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下的密道不深,设计者大约在房子的地基上架空了一段极其窄小的空间,可供一人宽敞的平躺或半坐着。可要同时容纳三个人,其中两个还是身高八尺的高大男子,未免太勉强。
但非常时期,就算再勉强,也只能继续勉强下去。
容逸之和郎觞轩盘腿而坐,就连寺庙里的佛像,此时此刻也没有他们二人做得那般直挺。沈青颜尴尬却又无可奈何的侧卧在两人身上,一手撑着地面,竭力不让自己与他们的身体过多接触。
容逸之还算庆幸,郎觞轩不知算不算万幸?此时此刻,沈青颜身上的丝丝发香就在他眼皮底下,肆无忌惮的侵略他的嗅觉。少女身上独有的体香环绕在他身体四周,配合这么个暧昧的姿势,他的下身不可遏制的燥热起来,血液从身体四面八方涌来,聚集在下身坚挺处。他竭力撇过头,背脊直挺挺的贴着冰凉的墙壁。
沈青颜大约也察觉到他的异样,勉强撑高身子,不让自己倚在他身上。只这么一动,郎觞轩紧绷的神经近乎崩溃,他强压下身体的躁动,低沉而嘶哑的低吼:“别动!”他的下颚高高的昂着,努力远离沈青颜,烟灰色的眼瞳中闪出危险的火花,耳根因为牙关的紧绷而瑟瑟发疼。
他注意到沈青颜别扭的撑着地板,尽可能不碰触他身体的动作,她的手臂麻痹的抽搐着,眼看也支持不了多久。
“枕着我的手。”他不容置疑的下达命令,伸出紧握双拳的手臂,架空在大腿上,另一只手霸道的将沈青颜横抱起,让她枕在他的手臂上。
“你别太过分了!”容逸之看到他无理跋扈的行为,警告道。
“就这么大点地方,你还能想出更好的姿势?”郎觞轩挑衅的迎上容逸之的怒视,冷漠的回敬道。
“青颜,你要不要坐起来?”容逸之回敬的反瞪他,转问沈青颜。
“坐起来?难道抱着她?那不是更过分?”郎觞轩横着眉,就像占有一件属于自己的珍爱之物般不放手。
“别争了。”沈青颜横撑着身子,遵从容逸之的建议勉强坐起来,头顶着天花板,身子难受的弯曲着。
“青颜,到这儿来。”容逸之好心扶着她,助她慢慢挪动身子。却被郎觞轩霸道的一搂,沈青颜在狭窄的空间里本来就重心不稳,被这么一抱,整个人跌进他的怀里,手不知被什么尖锐物扎了一下,她本能的“啊!”一声。
“郎觞轩!你太过分了!”容逸之伸手想拉回沈青颜,郎觞轩伸手一格,狭小空间中顿时电光火石,就像两只雄狮争夺领地,非打得你死我活不停手。
沈青颜整个人都在郎觞轩的怀里——他的肩膀很宽,胸膛温热宽厚,还有淡淡的薄荷香味。“让我坐起来吧……”她用商量的口气问眼前这个霸道的男人。
她的身上淡淡体香,那么的熟悉,仿佛十六年来一直在他身旁萦绕。
而此时,她就在他的怀里,咫尺之间。
郎觞轩幌神,根本没听清沈青颜说什么,只知道她说的一切,不管是什么要求,他都不会拒绝,“嗯。”他本能的点头应允。
待沈青颜作势要起,郎觞轩这才猛地回过神:“你干什么?好好待着别动!”手臂一紧,又霸道的把她搂进怀里,搂得更紧了。
“郎觞轩!你!”容逸之看着沈青颜就像被挟的人质似的,牢牢的掌握在郎觞轩的臂弯里,忍不住恼怒的吼道。
“嘘!”郎觞轩将手指放在唇边,做了一个住嘴的手势,随即指指上方——
闯入谷中的那伙人,此时就站在他们藏身之处的正上方,他们能清楚的听到他们说的每一句话。
初升的太阳,映得天边的祥云犹如鲜血般艳红。火一般炽烈的浓色覆盖了整个大地。石头、树叶、土地、远山的轮廓皆被一层蜡红色侵染着。
初晨的凝露在阳光穿透云层的那一瞬间,消散在空气中,仿佛被看不见、摸不着的压抑气氛挟持着。
长长的人影拖在地上,一动不动。
那一抹浓烈的艳红从人影四周逸散开来……
冉奉天的眼前黑乎乎的一片,他什么都看不见、听不到,生命的每一寸温度从他的背上、指尖、发丝一点一点的流走……
他是个将死之人……不,不对,早在二十年前,他就该死去……他苟延残喘活到现在,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
渐渐的,一个朦胧的人影在他眼皮上出现,二个、三个……
他强迫自己集中精力看清眼前的人影,鼻尖传来一股淡淡的薄荷清香,丝丝入味,冰凉得足以让他清醒。
朦胧的人影在他眼前逐渐清晰起来——
胜雪的白色,白得耀眼。黑漆般油亮的眼珠带着悲伤,直望着他。缕缕青丝抚过她的脸,却掩不住她绝美而苍白的容颜。
冉奉天几乎用尽全身每一点仅存的气力,竭力的张了张嘴,声音在他喉间打了个转,却没发出来。
“别说话……你受伤不轻,还是留点气力……”她摇了摇头,弯弯的柳眉拧成一个结。
“不……”冉奉天再次将所有的气力集结在喉间,勉强而沙哑的拒绝:“我救了你们,你们欠我一条命……”他死死的拽住她的白裙,鲜红的血渍衬着白底,格外刺眼:“你……你把……你把这条命,还……还给我的女儿……”他扯着她的衣袖,痛苦的抬了抬身子,企图靠近她一些:“风铃谷……风铃谷的人,言出必行,答应我……!”
那句“答应我”耗尽了他一时积蓄的所有力量,话一出口,那口气便泄了,整个人重重的摔在地上。原本已经惨不忍睹的五官因为背部撕心裂肺的疼痛而扭曲在一起。
“好,我答应你。”她不忍再看他痛苦的模样,扭过头去。
“这里……是这山谷原本的主人留下的……给你……”他挣扎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八宝琉璃盒,象牙制成的小盒子上镶满了各种宝石,只有掌心般大小。
她接过盒子,不急打开,随意的揣进袖中,又从腰间取出一粒药丸,喂他服下,续他半口气。看他缓过气来,她才说出自己的疑问:“这山谷原本的主人是谁?你的女儿又是谁?”
“冉奉天……我……我叫冉奉天。这山谷原本的主人是一个异族老人……我不知道他是谁……只知道,那‘神农百草阵’和……和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的,他死后,我……我便借住……借住在此。”冉奉天剧烈的咳嗽,每一咳都连带着他全身每一根神经刺骨的疼。“我……我的女儿……叫……”
他一口气接不上来,一口鲜血从口中喷了出来,呼吸也渐渐变得急促。眯成细缝的变形的眼睛此时大凸出来,睁得又圆又大,他干枯如柴的手死死地拽住她的衣领,用尽身体仅存的最后一点力气凑近她的耳畔,沙哑得难以分辨的声音声嘶竭力的说出:“她叫冉菁菁……”
这一声彻底带走了他最后一丝生气,紧拽着沈青颜衣领的手突然松开,人重重倒地,再也没有醒过来……
他看不到那个早晨如火的烈日,也看不到沈青颜脸上惊诧得失神的表情,更看不到那镶满宝石、小巧精致的八宝琉璃盒中所盛之物……
“给你,这是‘遗花清露丸’,恐怕也是这世上仅存的两颗……”沈青颜手捧着八宝琉璃盒,盒盖开着,正对郎觞轩,淡黄色毫不起眼的小小药丸静静的躺在盒中,“这一颗你拿去救你的父亲,另一颗,是他……”她下意识的望向立在崖边的一座新坟,“是留给他女儿的。”
“你给我?”郎觞轩没有接过盒子,背着手飞快的转动着那时常把玩的漆器。这么贵重的东西,她当真说给就给?也许,在她心里,他也不是那么无足轻重。他抬起手准备结果盒子,却听她接着说:
“既然找到‘遗花清露丸’,你父亲的病应该也有治了,也不用我再随你去江东。”
“什么?”他的手迅速收回,“不行,你必须跟我去江东!我说过,我并无把握这药一定能救我爹,所以你还要跟我去一趟!”
“你爹患的是失心疯,虽说病症并不多见,但这‘遗花清露丸’有起死回生的妙效,要治失心疯绝非难事,你无须担心……”
“我说要你跟我回江东!”他霸道得几乎不讲道理,断然否决她的推论。
“对不起,我暂时不能跟你去江东……”她低下头,也没注意他用的是“回”,而非“去”。“他的女儿如果还在世上,这粒遗花清露丸很可能就是唯一能救她性命的东西,再说……我也想找出这遗花清露丸的成分……”她喃喃地说,既像回答他,又像自言自语。终于,她抬起头,直直看着他的眼睛,无视他的坚决霸道要求,只说道:“总之,我还不能去江东。”
容逸之独自跪在新立的坟前,横劈两半的木桩上简单的写着“冉奉天之墓”。坟中所埋的人,他的生平、经历、家族乃至所有的一切,他全然不了解。就连名字,也是从沈青颜口中得知后才写在墓碑上的,描红的红漆未干,顺着木桩的纹理聚滴流下。
讽刺的是,就在几个时辰前,他还义正严词的斥责沈青颜不该为一柄冷霜剑连累他人;而今,埋在厚厚黄土下的人,正正是被他连累所害。
若不是自己破坏了神农百草阵,他的仇家不可能这么轻而易举的进入滴云峡谷深处,找到这儿来。而他在临死前,至死也没有说出他们的藏身之所。没错,冉奉天曾经灌他毒酒,想置他于死地,但毕竟,他现在安然无事的站在这儿,他并没有真正伤害到自己。反而是自己,为了救宁红袖,竟连累藏身于此二十年的人死于非命,最终葬身在仇家刀剑下。这其中的悔恨和深深的罪恶感,就像乞缠树干的蔓藤,紧紧勒住了他的心。
容逸之重重的在墓前磕了三个响头,再捧起一手黄土,抷在坟头上。
昨夜他们陷于地底隧道所听到的每一句话,再次在他耳畔边回响……
“冉奉天,你躲了二十年,如今还想躲到哪里去?”一个邪佞的笑声回响在滴云峡谷寂静的夜空中,说话的是西楚三皇子骏爻,“当年背叛西楚,辜负我母妃对你的信任,你该当何罪?”
“背叛?哼,琉璃夫人对属下真不赖,追杀冉某二十年,当真是惦念着属下啊!别以为我不知道,当年若不是琉璃夫人在云王面前中伤冉某,云王又怎会一怒之下杀我全家?背叛之罪……太重,冉某担当不起!”冉奉天昂着头,也不正眼看他,长长的黑色斗篷伴着夜风,被吹得呼呼作响,就像入夜中的鬼嚎哭声,裂人心神。
“哼,你也不赖,苟且偷生藏在这人迹罕至的峡谷中,我才一入这山谷,便看出这山谷上下全是你布局的门道!当年我年纪尚幼,还多亏你悉心教导,没想到如今这也成为你葬身此地的契机!”
“当年真是我有眼无珠,跟错主子,害了符后,否则怎容你母亲琉璃夫人在宫中作威作福!扰乱云王视听?”
“母妃说了,仅凭当年你暗杀符后有功,教我日后见了你,怎么的也要给你留个全尸,让你死得好看些,少些痛苦!”
一阵刀剑相接的叮当声,顶头的地面上至少有数十人的噼里啪啦的急促脚步声,声响虽杂,但错落有致,必然是当日在小树林中所见的那一队护卫军。容逸之回想起他们当日进退有度的节奏,料想就算不是骏爻的心腹,也绝对是他身边的精英。
就算冉奉天武功再好,一人难敌四手,何况这么多人,他一个人怎能应付?
果然,厮杀声、缠斗声、吆喝声在他耳边吵响好一阵后,声音渐渐变得清晰简单起来,杂乱的金属声越来越少,许是有不少人都被击退了。
再过了一会儿,冉奉天和三皇子骏爻的说话声重新穿透地面传来,从声音发出的地点听来,他们竟就站在容逸之等人的上方。只听骏爻接着说:
“我当真要感谢先前入谷的暮月山庄少庄主,替我破了这烦人的阵仗,才能让我一路上畅通无阻!想他为了救他的心上人,也真是冒了大风险。他人呢?”骏爻阴阳怪气的笑道。
“什么人?我不知道!你真当我这滴云峡谷是集贸市场吗?什么人都能进来?若不是前些天我不小心坏了防阵,就凭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能进到到这儿来?”
“冉奉天,我真服了你了,就连说谎都说得这么不地道。你最好老老实实告诉我,你把他藏在哪儿,我还可以考虑放你半条生路。”
“我说了不知道!”
“找死!”
郎觞轩能感觉到在他怀中的女子微微发抖,他低眉看她,正迎上她抬起的眼眸。
“我们上去。”她简单的一句话,甚至听不出她语气中的任何情绪。
郎觞轩没有阻止,容逸之很快响应,可惜,密道的入口不做美——犹如千斤巨石压顶,丝丝契合着地砖上的每一道缝隙。
地面上的打斗声越来越大,配合着金属相撞的清脆响声,还有冉奉天歇斯底里的怒吼,痛苦的怒吼。
几尺深的地下,他们看不到冉奉天被数十条银光锃锃的铁链捆得一圈又一圈,铁链那头紧紧的拉扯着,仿佛要扼断他的每一根骨头、每一寸皮肤,余温尚存的鲜血从铁链紧缠处丝丝渗出。
剧痛,五脏六腑毫无还手之力的挤压在一起。
渐渐的,疼痛似乎仍在继续,但他已经感觉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