不离身,眼不住地往屋后的霸王树林里望。这一来,他有可能既得到蜂鸟姑娘又能制伏贼。
当黄头发的鸟类学家在进行他的研究时,小山羊西斯科并没闲着,在干他的本行。在昆塔纳溪一个小镇上的酒店里,他发了火开枪,把镇上的法警打死,而且枪弹从铁徽章正中通过。打死人后气冲冲骑着马跑了,还嫌不解恨。一枪只打死个拿零点三八头,是好汉的当然觉得不够味。
人做了坏事后接着会痛快一阵,但痛快过了便是空虚,山羊走着走着也突然感到空虚。他很想见到他的心上人,希望尽管有了这件事,她还是他的人。他盼着她能把杀人说成勇敢,歹毒说成爱心专一,还盼着托尼娅把挂在茅屋墙上红水罐里的水倒给他,告诉他用瓶子喂奶的山羊羔长得很好。
山羊掉转马头走向树林。霸王树林沿阿罗约翁多河绵延十英里,尽头是弗里奥河的隆沃尔夫渡口。马嘶叫着。它善辨方向,知道要往哪儿去,其本领决不亚于有固定线路的电车。到了目的地,拖着四十英尺长的系马绳,它可以尽情吃肥美的草。
在得克萨斯的霸王树林走比在亚马逊河探险一路更艰难更乏味。奇形怪状的仙人掌或者用它弯弯曲曲的躯体,或者伸出肥大、多刺的手拦住你的去路。这里是它们的一统天下,其种类不胜枚举。这种鬼怪般的暗绿色植物似乎不用土壤和雨水就能活命,还长得茂盛,走得嘴发干的行路人与它们根本不能相比。越是在有路可走的地方越是长得多,比比皆是,结果,你就会被诱进死胡同,又折回头,这一来便分不清东南西北。
在这种林子里如果迷了路,你就成了钉在十字架上的贼了,不得好死,不但肉会被钉刺穿,而且前后左右有狰狞的怪物飞。
但山羊与它的坐骑不会。那匹杂色宝马时而左,时而右,时而绕弯,走在这种最扑朔迷离的路上,就这样七转八转,离隆沃尔夫渡口便越来越近。
山羊骑在马上边走边唱。他只知道一首歌,便唱着这首歌;只知道一个法则,便守着这个法则;
只认识一个姑娘,便爱着这个姑娘。他是个头脑简单的人,所有想法一成不变。他的嗓门像得了气管炎的土狼,但每次他想到要唱歌时,便拉开这嗓门唱。这是一首住帐篷闯荒郊的人的传统歌曲,开头两句的大意是:
你别欺侮我的露露姑娘
要不你等着瞧吧……
这首歌杂色马听惯了,满不在乎。
即使是最不知趣的人唱过一段时间以后也会停下来,免得世上的噪音太多。所以,在离托尼娅的屋子已不到一两英里时,山羊也只好不再唱了。倒不是他觉得自己的歌声已不悦耳,而是他的嗓子已经疲劳。
杂色马似乎是经过马戏团训练的,在迷宫般的霸王树林七旋八转后,他的主人看到了些标记,知道隆沃尔夫渡口已近在眼前。果然,林变稀疏了,他看见了屋子的茅草屋顶,还有河畔的那棵朴树。又走了十几码,山羊勒住马缰,透过霸王树林中的空隙仔细观察了一阵,才下了马,丢开缰绳,像印第安人那样猫着腰往前走,没弄出一点声响。灰色马很在行,站着没动,也不叫唤。
山羊悄悄溜到树林边缘,躲在仙人掌后看动静。
离他十码远处,他心爱的托尼娅坐在屋外没太阳的地方专心编生皮绳。编绳无可非议;
谁都知道,女人有时会干些并没这么正经的事。但是如果把真相全部披露出来,我得交代她把头靠在一个金发高个子男人健壮的胸上。那男人用一只手搂着她,教她编六股绳,可惜反反复复教,她的纤纤细手仍旧没学会。
桑德里季听到有轻轻的响声,而且并不陌生,向黑糊糊的树林里看了看。如果有人突然拔出六发左轮手枪,枪出鞘时会发出这种响声。但这响声只听到了一次,而且托尼娅需要他细心教怎样动手指。
接着他们在死亡的阴影下说起情话来。七月的下午静悄悄,他们的话字字句句传到了西斯科的耳朵里。
托尼娅说:
“你记住,我不叫你千万别再来。他很快会到这儿来。今天一个牛仔在商店说三天前在瓜达卢普河看见了他。每次他到了这么近的地方准会来。要是他来发现了你,非宰了你不可。所以,为了我着想,我不叫你千万别再来。”
“那行。”巡逻队员说,“还有呢?”
姑娘说:“还有就是把你手下的人带到这儿来干掉他。你不杀他他会杀你。”
“他这种人不会投降,我敢肯定。哪位带兵的要是跟小山羊先生干,不是你死就得我亡。”桑德里季说。
姑娘说:“非杀了他不可,不杀他,你我在世上别想过得安稳。他杀了很多人,让别人也把他杀了吧。带你手下人来,别叫他溜了。”
“你原来很看得起他。”桑德里季说。
托尼娅放下手中的绳,扭转身,把一只浅黄色的手臂搭到巡逻队员肩上。
“原来是原来!”她用流利的西班牙语说,“我原来没见过你,没见过你这虎背熊腰的彪形大汉。你长得结实,又对人好,有心肝。认识了你谁还稀罕他?
把他干掉吧,不干掉我白天黑夜都提心吊胆,怕他来害你或者害我。”
“我怎么知道他什么时候来呢?”桑德里季问。
托尼娅说:
“他来这里会住上两天,有时是三天。帮人洗衣的路易莎老太太有个小儿子叫格雷戈里奥,他有一匹快马。我写给你的信请他送,信上会说你们怎么干掉他最好。你等着格雷戈里奥的信吧。亲爱的,多带些人来,千万千万小心。他们叫他小山羊,但他开枪打人比响尾蛇咬人还快。”
桑德里季说:
“山羊耍弄枪是把好手,这不用说,可是我干掉他会一个人来。能干掉来我一个就够,不能干掉多来人也没用。上尉写给我的信里有一两句话太难听,办这件事我不想任何人帮忙。山羊先生来了你告诉我,别的事我自有办法。”
“我叫格雷戈里奥给你送信。我早知道你比那个从不露笑脸的小个子杀人王勇敢。奇怪得很,我原来怎么会看上他呢?”姑娘说。
谈到这里时间已晚,巡逻队员该回营地。他把身材小巧的托尼娅一只手高高托了起来,算是行告别礼,然后才跨上马。在夏日梦幻般的下午,连空气都昏昏入睡,纹丝不动。泥糊的烟囱里冒出的烟成直线上升,像吊着铝锤的线。屋子里在煮菜豆,炉子上的铁罐扑扑作响。十码外的霸王树林静悄悄,没有任何响动。
桑德里季骑着黄褐色高头大马走下弗里奥河渡口陡峭的河岸,山羊看着他的背影消失了才悄悄走到自己坐骑旁,翻身上马,又沿着迂回曲折的来路往回走。
但没走多远。他勒住马在寂静的树林里等了半小时。半小时后,托尼娅听到他那不成腔调的歌声越来越近,忙跑到树林边去迎接他。
山羊很少露笑脸,但这次看见她时笑了,还挥着帽子。他一下马姑娘便扑进了他怀里。山羊用温柔的目光看着她。他厚厚的一头黑发乱蓬蓬。两人一相会他内心的感情泛起一阵涟漪,平日里总是木然的黑黝黝的脸也就略有变化,不完全像是一副泥面具。
“你好吗?”他紧紧搂着她,问。
她答道:
“你这么久没来,我等得都发疯了,亲爱的。你走的那片林子活像魔鬼插针的针垫,可是我还是天天往里望,眼都快望穿了。林子里又望不了多远。亲爱的,你来了就好,我不骂你。你小子真是坏!
也不常来看看你心上人!进来歇着吧。我给你的马喂水,用那根长绳把它系到桩上。水罐里有凉水,你喝吧。”
山羊亲吻着她。
“让这儿的人知道了我叫女人给我系马可不行。”他说,“姑娘,还是我来管马,就请你到屋子里给我倒一壶咖啡。谢谢你了。”
除枪法好外,山羊还有一个优点,是他颇为得意的,在女人面前,用墨西哥人的话来说,他心肠软得像豆腐。他对她们百般体贴,说起话来总是彬彬有礼,从来不恶声相向。他会毫不留情地杀死她们的丈夫和亲兄弟,但决不会气冲冲动她们一个指头。这一来,许多受到过山羊先生礼遇的女人公然表示不相信那些有关他的传言。他们说,听来的事不该件件都信。男人气不过,用豆腐心肠的人干的坏事作证据驳斥她们,她们便说很可能他是出于迫不得已,无论怎样,他对女人没有过错。
既然山羊有这个对女人无比殷勤的性格,而且他引以为荣,你可能会想,那天下午,他躲在霸王树林里耳闻目睹的事(至少是那两人中有一人的作为)对他来说一定难处置。然而,这种非同小可的事叫山羊善罢甘休又不可想象。
天黑以后,几个人在茅屋里点着盏灯笼吃饭,吃的有菜豆,羊排,罐头桃,咖啡。吃过饭,那老祖宗抽了根烟,把灰毯子往身上一裹,成了木乃伊。他的山羊早关进了羊圈。托尼娅洗了几个盘子,山羊用一块面粉袋布把盘子揩干。她的一双眼亮晶晶,讲起山羊上次走后她的小天地里发生的琐碎事来滔滔不绝,与以往他每次来没两样。
后来,托尼娅抱着吉他坐到草坪的吊床上,唱起了悲悲切切的爱情曲。
“宝贝,你还像以前那样爱我吗?”山羊边问边往口袋里找卷烟纸。
“跟以前没两样,亲爱的。”托尼娅答道,一双黑眼睛盯着他没动。
他站起身说:“我得到芬克店里买点烟。我以为衣服里还放着一袋,一摸没有。我去一刻钟就来。”
托尼娅说:“快去快来。我问你,你这次在我这儿住多久?你要是明天走那可会叫我伤透心了,难道就不能跟我托尼娅多住几天?”
山羊打了个呵欠,说:“这次我也许住两三天。我东奔西跑了一个月,想多歇歇。”
他买烟去了半小时,回来时托尼娅还躺在吊床上。
“我怎么会有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呢?”山羊说道,“我觉得每株树后都埋伏了人,守着要打死我。以前什么时候都不像现在这样,我总提不起精神。也许我是在胡思乱想。我有些想一大早不等天亮悄悄走。我在瓜达卢普河撂倒了个荷兰老头,那一带人现在肺都气炸了。”
“你用不着怕。我的大英雄还会害怕谁不成?”
“要说干仗我可不是个小兔子,不过现在我住在你家,我不希望来一帮人上这儿找我。要不然,不该倒霉的人也许会倒霉。”
“你得守着我托尼娅。没人会知道你在这里。”
山羊警惕地看看河上游和下游黑糊糊的地方,再望望墨西哥人住的村里昏暗的灯光。
“我就走着瞧吧。”他最后说。
半夜里一个人骑着马到了巡逻队员的住地,一路叫唤着“喂!
喂!”表示他来并无恶意。桑德里季带着一两个人出来看是谁在喊叫。来者自称多明戈·萨莱斯,住在隆沃尔夫渡口,要交给桑德里季一封信,是帮人洗衣服的路易莎老太太叫他送的,因为她儿子格雷戈里奥病得厉害,发烧,骑不了马。
桑德里季点亮灯,看了信。信的全文是:
亲爱的:
他来了。你刚走他就出了霸王树林。开始他说至少住三天。后来,天渐渐晚了,他像条狼(要不就像狐狸)一样,走来走去没有个停,又是四下里看,又是竖着耳朵听。不多久,他说他得在天亮前趁没人起身摸黑走。后来他似乎怀疑我变了心。他用从来没有过的眼神看着我,叫我害怕了。我赌咒发誓说还爱他,是他的人。最后他说我必须用事实证明我没有变心。他觉得就是眼下都有人在埋伏着,等他从我家里骑马出去时杀死他。他说,为了逃命,他要换上我的衣服,穿着我的红裙和蓝上衣,裹着我的褐色头纱出门,再骑上马跑。但是他又说,他走前我得换上他的衣,穿着他的长裤子和衬衫,戴上帽子,骑着他的马从茅屋走到河对岸的大路,然后又回来。在他走前我得这样做,他才能知道我有没有变心,是不是有人埋伏着要一枪打死他。这可不得了。我在天亮前一小时得这样做。亲爱的,来吧,杀掉这个人,我就成了你的托尼娅。别做活捉他的打算,赶快杀掉他了事。不管怎样,你得那样做。你得多提前些时间来,躲进我屋子附近的小棚子里,那里是放马车和马鞍的地方。小棚子里黑糊糊。他会穿我的红裙子和蓝上衣,裹着褐色头纱。给你一百个吻。一定要来,痛痛快快一枪打死他。
你的托尼娅
桑德里季三言两语向手下人解释了这封信与公事的关系。几个巡逻队员不赞成他单独去。
“我对付他轻而易举。那姑娘牵制住了他。这一回他别想先动手向我开枪。”少尉说。
桑德里季备好马,骑着往隆沃尔夫渡口去了。到那儿他把马系到河里的一丛灌木上,拔出温切斯特手枪,小心翼翼地向佩雷斯家的茅屋摸去。月亮只有半轮,天上还挂着团团白云。
马车棚是个埋伏的绝妙地方,巡逻队员顺利躲了进去。他看见茅屋的屋影下系着匹马,还听见马不耐烦地踢得坚硬的泥土地嗒嗒响。
他等了将近一小时才有两个人从茅屋里出来。一个穿着男装,一翻身上了马,跑过马车棚,直奔村边的渡口。另一个穿裙和短上衣,裹头纱,站在朦胧的月光下,目送骑马的人远去。桑德里季想不等托尼娅回来就下手,以为她并不愿看这种事。
“举起手来!”他端着温切斯特连发枪,从车棚出来高声喝道。
那人忙转过身,但没有举手,于是巡逻队员开枪了。接连三响,又补上两枪。打死小山羊西斯科不能吝惜子弹。尽管月光朦胧,十步远处不愁打不中。
睡在毯子里的老祖宗被枪声惊醒。再一听,又听到一声临死的惨叫。他站起身,咕咕噜噜埋怨现代人太不安分。
红头发高个子鬼一般蹿进茅屋,身子东倒西歪。他伸出一只手取下挂在钉上的灯笼,另一只手把一封信摊在桌上。
他大声说:“佩雷斯,你来看这封信。是谁写的?”
“哟,天啦!是桑德里季先生。”老头子说着走了过来,“先生,这信是小山羊写的呀!
大家都这么叫他。就是托尼娅跟的那人。大家说他是个坏家伙,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托尼娅睡着后他写了这封信,叫我老汉交给多明戈·萨莱斯,说是要送到你那里去。这封信怎么啦?
我年纪太大,不知道。真他妈活见鬼,这世道太不像话。我家没什么好酒给你喝,没什么酒喝。”
听了这番话,桑德里季无计可施,跑了出去,扑到他的蜂鸟身上,可惜蜂鸟没一根羽毛能动了。他没有好汉们的天性,也不懂得复仇的奥妙。
那骑着马跑过马车棚的人已经到了一英里外,用粗嗓门不成腔调地唱着:
你别欺侮我的露露姑娘
要不你等着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