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爱

第三十九章 离愁正引千丝乱

　　青竹小屋恍若隔世伫立，嵌在寸寸光晕中，小桥流水环屋而建，箭竹飒飒，尖细的竹叶落下斑驳阴影，扫过青竹屋脊，仿若连淌过身畔的空气都染上浅翠的绿。

　　惊鸟闻人声，扑哧翅膀腾飞，冉菁菁举目望天，鸟儿扇动的两翼恰好遮住她眼前刺眼的阳光，丹绯瞳底的犀利在那一刹淡去。

　　她罔视沈青颜的阻拦，轻车驾熟的沿山壁弯岔小路直向那几间青竹小屋，“砰”，粗鲁地撞开紧掩的房门。

　　重归，再见。这一幕只在她梦中上演，只有她有一刻清醒，便不允许自己想起关于这座山谷的一切。二十年过去，这间清幽简陋的竹屋内，陈设依旧，微小乃至烛台摆放的位置，也与二十年前一模一样。只有墙上那把略显陈旧的瑶琴，方留有时间的痕迹，以默然的方式提醒她，二十年弹指灰间，转瞬即逝。她逶迤裙裾，缓步进屋，按上琴弦，弦上未落纤尘，想来此琴深得主人珍爱。她抿唇，丹蔻长指铮拨琴弦，发出战栗，指尖稍落力，颤锐声骤停，弦崩琴毁，崩断的羽弦划破她手背，血流不止，沁污了罂紫袖袍，袖边斑斑暗迹。

　　殷红的鲜血滴落在竹板地面上，嗒嗒微响，配上她诡异的静默，本该静谧恬和的避世幽境也抹上一丝肃穆的戾利。

　　“他人呢？”冉菁菁未回首，背对门边众人，手背上艳红一片，她也仿若不觉，见无人作答，语调顿躁再问，“他人呢！”

　　“我早说过，师傅不愿见你。”沈青颜环视屋内，目光停留在一处，眸中盈光暗闪，幽幽从冉菁菁身旁走过，行至书案前，转身间将案上一指粗细的竹筒藏于袖中，面色上已不若初入谷时焦愁，她随手取了纸笔压在桌上，边磨墨边道，“青颜已如约带冉姑姑入谷，月吟所中蛊毒的解法，还请冉姑姑如实相告。”

　　冉菁菁牵起一丝讳莫高深的笑意，斜挑眼梢睨她，不答，随她走到书案前，袖沿拂过案角，依稀可闻气流涌动的风响。她探手，压下沈青颜磨墨的手，瞪眼一字一顿道：“青颜，你太着急了……”

　　沈青颜停下磨墨的动作，抬眼望她，瞳底掠过一丝不悦。“青颜”的叫法由眼前这个不相熟、甚至厌恶的女子叫来，只教她别捏。她抽回手，手中的墨滴在宣纸上，沁染化成墨花，浓淡不相宜，仿若对方晦晴不明的神色，似猎鹰扑食前的寒光一闪。

　　说时迟那时快，冉菁菁未给她进一步探明的机会，掌风迎面袭来，沈青颜后倾抬手格挡，岂料她那一掌只是虚招，右掌化爪，拂花擒拿手径自探向白袖中。

　　“颜儿！”“青颜！”“沈青颜！”郎觞轩、容逸之、宁红袖异口同声惊叫，三人同时奔身相助。只有萧烈一人疾呼：“师父！”倒戈相向。

　　郎觞轩夺身挡开冉菁菁强夺之势的拂花擒拿手，一闪身已隔在沈青颜与冉菁菁之间，冉菁菁无从下手，反被容逸之与宁红袖两人攻势再退后两步，气得她咬牙厉声叱道：“真是个好徒弟！”自是在骂宁红袖。

　　宁红袖面不改色，手肘一翻，腕上机关启动，数片银箔挟劲风迸发，冉菁菁无奈，向后仰倒，宽袖席卷，将片片银箔偏打插入竹制房墙上。区区银箔暗器无法伤她分毫，可她截抢之意却毁之殆尽。宁红袖还想再攻，眼前光线一黯，是萧烈挡在冉菁菁身前，拳掌相向，口中制止道：“红袖，够了！”

　　宁红袖一怔，攻势收，侧身相对，更恼：“萧烈你……”她咬下唇，片刻才放缓语气，仍是质问，“她已经将你逐出师门，你我不再是圣域门人，你仍帮她？”她气恼萧烈愚忠，心里虽明这才是萧烈的本性，他对圣域忠心不二，无人能及，可当他倒戈再助冉菁菁，她与他之间将不可避免对峙大战。

　　这恰恰是她不愿面对的事实。

　　萧烈张嘴要答，话未出口已被冉菁菁厉声打断：“萧烈！让开！”悬在嗓子眼的答话生生咽下，萧烈双手握拳垂在身体两侧，偏身容冉菁菁上前。她的目光未及搁挡置身前的四人，直直瞪向与她对角相立的沈青颜，深吸一口气，似压抑内心怒火，妖冶姿容恢复昔日魅惑神采。她娆笑上前，绕至书案旁，挽袖执笔，在沁染墨迹的宣纸上飞书数字，对折将宣纸捏在两指间，眼梢横挑，反问沈青颜：

　　“这是什么，你应能猜到。”她上前半步，以折纸指向沈青颜的白袖，“一物换一物，以你袖中之物换月吟性命。如何？”

　　窗外夏风徐徐，吹撩起床边白纱帘障，细碎光点趁缝隙投射青竹地面。白纱时不时拂掩至沈青颜身前，她的表情在朦胧纱幔下莫测难辨，那双通透明眸隐隐挽起翩翩水涟。只见她静默片刻，慢慢从袖中取出青竹竹筒，垂眸，扬眉，幽声开口，如兰花扬叶绽放，“冉姑姑想要此物？”她唇形弯弯如月，笑不胜收，“青颜与冉姑姑交手多次，冉姑姑的手段连师父都甘拜下风，青颜何以应对？你教青颜如何取信于你？”

　　冉菁菁掩袖呵笑，笑声柔媚，勾人心弦，遮挡下不见口鼻，只有一双含笑眸子猛睁，饶有兴趣答道：“到底是慕容昭教出的徒弟，七窍玲珑心，聪明得紧啊……”她两指夹纸，另一手从中轻轻一撕，一手一半，右手袖袍鼓风扬起，右半边的纸屑如冬日纷舞雪花簌簌而落，竟是被她运气力震碎，左手伸直，那半片绢似的纸片在风中轻摇，仿佛只待她两指夹紧，便再如先前簌簌飘雪般碎落。“拿去，”她蔻丹纤指上挑，笑靥魑魅：“剩下那一半，以你手中竹简来换。你可想清楚了，慢慢想，千万别急……我等得，月吟可等不得。”她胜券在握，有恃无恐，腕间施力，纸片飘飞，牢牢接在沈青颜手中。

　　“好……”沈青颜的笑容僵在脸上，颌下绷紧，缓缓取出袖中竹筒紧握在五指间，双唇紧抿，“拿去”一言终究含糊唇齿间，说不出口。竹简蜡封处有慕容昭的封缄，即使她未有机会一探究竟，也知竹简内所藏内容非同小可。慕容昭行事谨慎，明知外人极难闯入风铃谷，仍备下一手，将竹简混在粗细相近的毛笔中，在他设想中仅有沈青颜一人方能注意到竹简不同之处，却未曾料到随沈青颜闯入风铃谷的竟会是冉菁菁！

　　沈青颜依稀觉察师父仍有其他暗示，情势危急之下却猜不透其中玄机。青竹筒在她掌心由沁凉化为微热，她掌心黏滑渗出虚汗，那只握紧竹筒的手始终伸不出去。她空洞盯视冉菁菁脚下纸屑，心下忐忑，白纱拂吹碎雪般的纸屑不经意落在她足尖，她退半步，已作出决定，高深莫测的笑意重染唇间，握竹筒的手臂平举，却是侧身向后，远离冉菁菁，只听一声劈响，竹筒从中断裂，她转望冉菁菁，见那双黛描丹绯的媚眼中尽是惊诧，举步欲阻止她进一步行动，她却兀自一笑，衣袖带风，白裙广袖翩扬而起，挟带碎落纸屑，如置身雪地，竹筒所藏玄机尽数散落在飞雪飘絮中。

　　冉菁菁气急恼骂：“沈青颜你干什么？难道你不顾月吟死活了么？”

　　沈青颜默然拍去手沾污屑，侧眼眺视，那抹云淡风轻般淡然的笑容不似昔日沉静，反带着挑衅的傲然：“冉姑姑若仍想进后山石室，就只能由青颜领路……”话说到一半，她突然急刹打住，笑意吟吟直望着冉菁菁的眼。

　　“妙极，”冉菁菁幡然醒悟，愣是大笑，笑声凄厉，刺耳欲聋，她猛然瞪视沈青颜，笑声骤停，咬牙切齿的话语声带着五分不甘，“想让我以解药换取入山的玄机……这有何难！”说罢，重执纸笔，龙飞凤舞写下数字，转手塞给萧烈，“月吟所中蛊毒的解法都在这儿，萧烈，你愿此时交出，我亦无话可说。只是……”她环视房内，冷冷道，“他们人多势众，我无防身之策，怕最后难逃暗算。如何抉择，全凭你萧烈的忠心！”

　　“卑鄙！”宁红袖脱口恼道，逼近萧烈，掌心上翻，“萧烈，把解毒的方子给我！”

　　萧烈斜睨冉菁菁，却见她合眼不理，自是将此难题丢于他一人决断，他扶刀的手一紧，干脆拒绝：“红袖，现在我不能将解毒方子给你，但我可保证，只要师父平安离……”

　　“够了！”宁红袖险将腰系短刀齐齐甩向萧烈，幸得容逸之按下她抽刀的手，摇头劝止。宁红袖满腔愠怒无处可发，运力迸断随身匕首，指着断成数截的匕首怒言，“萧烈，我看错你！”

　　这十分怒气中，有几分是遭背叛后的委屈？细梢凤眼中除了怒火，分明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戚。容逸之潋眼垂视不再看，只听耳边冉菁菁有恃无恐的嬉笑和沈青颜万般无奈下的妥协：“好，我带你进入后山石室。”

　　一轮你攻我守的博弈之战后，双方均退无可退临崖而立，倾身一跃，不知将坠入深谷粉身碎骨？还是得一丝生计平稳落地？

　　他们都未曾想到除了你死我活两种选择外，还有潜匿在黑暗中的威胁仄仄相逼，第三种结局，已大大超出他们预料……

　　一抹血墨色由西方天际斜影倾落，橘色妖冶的光跃动于静湖水面，如血色沁染，涂抹于那双同样静谧的眼眸深处，尽是恍默。云锦雪缎的广袖轻扬，举起的手臂直指湖心，声似覆水般荡漾柔声，骨子里的清冷由嗓音透出，是妥协后的让步：“石室入口就在湖底。”

　　湖光粼粼，倒影岱山，分不清笼罩湖面的光影中是否有一点来自湖底入口。沈青颜提裙步下及膝的浅岸，回身间系发白绸缠青丝涌动，冉菁菁看不清她眼底多余的意味，驻步不前。淡金色身影冷哼一声从她身旁走过，嘲弄道：“她不会水，你怕什么。”郎觞轩未曾表现出多一分的担心，只是淡金缎锦宫纹袍汲水时不经意握上她的手。

　　湖面光影掠动，半身沁在清凉湖水中的二人倒映水光，水面上携手比肩的身姿提醒容逸之想起什么，他本能拉住准备下水的宁红袖，脱口而出：“袖儿，你也不会水……”他倾身龙涎熏香仿若随着那袭红裙衣带蔓延至宁红袖全身，她愣神僵在原地，久久方凄然回视：“那是我骗你的……”他们二人同时忆起去年深秋暮月山庄后山那次溺水，只是一人尚存甜蜜，一人只觉可笑可悲。

　　萧烈伴在冉菁菁身侧，突然开口，漠然语调在此时听来尽是讽刺：“红袖十二岁时已可独力横游数丈宽的河面。”他未尽言坦白红袖过水的本事是他教授的，寥寥斜睨瞬间，足以令容逸之僵在原地，扣在宁红袖腕间的五指触电般松开，大步淌入湖水中，率先潜水下沉。

　　冉菁菁调笑旁观，幽声讥讽，随着三人下水，边走边笑叹：“有意思。”

　　一番周折后，众人皆潜水直探湖底，潜水途中沈青颜几次窒息，皆得郎觞轩随旁照应，虽不顺利，可终究将五人由湖底隧道引领入后山洞天内。可眼前凌乱的景象却与沈青颜料想的大相径庭——

　　本该封锁前行道路的石门敞开着，一条晦暗幽道深入山体内，尽头不见亮光，两壁晕黄的光显然是闯入者点燃照明，可纵观石门周围未有一丝一毫损毁的痕迹。沈青颜心事一沉，微蹙瞥眼间恰与宁红袖四目相对，彼此眼神中尽是了然。宁红袖站在门边，两指并拢伸入门上镶刻缝隙，似乎能感觉到缝隙中凹凸不平、另有玄机。

　　沈青颜的目光直探入幽暗不见尽头的隧道，耳边仿若可闻数个时辰前木轮倾轧幽道碎石的异响，翩翩青衣荡然消失在隧道末端的黑暗中——

　　是师父慕容昭以冷霜剑打开石室机关，长驱直入。

　　她掌心沁汗，丝丝飕凉，五指不觉收紧，紧握郎觞轩的手。她不知若让师父与冉菁菁在师祖《幻计》前狭路相逢，会有怎样的结果。当年一对神仙眷侣似的男女为此分道扬镳，其中几多凄凉、几多血腥，或许只有局中二人方才知晓。

　　可未等她有所行动，罂紫逶迤裙裾已举身前行，负背的右手不是惬意的轻松，而是警惕的杀意，此时有任何人胆敢拦下她的去路，她皆会毫不留情肃清对手。

　　一路死寂沉静，极度的肃静中传来数声轻重不一的步伐声，如鬼影敲门，灯火亮处，火光摇摆似鬼手狰狞，阴晴不定的光影，映上途径火把下的脸，一个个神色枯槁，蜡黄凹陷的双颊死气沉沉。

　　每前行百米，便会见地面上散落数十支利箭，庆幸的是地上并无血迹，向来闯入者早有防备，未被频频触发的机关所伤。再往前，灯火渐暗，隐有星光般微弱的光在不远处浮动，冉菁菁警觉放慢脚步，推沈青颜和郎觞轩走在队伍最前方，自己尾随其后，萧烈护其身后，将容逸之与宁红袖放在队伍末端殿后。

　　越往前，光亮越诡异，忽明忽暗的光线教人分不清隧道尽头究竟是何等险境。郎觞轩本能将沈青颜回护身后，自己一马当先领队在前，此细微之举由队伍中其他人看来，五味杂陈——

　　冉菁菁只觉懊恼，竟在目睹郎觞轩对沈青颜的细心呵护后，犹生嫉妒，念起二十余年前的过往，嫉妒便成厌恶，索性别眼不再多看。

　　宁红袖心知沈青颜顽毒未清，在未找到最后一粒“遗花清露丸”以前，天蛊之祸能会夺她性命。本该是天上人间相配的眷侣，最终却因敌不过生死，阴阳相隔。而自己在她的舍身相救下可保性命，却无法拥有她那般缱绻相恋。她欷歔，只道事难两全，悄悄斜睨身侧容逸之，见他眼神飘忽，亦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平视前方，她与他近在咫尺，可他的想法，她已猜不透。

　　宁红袖岂知容逸之此时所想竟与萧烈如出一辙，明明心系之人就在身旁，无奈不可更进一步。当她身陷囹圄之际，两人皆可为她拼力相搏，可这一搏，她一颗芳心为谁沦落却为未可知。

　　“到了。”清冷淡然的调子轻声提醒，将四人从恍神中拉扯出来，狭长的隧道至此处豁然开朗，那缥缈星光源自眼前穹庐圆顶的山壁上镶满的晶石。穹顶当空一块突兀巨型山石倒挂，通体光滑的山石表面折射环壁荧光，仿若天挂玄月，自成光源，映亮穹顶覆盖下整间石室大厅。大厅空荡无物，唯有一条一步宽的狭窄溪流横越大厅中央，潺潺流过，流入众人所处厅门的右上方，隐闻水流湍急，似有激流拍岸石的水响。想必一泉活水流向处必有暗河，穹顶圆厅建于暗河环绕之处，又由擅用诡术的天行者布下天罗地网，先前一帆风顺的庆幸，至此已生出惶恐不安的疑心。

　　沈青颜扫视大厅，乍眼看去别无出路，似走到尽头。倒是宁红袖反应极快，袖中银箔暗器乱舞飞射，叮叮打在山壁上，一时是寂静无声的平静，可转瞬间，数以万计的利箭由穹顶乃至四周山壁齐射而出，插入地面，若人步行其中，怕早已罹难。短时间箭海奇袭后，只听一声轰响，与山壁近色的一道暗门突然开启，门内跌出一人，急卷气息由他翩飞衣衫间涌乱，长发散落，青衣如风，沈青颜脱口惊叫的“师父”掩盖了冉菁菁瞠目结舌的慌乱。

　　郎觞轩一个箭步飞身上前，不敢直触地面，遂借由落地箭海施展轻功揽下慕容昭，反身重返厅门处，一来一回不过眨眼。

　　仍是那张俊美不凡、不沾俗尘凡事的脸孔，眼睑双颊间隐有岁月遗留的痕迹，不若二十年前飘逸出世，平添几分成熟沧桑。冉菁菁猛抽一口气，未曾想到梦中频现的虚境化作现实，未有梦中的怨、恨、痴、缠，只是凝望着他失去血色的面颊和额间微渗的虚汗怔怔不得语，恍惚站望沈青颜手忙脚乱的点穴、把脉、扎针，一声声疾唤的“师父”在她听来如霹雷在顶，一次次震醒她的虚梦。

　　宁红袖探身察识，脱口反问：“失心夺魂丹！”她本能望向垂手怔立的冉菁菁，那双俏丽美艳的丹凤眼此时如刺杀的利剑，直刺冉菁菁失魂的双眼。失心夺魂丹……似咒语，一遍遍在她耳边仿梦魇重声叠起……

　　二十余年……他竟真为她忍受了二十余年难以想象的噬心之痛！

　　那一刻，紧闭眼皮缓缓撑起，那淡如尘末的眼眸浮现眼前，足以令那嗜杀寒戾的罂紫华袍退却躲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