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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831年

  1831年1月4日,星期二

  (关于《浮士德博士历险记》)

  我与歌德一块儿翻阅托普费尔的几册素描。托普费尔是我在日内瓦的一位朋友,他兼具作家和造型艺术家的才能,可迄今似乎更乐意用可见的形象表现自己充满生气的思想精神,而不喜欢将其诉诸飘浮不定的文字。眼下翻阅的这一册素描题名《浮士德博士历险记》,给人的印象完全是一部滑稽小说,特别为歌德所赞赏。

  “真是太绝了!”他一页一页翻着,不时地发出赞叹,“处处闪烁着天才和智慧的光辉!有几幅完全叫做绝妙无比!

  将来如果选择一个正经一点的题材,并且画得再稍微认真些,那他没准儿会创作出一些个超出所有想象的杰作。”

  “有人企图把他与拉伯雷作比较,并且指责他模仿拉伯雷,”我插话道,“说他剽窃人家的思想。”

  “这些人真叫莫名其妙,”歌德回答,“我看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我以为托普费尔正好相反,完全是个独立自主的、富有创造性的天才;我见过的天才从来都是他这样。”

  1831年1月17日,星期一

  (谈《红与黑》)

  随后我们谈到了《红与黑》,歌德认为它是司汤达最好的作品。

  “不过我不否认,”他补充说,“他的一些女性形象有点过于浪漫。可是,她们无不显示出作者观察生活的细致和心理剖析的深刻,这又让我们乐于原谅他某些细节描写的不够真实啦。”

  1831年2月13日,星期日

  (《浮士德》的结构特点;文艺家的人格是作品的一切)

  在歌德家里进餐。他告诉我继续在写《浮士德》第二部第四幕,并且讲开头部分现在写得完全如他希望的一样成功。

  “该写什么,如你知道的,我早就心中有数,”他说,“只是对怎么写,我一直不完全满意。这下我高兴啦,终于有了一些个好主意。现在我要设法填补第三幕《海伦》和先已完成的第五幕之间的整个空白,并且写出详细提纲,然后就可以舒舒服服、稳稳当当地正式动笔写,喜欢写哪个部分就先写那个部分。第四幕的性质又很特别,恰是一个与其他部分无关的、独立存在的小世界,只凭借着些微的前因后果与全剧联系在一起。”

  “也就是说,”我接过话头,“第四幕和其他部分的性质仍然完全一致喽。因为,从根本上讲,与奥厄尔巴赫地窖酒店、女巫厨房、以及海伦等等有关的各幕各场,也都是自成一个独立的小世界,尽管相互影响,但却关系并不紧密。对诗人来说,重要的是展现出一个光怪陆离、复杂纷繁的世界。一位脍炙人口的主人公的故事,只被当作一条贯穿全剧的线索,他爱串上什么东西就串上什么东西。这也是《奥德赛》和《吉尔·布拉斯》所采用的手法。”

  “你说得完全对,”歌德说,“采用这种结构只有一点须要注意,就是各个部分都必须鲜明而够分量,同时整个作品则永远难以把握,这就诱使人们反复一再去阅读它。”

  饭后我们一同观赏新近出来的一些大师的铜刻画,尤其是风景画,并高兴地发现它们一点毛病也没有。

  “几个世纪以来全世界已积累如此多的好东西,”歌德说,“在其影响下又出现好作品,也就不足为奇了。”

  “糟只糟在有那么多错误的教条,”我应道,“害得有才能的年轻人不知究竟该拜哪一方的神圣。”

  “你的话有的是证明,”歌德说,“我们看见一代代人被错误的教条坑害、葬送,我们自己也深受其苦。尤其是今天通过印刷,任何谬误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广泛传播!

  就算这样一位艺术判官一些年后思想有所进步,就算他也会把自己经过提高的观念公诸于世,然而他的错误说教已经起了作用,而且将来还会像混在香草一起的毒草似的继续起作用。令我感到欣慰的是,真正伟大的天才不会让错误教条引入歧途,不会让它把自己毁掉。”

  我们继续观赏铜刻画。歌德说:

  “真是些杰作啊。你看见的确实是些了不起的天才;他们学有所成,已经具有相当高的艺术品位和造诣。只不过所有这些画作仍缺乏一点什么,那就是:

  雄强之气。——记住这个词儿,并且加上着重的标记。这些画缺少一定的穿透力;这种穿透力在前一些世纪无时无处没有表现,而在今天却看不见啦;

  而且不只是绘画作品里看不见,其他所有艺术里也看不见。眼下生活的是软弱的一代;也说清楚他们的软弱是由于遗传,抑或是教育和营养比起来还更加软弱的缘故。”

  “由此可见伟大的人格对于艺术多么重要,”我说,“特别是在过去的一些世纪里,艺术家的人格常常都表现得十分伟大。在威尼斯你站在提香和维罗涅斯的作品前,你就会感到这些男子雄强的精神已经渗透其中。他们强大而有力的感受贯穿整幅绘画的各个部分;

  我们在观赏这样的作品时,一股出自高尚艺术人格的力量会扩展我们的心胸,使我们超越自身。您所说的雄强之气,也在鲁本斯的风景画里特别地表现了出来。如此一来,尽管我们看见的仍旧是熟悉的自然现象,但在我们眼里它们全渗透了艺术家的人格力量,并且按照他的意愿实现了更新。”

  “是啊,”歌德说,“在艺术和文学中确实人格就是一切;

  然而在当代的批评家和艺术判官中,就有这么一些孬种不承认这个道理,把文艺家的伟大人格,仅仅视为作品的一种无足轻重的佐料而已。

  “自然呐,要体察并尊重伟大的人格,自己又不能不也有人格。所有否认欧里彼得斯的崇高精神的人,要么是些没有能力体会这种崇高的可怜虫,要么是些不知廉耻的骗子;

  这些骗子企图以其僭越狂妄之举,提高自己在软弱的世人眼里的身价,也确实提高了他们的身价。”

  1831年2月14日,星期一

  (天才要以强健的体魄为基础)

  陪歌德进餐。他刚读完拉普将军的《回忆录》,他的《回忆录》出版于一八二三年。谈话因此便转到拿破仑,转到他母亲勒迪蒂亚夫人自知养育了这么多英雄子女,自知身为这么个有权势家庭的主母,必定会有怎样的感受。

  “她生第二个儿子拿破仑时十八岁,她的丈夫二十三岁,也就是说父母亲都正值身强力壮,对儿子的体魄便有了好处。拿破仑之外她还生了三个儿子,个个都非常聪明、能干、健壮,除了日常事情在行,还具有一定的文学才能。接在这四个儿子后面还养了三个女儿,最后一个叫婕洛美,看来在所有兄弟姐妹中是最差劲儿的一个啦。

  “天才自然并非遗传,但却须要有一个适当的身体基础;因此,一个人是家里的老大或是老幺,是年富力强的父母所生或是年老体弱的父母所生,就决不一样了。”

  我接过话头,说道:

  “值得注意的是各种天才之中,音乐天才最早显现,因此莫扎特才五岁,贝多芬才八岁,胡梅尔才九岁,就以演奏和作曲的才能惊动了自己周围的人。”

  “音乐才能的确可能很早就表现出来,”歌德说,“因为音乐这东西完全是天生的,内在的,无需从外界汲取很多营养,不拥有生活的经验。不过呢,像莫扎特这样的现象自然永远是一个奇迹,一个无法进一步说清楚的奇迹。这些出类拔萃的个人,我们以惊羡的目光注视着他们却不明白他们来自何处,倘若上帝不是时不时地在他们身上一试身手,那他干吗还到处去寻找机会显示圣迹呢。”

  1831年2月17日,星期四

  (年长未必就更聪明;《浮士德》第一、第二部的不同性质)

  陪歌德进餐。上午编辑完了他一八〇七年的《卡尔温泉浴场暂住记》,我把稿子带给了他。我们谈到其中一些逐日仓促记录下来的精彩片断。歌德笑着说:

  “人总以为老了才会聪明;实际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人要做的是保持原有的聪明。人在不同的年龄段固然都有变化,但是却不能讲总是越变越好;

  在有些事情上,他二十岁时的见解可能和六十岁时完全一样正确。

  “诚然,我们对世界的观感在平原上是一个样子,在高山上是另一个样子,在众峰顶上的冰川之巅又是另一个样子。站在一个立足点可能比站在另一个立足点多见点儿世面;

  可也就如此而已,因此不能说,在这个立足点的看法比在另一个立足点更加正确。所以,如果一个作家在一生的不同阶段都留下了纪念碑似的作品,那主要就因为他有与生俱来的基础和良好愿望,他在每个阶段的所见所感都真实纯粹,并且老老实实地说出了心中的所思所想,没有任何别的图谋和曲折隐讳。如此一来,他写的东西只要在产生的那个阶段站得住脚,就会一直站住脚,不管作家本人将来还会有怎样的发展和改变。”

  我表示完全赞成歌德的高见。他于是接着说:

  “最近我碰巧拣到一页废稿,读了读。嗯,写得不错!我对自己讲:

  你也不会有另外的想法,要是写也差不多会这个样。可等我再仔细看看这页废稿,才发现它是我自己作品的一个片断。因为我一直赶着往前写,就忘记了曾经写过的东西,所以很快就出现把自己的东西完全当作别人作品的情况。”

  我打听他写《浮士德》的进展。歌德回答说:

  “我再也放不下它啦。我每天都在构思。今天我已把第二部的全部成稿拿去装订,以便能看见到底有多大分量。第四幕缺少的部分我暂时用白纸充数。这类直观的东西作用比想象的大得多,必须想方设法给精神以促进。”

  歌德叫人把装订好的《浮士德》新稿本拿进来;我一见摆在眼前的原稿足有一个对开本那么多,真为他已写成的数量吃了一惊:

  “这就是您在我来魏玛六年写的全部东西。这其间您还经历了许多别的事情,能用于写作的只有很少一点时间。由此可见,只要不断地坚持做点什么,也会积少成多啊。”

  “人越老,越坚信这个道理,”歌德接过话头,“可青年人却以为,什么都必须一天完成。如果运气好,我继续感觉身体不错,就希望第四幕在接下来的春季里,能取得很大进展。你知道,这一幕也是我早就构思好了的;

  只不过在写出来时,余下的部分大有提高,以致原来的构思只能再一般地用用了,现在我必须通过一些新的构思提高这过渡性的半成品,使其达到其余部分同样的水准。”

  “可是比起第一部来,”我说,“您在第二部展现的世界,要丰富多彩得多啊。”

  “我也这么想,”歌德回答,“第一部是纯主观的;一切全出自一个比较狭隘和热情的个人,他的半蒙昧状态也可能讨人喜欢。可第二部几乎完全没有任何主观的东西;

  这儿显现的是一个更高、更广、更明朗、更少些激情的世界;谁若是不曾四处求索,经历过风雨人生,谁读它就会一筹莫展。”

  1831年2月18日,星期五

  (过度自由不可取;执政者不宜热衷个人爱好)

  陪歌德进餐。我们谈起不同的政体,话题转到了过度的自由化将困难重重,因为这会让人人都提出自己的要求来,政府最后却根本不知道怎样去满足所有这些要求。你会发现,自上而下地施以仁政从长远看是行不通的,因为需要治理的是一个鱼龙混杂的、经常甚至是堕落的世界,要使其对政府保有敬畏就不能太善良、太宽容和道德高尚。同时还提到,执政是一项伟大的事业,要求人投入整个的身心;

  所以,为政者就不宜过分热衷某种个人爱好,例如特别喜欢艺术什么的。须知,这不仅仅会转移国君本身的注意力,还会使整个国家忽视某些原本更应该注意的问题。热衷艺术的更多地应该是民间的富豪。

  随后歌德告诉我,索雷翻译他的《植物性变论》进展顺利,他现在修订这本书,特别是有关植物螺旋式生长的部分,意外地得到了许多来自外界的帮助。他说:

  “你知道,我们已经翻译一年多,其间碰到了无数的难题。可是就在我们这么进退两难的时候,外边一些杰出人物的研究已趋成熟,其成果使我的所有想法大大前进一步,著作也好收尾了。我一生中常碰见类似的情况。在这样的情况下,你不由得相信有更高的存在在起作用,有精灵什么的在暗中帮助;

  然而对此人只能够祈求,却不敢妄加解释。”

  1831年2月20日,星期日

  (歌德主张在自然科学领域排除目的论)

  接着,歌德给我讲起一位年轻物理学家的书,说不能不称赞它表达的清楚明晰,对它的目的论倾向他也乐意予以原谅。他说:

  “人自然会把自己看作造物的目的,把其他所有事物都仅仅看作与自己有关,也即以为它们都是为他服务,为他所用的。人征服了植物界和动物界;

  由于他把其他造物都当作了食品,便承认造物主为自己的上帝,并赞颂上帝像父亲一般关怀他的仁慈。他从母牛获取牛奶,从蜜蜂获取蜂蜜,从绵羊获取羊毛;

  由于人给这些东西都附加了一个对他有用的目的,也就相信它们是为此而创造的。是的,他不能想象,哪怕即是最小的小草会不是为他而存在;

  他即使眼下还未发现它的功用,他仍旧相信将来一定会发现。

  “人对整个的大千世界一般这么想,在特定的问题上也抱着同样的想法,因此就免不了把他习惯的观点从生活中移用到科学里,在研究有机体一个个器官的时候,也要问它们的目的和用途。

  “这也可以维持一段时间;

  就算在科学里,他持这种观点也可以有一段时间畅通无阻。但是过不多久他就会碰见一些现象,让他发现用这样狭隘的观点行不通了,他要是没有更高的立足点,就一直会陷入矛盾。

  “那些个目的论鼓吹者会说:公牛长角为的是自卫。那我就要问:绵羊为什么没有角呢?就算也有吧,那这角怎么会卷在耳朵旁边,对羊一点用没有呢?

  “要我说啊,事情是另一个样子:公牛用角自卫,就因为它有角。

  “提出目的这个问题,提出为何这个问题,根本就不科学。相比之下,倒不如问如何来得更有意义。例如我要是问:公牛是如何长出角的?

  我于是就会去观察它的生理结构,同时也弄明白,狮子为什么没有角,也不可能有角。

  “再如,人的头盖骨有两个未填满的空洞。你问为何不会有多少结果,相反问如何则可能认识到,这两个空洞实乃动物头盖骨的遗存;

  在那些低等动物身上,这两个空洞还要大一些,即使到了高级的人的身上,它们也仍未完全消失。

  “功用论鼓吹者相信,要是不信奉给了牛用于自卫的角的上帝,他们就失去了上帝。可是请相信我,我信奉的上帝如此伟大,他创造的大千世界真叫丰富多彩,竟在创造了千万种植物和千万种动物之后,再创造出包容一切的一种:

  人类。

  “让人们将来信奉这个上帝吧,他给了牲畜饲料,给了人饮食,让他尽情享用;

  我呢,却信奉这样一位上帝,他赋予了世界如此强的生殖力,即使只有百万分之一衍化成了生命吧,世界也会挤满芸芸众生,战争也罢,瘟疫也罢,水灾火灾也罢,全都伤不了世界一根毫毛。这,就是我的上帝!”

  1831年3月21日,星期一

  (不赞成青年干预国政)

  我们讨论那些一直在巴黎引起不安的政治事件,以及年轻人妄图参与国家大事的想法。

  “在英国也一样,”我说,“一些年以前,大学生们递交了一些请愿书,企图对有关天主教问题的重大决策施以影响,结果遭到人们嘲笑,接下来便没谁再留意他们了。”

  “对于在拿破仑统治下成长起来的一代青年来说,”歌德接着讲,“这位大英雄的榜样特别激发起了他们的唯我主义;

  他们再也安静不下来啦,除非在他们中间又出现一个伟大的专制君主,把他们自己想要成为的那种人的特性发挥到极致。糟糕的是像拿破仑这样一个人,不会很快再出现啦;

  我几乎担心,还要牺牲几十万人,世界才会恢复安宁。

  “至于文学的作用,在若干年内根本别去考虑;眼下别无他法,只能悄悄地为比较安定的未来准备一些好的东西。”

  1831年3月25日,星期五

  (舒适的环境使人怠惰、消极)

  歌德让我看一把漂亮的绿色扶手椅,它是他前几天在一次拍卖会上拍得的。

  “不过我将很少坐它,或者甚至根本就不坐,”他说,“因为任何的安逸舒适,原本完全违反我的天性。你瞧我房里没有沙发;

  我永远坐的是我这把老木头椅子,直到几个星期前才给它加了个靠脑袋的地方。一个家具舒适而讲究的环境,会破坏掉我的思维,使我处于安逸的被动状态。除非你从小已经习惯,否则漂亮的房间和豪华的家具只适合没有思想的人,或者不喜欢有思想的人。”

  1831年3月27日,星期日

  (谈老公爵夫人安娜·阿玛莉亚和莱辛的名剧《明娜·封·巴恩海姆》)

  经过了长久的期盼,明媚的春天终于到来了。

  我们谈到了老公爵夫人,歌德说:

  “老公爵夫人不但心肠好,而且聪明、善良;她真正是国家的福分。人们总会马上感觉出好处来自哪里,就像他们崇拜太阳和其他有益于人的自然元素一样,我不奇怪所有人也会对她心怀爱戴,也将很快给她以应得的尊重。”

  我告诉歌德,我正和小公爵一起读《明娜·封·巴恩海姆》,感觉这个剧本真是棒极了。我说:

  “有人讲,莱辛是个冷冰冰的理智的人;可在这个剧本里,我却发现他富有情感,生性殷勤、质朴,心地善良,是一个再理想不过的快乐活泼而修养良好和心胸开阔的人。”

  “当这个剧本出现在那黑暗的年代,”歌德接过话头,“你可以想象它对我们年轻人产生了怎样的影响!简直就像一颗光芒四射的流星!

  它使我们注意到,除去当时那个羸弱的时代所理解的文学,还有一种高级得多的文学存在。前两幕使剧情铺垫的真正杰作,从中人们已经学到了许多,而且永远有值得学习的地方。

  “而今自然没谁再愿意注意什么铺垫啦;

  原本要第三幕才可望出现的效果,他现在第一场就想得到,全不顾及写作就像航海,得先划离岸边到达一定的深度,然后才能张开满帆快速航行。”

  1831年4月1日,星期五

  (画家不可能没有师承)

  陪歌德吃饭,席间谈了各式各样的问题。歌德让我看罗伊特尔男爵的一幅水彩画;

  画的是一个青年农民站在一座小城的集市上,旁边有一个卖篮筐和桌布的女贩。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篮子;

  两个坐着的妇女和一个站在一旁的蛮丫头,却友善地注视着英俊的小伙子。画面的布局好极了;人物表情十分地真实和自然,叫人怎么看也看不够。

  “这幅水彩画达到了很高的水平,”歌德说,“可有些头脑简单的人却说什么,罗伊特尔在艺术上不欠任何人的情,他完完全全靠的是自己。仿佛除了愚蠢和笨拙,全靠自己还能有别的什么似的!

  这位艺术家即使没有任何叫得出名字来的师傅,那他总跟一些杰出的大师打过交道,总会向他们和伟大的前辈以及无所不在的大自然学习,然后才自成一家的吧。自然给了他卓越的天赋,艺术和自然又一起培养了他。他是杰出的,在某些方面独树一帜,可尽管如此仍不能讲,他一切全靠自己。对一个极端疯狂和毛病特多的艺术家,倒真可以讲一切全由于他自己;

  对一位杰出的艺术家却不好这么讲。”

  1831年5月2日,星期一

  (批评伯尔内热衷党派政治)

  歌德告诉我一个令人兴奋的消息:最近几天,他差不多就要写完一直空在那里的《浮士德》第二部第五幕的开头啦。

  吃饭时歌德和我谈起伯尔内。他说:

  “伯尔内是个人才,党派仇恨成了他利用的同盟力量;不依靠这个力量,他不可能产生影响。在文坛我们常常发现这样的例子,就是仇恨取代了才能;

  一些才能微不足道者大出风头,就因为充当了某个党派的喉舌。同样,在现实生活中也有大量这样的人,他们没有足够的人格得以自立,只好投靠一个党派以自重,以使自己成为一个人物。

  “贝朗瑞相反是一个人才,一个自足自立的人才。他因此从来不为哪个政党服务。他感觉自己内心十分地充实,不需要世人再补充什么,也不担心世人会夺走什么。”

  1831年5月15日,星期日

  (歌德立遗嘱,指定艾克曼编辑出版遗著)

  单独陪歌德在书房里吃饭。愉快地交谈了一会儿,最后他把话题转到他个人的事情,同时站起身来,从书桌上取过一页写好了的文书。

  “像我这么个已经八十开外的人,”他说,“必须每天做好听从上帝召唤的准备,并且安排好家事。最近我对你说过,我已在遗嘱中指定你为我遗著的编辑出版人;

  今天我弄了张小小的字据,算是一份合同吧,请你和我一起来签署它。”

  说着,歌德把文书放到我面前;我看见上面开列着他身后要出版的部分已经完成、部分尚未完成的作品清单,以及相关的进一步要求和条件。我基本上都同意,于是双方签了字。

  歌德接着说:

  “可能出现这样的情况,就是出版商对超出一定的印张有顾虑,因此不得不从成稿中抽掉这样那样的内容。在这种情况下,你可以去掉《颜色学》的论战部分。尽管我决不放弃对牛顿定律近乎严厉的剖析,它在当时是必要的,在将来仍有价值;

  但是从根本上讲,任何论争都有违我的天性,因此我也没多少兴趣。”

  我们谈得比较详细的第二个点,是印在《威廉·迈斯特得漫游时代》第二、第三章结尾处的格言与反思……

  我们统一了意见:我将把所有涉及艺术的格言收入艺术一卷,把所有涉及自然科学的格言收入自然科学卷;同样,一切有关伦理的和文学的,也分别放到相应卷里。

  1831年6月6日,星期一

  (《浮士德》为什么借用基督教的观念和形象)

  今天,歌德给我看了他补写的《浮士德》第二部第五幕的开头。我念到了菲利门和巴乌希斯的茅舍遭焚烧,浮士德深夜站在他宫殿的阳台上,嗅到了夜风吹来的烟味那一节。

  “我的菲利门和巴乌希斯跟古代那对有名的夫妇及其传说完全无关,”歌德回答,“我给夫妇俩取这样的名字,只是为了使人物性格更鲜明。相似的人物和相似的关系,要是名字再相似,就再好不过喽。”

  随后我们谈起浮士德,说他性格中继承了永不知足,即使已到老年仍积习不改。在这点上他与以色列王阿哈布不无相似;

  这家伙想象自己一无所有,除非他能把那波特的葡萄园也弄到手里。

  “在第五幕里出现的浮士德,”歌德继续说,“按照我的构思应该刚好一百岁;在什么地方明确指出这点是否好,我没有把握。”

  然后我们讨论结尾,歌德提醒我注意下面这段:

  灵界的高贵成员,已逃离恶魔手掌,

  我们能将他搭救,他永远奋发向上。

  还有上天也给他,如此的关怀厚爱,还有幸福的一群衷心欢迎他到来。

  “在这几行诗里,”歌德说,“藏着浮士德得救的钥匙:浮士德自身的活动越来越高尚,越来越纯洁,直至结束;

  再者,从天上来帮助他的,则是永恒的爱。这样就与我们的宗教观念完全和谐一致了;根据这个观念,人要获得永生的幸福,光有自身的努力还不够,还得加上神的恩宠。

  “还有你会承认,让得救的灵魂升天这个结局很难处理,在表现这类超感官的、几乎不可测知的内容时,如果我没用轮廓鲜明的基督教形象和意象使构思变得具体、实在,那就会失之平淡空洞啦。”

  在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歌德完成了还须补写的第四幕。这样,到八月份整个第二部的手稿都已装订成册,大功告成了。终于达到自己长期为之奋斗的目标,令歌德异常兴奋。

  “打现在起,”歌德说,“我的生命已经可以视为纯粹的馈赠,不管今后我还做与不做以及做的是什么,从根本上看都完全无所谓啦。”

  1831年6月27日,星期一

  (反对雨果表现丑恶和可怕的事物)

  我们谈论维克多·雨果。歌德说:

  “雨果是个了不起的天才,只可惜完全让他那个时代的邪恶、浪漫倾向给迷住了,因此误入歧途,他除了美,也表现极其不堪、极其丑恶的东西。最近我读他的《巴黎圣母院》,真是用了很大的耐性,才忍受住读这部小说所感到的痛苦。这是一部再讨厌不过的书啦!

  即使对人性和人物的真实描写能给你一些快感,仍不能抵消你必须忍受的刑讯之苦。他这部作品完全违反自然,缺乏真实!

  他向你展示的所谓角色,不是有血有肉的活人,而是一些可怜的木偶;

  他提着这些木偶随心所欲地跳来蹦去,让它们做各式各样的丑态和鬼脸,只要能达到他预期的效果就好。可那是怎样一个时代啊,不但使这么一本书有可能产生,甚至还觉得它完全可以忍受,还认为它挺有趣!”

  1831年12月1日,星期四

  (批评雨果过分多产损害了自己才能的发挥)

  随后我们谈到了雨果,认为过分高产大大影响了他才能的发挥。歌德道:

  “他胆量真大,一年竟写了两出悲剧和一部长篇小说,而且看样子写作只为攒大钱,像这样干怎么可能不越写越差,怎么可能不把宝贵的才华葬送掉。我责骂他绝不因为他努力想富起来,想博取现时的声誉;

  可是,他如果希望名传后世,就必须从此开始少写一点,多工作一点。

  歌德接着分析《玛丽安·德罗姆》,让我了解它的素材原本只够写成极富悲剧性的、很棒的一幕,可作者出于某些完全次要的考虑,竟鬼迷心窍,拼命把它拖成了长长的五幕。

  “这样只有一个好处,”歌德继续说,“就是让我们看到了作者也擅长细节描写;尽管这也并非微不足道,也有些个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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