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毛猴昨天还好好的,听说今天突然病了,病得稀奇古怪的。
阳历九月,是开学的日子。野狼沟虽然偏远,虽然闭塞,但一年两季上学的脚步和外界是一样的。
学校的老师们早几天就上班了。为了为开学作好了充分的准备,他们已经开了一次会,研究了新的教学计划,调整了人员分工。由于一批高年级已经毕业,新学生马上要入学,他们也对原有的教室作了适当调整。新的教材马上就要进来了,又得配备人力进行分发。更具体、更重要的是,为了提高山区孩子的教学质量和升学率,校长在会上提出了几点要求,第一要召开一次开学的家长会,要向家长们了解一下学生在暑期的学习和生活;第二,要求所有班主任近期内组织一有针对性的家访,以便更确切地掌握学生的真实情况;第三,要认真检查学生的暑假作业,二年级以上的老学生没有完成暑假作业的一律不给报名。
钟老师去县上进行观摩教学的事推迟以后,他也有精力进行开学前的准备了。别看这位老师在家里笑咪咪地跟孩子一样,可一到学校,立即变了一个人,他对这学期的事想了许多。不仅要检查学生们的暑假作业,而且还要看看对他们规定的几篇日记。他认为,这是多年来他了解学生心理的一条很好的途径。还有一条是他和其它老师所不一样的,就是他正在思考着要给这几个调皮掏蛋的学生,比如说像虎子这样的人,安排一个班干部职务,让他们自己也能有机会锻炼锻炼,也自己管管自己,看看是否有效。别看这些小人物,有时候挺看重的就是个名分。不过这事到现在仍然没有考虑成熟,只有先埋在自己心里。
学校是孩子们的殿堂,老师的话就是圣旨。远处的、近处的,大的、小的,包括那些疯狂了整整一个暑假的孩子们一听到这话,没有一个不吐舌头的。听说有几个精明的野小子这几天已经变乖了,他们第一要做的就是赶紧点灯熬夜也得尽快把那些讨厌人的作业补齐。听说有几个野小子已经两个晚上没有睡好觉了。
虎子那天从钟老师家聚餐以后回来,一下子规矩多了。现在,他和其它所有同学一样,也在忙乎着要尽快完成作业的事。他去问铁蛋:“你做完了吗?”
铁蛋反问:“你的呢?”
两个人都有笑了。
于是两个人都向村子里走去。再过一会儿,他们又一同向后山去了。这一次,他们也叫走了皮皮虫,偏偏就是没有叫那长毛猴,因为他病了。
开学,也是家长们最忙乎的时候。山区的地方穷,经济落后。但家长们心里,稍微明智一点的,那一个也会把这作为家庭的大事来抓,那一个不是在心里偷偷地装着望子成龙的愿望。有不少家庭已经把学生的开学费用作为比油盐米面等同更重要的开支,从老早就忙着为自己人的宝贝们准备学费和文具。有的甚至已经东拉西扯地在外面借了外债。
长毛猴的父母也同其它家庭一样,家里其实也并不富裕,现在已经东拼西凑地为自己的宝贝儿子准备了学费和作业本。另外,还特意为他又买了一个新书包。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这个宝贝货突然病了。
如今,看到村里的不少孩子都成群结队地往学校里走,又听到儿子“妈呀爹呀”地叫唤声,这不能不叫人着急。
长毛猴真的病了吗?
虎了说:“病个屁,他心里的花花肠子中流动的什么东西谁还不清楚。”
铁蛋说:“病吧,别理他,老师一来不好也得好。”
皮皮虫知道这家伙耍死狗,他就躲在猴子的屋后学猫叫。猴子在里面声唤一声,他就“喵-”地学一声猫叫。猴子停止了,他就停止了。猴子再一次声唤的时候,他又“汪汪”地学起了狗叫。而且这一声叫得比上一声还要高,惹得那猴子在屋里背过人的时候在墙上咚咚地捶了两下后就偷偷地笑了。
山妞听说猴子病了,还真的拿来一些山野果子,没想到那猴子叫唤得更厉害了。
这时花花也来了,就问:“是不是肚子疼?”那猴子点了点头。
又问:“是不是头疼?”猴子又点了点头。
再问:“是不是全身上下都疼?”猴子还是点了点头。
花花还问:“是不是什么地方都不疼?”
那猴子刚想点头,一听不对劲,就说:“是,嗯,不,不是。”
“什么是不是,狗屁,哄谁哩。”说着拉着山妞就出了门。
猴子没了辙。奇怪的是,这时,室外那个“猫”叫“狗”叫再也不叫了。随之而来的反倒是一伙爽朗的笑声。
说真的,这一次这个毛小子还的确是有一点小病的。早上起来的确也好好地打了两个喷嚏,头上也的确有点微烧。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么一点小病的因子,他已经完全有理由理直气壮地躺在床上“哎哟,哎哟”地打声唤。
说来也怪,对于这一次病,这个毛小子从心里来讲并不怎么难受和反感。甚至可以说,他在这个时候,心里还盼着有这么一点要不了命的小毛病呢。
长毛猴是他们家的独生子。刚生下来的时候,由于不算很胖,全身毛乎乎的,父亲一听生了个儿子,高兴得几乎跳起来,后来一看全身都是毛,就给他起了个不雅的名儿叫毛生。由于他们家姓常,所以就有了一个正式的名儿叫常毛生。
毛生从小爱哭,哭起来声音不大,并不像虎子那样地动山河,惊天动地,有时像猫叫,有时像猴子,“吱吱”地像是在吹口哨。所以从小父亲就叫他毛子,村里人就叫他毛猴子,娃娃们就叫他长毛猴。
天下父母的那一个不爱自己的儿子的,在野狼沟,人们更是把个男小子看成是掌上明珠。可要说真正算是宝贝疙瘩的,还要算是这个毛猴子了。刚生下来不久,父母爱得天天抱在怀里,最后惯了个一躺下就哭,一抱起就睡的坏毛病,累得大人实在没办法。到四岁以前还得天天晚上叼着妈妈的奶子才能入睡,弄得成天他睡多少时间,大人再忙也得陪他躺多长时间。有时候,外面的农活再忙,也得照样守着。有时候家里来了客人,也让他先叼着奶儿入睡以后,才能勉强陪着客人说几句话。
村邻都说毛生的父母太腻爱,太娇惯儿子,可他们总认为爱自己的孩子永远不会错。
毛生家里穷,父母不可能给他用钱去购买那么多玩具,但毛生的玩具的确也不算少,什么猴子上杆,老鼠爬树,还有手枪、铁环等等。毛生可以拿着这些玩艺儿去人前炫耀,可没有一样是他自己做的,都是他父亲一样一样用木头刻的。毛生在这样一个环境中生活,要说真是舒坦得没法提。
到现在,毛生已经十岁了,吃饭还得靠妈妈一口一口地喂,早上起来衣服还得靠妈妈一件一件地帮他穿,鞋带还得靠妈妈一根一根地帮他系。惯了一身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娇气任性,胆小怕事,什么也不会做,什么也得靠别人的坏毛病。
有好几个早上,毛生妈实在忙得不得了,就忘了给儿子系鞋带,没想到这个小子竟哭着闹着说他不上学了,吓得妈妈又不得不放下手里的活儿又一次给他系好鞋带后又拉着送到了学校。路上,毛生妈说:“你这孩子,也太不像话了,这么点小事,以后得自己干了,别啥事都靠妈妈。”这一说,那毛生自然不高兴。而妈妈呢,嘴里虽然这么说,回来后还照样给他喂饭、穿衣、系鞋带。有什么办法呢。
昨天晚上,毛生又去了一次野狼河,不过由于上一次蚂蟥的原因,他并没有再下水,只是站在一旁看着别人逮了几条小鱼后就回来了,也许就是因此而着了一点凉。更重要的,是他听那个铁蛋子说今天在检查暑假作业,他一慌神就躺在床上耍起了死狗。
最近听说,猴子爸又给他的宝贝儿子做了一件很精致的木头步枪,据说是花了好几天才做好的,就连那准星、枪栓和背带都做得跟真的一样。
这一下可乐坏了那猴子,以往胆子比芝麻还小的他一下子变得神气的不得了。也把周围的不少小朋友羡慕得一下子口水流到地面上。也有不少人一回家就埋怨起了自己的父母:“嗨,你看人家猴子。”美得那猴子成天背着他的木头枪村前村后走来走去,不知道又该怎么张狂。
虎子说:“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一条烂木头枪吗,再好也是假的,你能打响吗,你还不如我的铁丝枪呢。”
皮皮虫说:“再好也不是自己做的,那算什么本事,有能耐自己做一个试试。”
只有那铁蛋子什么也没说,在家里偷偷地找来一根木头,又是画线,又是动刀子动锯子的,用了整整两天的时间,到头来还是没有猴子的做得好,乐得那猴子见人就“噼叭,咚咚”的直吆喝。
而今天,我们可爱的长毛猴再也没心思玩他心爱的“步枪”了。为了一个并不光彩的目的,就是这样的把真的和假的加在一块儿,把身上的和心上的加在一起,好好地得了一场“病”。
尽管如此,长毛猴还等着看别人的热闹呢。不就是几篇烂作业嘛,我没做,你们不是都没做吗。就这样,要活大家一起活,要死大家一起死,天蹋下来有大个子撑着,看你能怎么样。
也就在他的情绪稍稍好一些的时候,山妞又进来了。说心里话,在野狼沟,别看他自己平时和山妞接触并不多,可最信得过的还算是山妞。
然而今天,山妞的一句话却让他噌的一下就坐了起来。
山妞十分认真地告诉长毛猴:“别傻了,人家都做完了,就剩你一个人了呢。”
“什么?这不可能!”
“怎么个不可能,我亲眼见的。”
“真的?”
“真的。”
长毛猴仍然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是啊,他怎么会相信呢。自从放假以来,他们天天在一起,这怎么可能。
山妞告诉他:“你们这几个人呀,怎么这事也一个骗着一个呢。”
王八蛋,狗杂种,你们算什么东西。‘四个半’,狗屁,这不明摆着合起来整我,把我当靶子,有意给我难看吗。王黑虎,你也学会卖弄人了是吧。看你被关起来时的样子,可怜巴巴的要不是我们,还不把难受死,怎么一出来就不认人了,你算什么东西你。臭铁蛋,你这家伙成天喊天叫地的就是一个狗屎蛋。如今你也学精了,学会忽弄人了,你说你算个什么玩意儿你?小虫子,你为什么也不告诉我,难道你小毛子一个也想看我的笑,你滚一边去吧你。
长毛猴的心里十分难受。他觉得自己是被愚弄,被抛弃,被侮辱。他思索着,诅咒着,他把这一切全部归结给他的伙伴们,对即将受到的惩罚感到害怕。他心底里恨透了这邦王八小子,又觉得十分无耐,直直的眼睛悲冷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他一次又一次地回想着近来的一切,他觉得自己对他们的一切始终是言听计从的,他没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他们,那么他们为什么又要这样地对待自己呢?他想不通。
看来必须马上想办法。靠屁吹灯,但屁大多数情况下是吹不了灯的。他猛然觉得,在这个问题上,自己开始变得理智了许多。他并不知道,这到底是出于成熟还是某种无耐。
时间已经来不及了,要完全靠自己做,就是把白天晚上全搭上肯定是无法完成的了,怎么办?难道就这样死死地等着挨训吗?看来只能去抄。
可是,抄谁的呢?
找他虎子吗?他才不愿意呢。别说你这一次把我甩了,就是不甩,他成天慌慌张张的心粗得能把自己都忘了,就是赶在我前面完成了,那个遗字掉句的东西给我我也不要。找铁蛋吗?他更不愿意。因为这事毕竟不大光彩,他那一幅臭嘴,要是一天之内不说得全世界都知道才怪呢。要真是那样,比这样更丢人,还不如硬撑着不做呢。找小虫子?还是不行。他绝对不会相信,虎子和铁蛋的所有都会是自己做的,他们肯定也是抄虫子的。要是这样,那不是跟前面一个样吗。
他急得直打转儿。
忽然,他的眼前一亮。他想到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哆来咪。他听不少人说过,这小子,其实也是最精的一个。好几次考试,他的成绩都超过了皮皮虫。而且他认为最重要的,是那小子平时不大和别人打交道。他们谁也不会想到,也不会暴露的。
好啊,好好的要抄就抄出一个高水平,气死这一伙王八小子。想看我的热闹,没门儿!
可是,他会让自己抄吗?
事到如今只有试试了。
这是他第一次十分自主地决定了自己的事。从这一点来说,他的心里多少有几分得意。前面的路到底怎么样,他说不清。没有什么回头的余地,只有硬着头皮往前走,是好是坏,这一次都得全靠自己。他隐隐约约地感到,自己好像坚强了一些。
于是,他带着一种喜悦、期望、担心和惆怅的复杂心情出了门。
这正是:
金宝贝,银宝贝,
不如儿子真宝贝。
宝贝宝贝真要命,
躺到炕上直装病。
至于到底为个啥?
只有自己说得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