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纷乱的国家,这样黑暗的社会,这样萎靡的人心,难道青年除了自杀之外,还有别的路可走么?”凌瑜说这句话的时候,颤动的声音里,满含着抑郁悲惨的感情。
他的年纪,不过十九岁,是一个很恬淡超脱的青年,自少十分颖悟,最喜欢看内典一类的书,对于世上的一切事物,都看得象行云流水一般,与自己毫无干涉。但这几年来,他看着国家的大势,不禁使他常常的想到,“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一句话,便暂时的把“独善其身”的志趣抛弃了,要想做一番事业,拯救这苦恼的众生。他改了志向以后,便鼓足了热心勇气,往前进行。
自从山东问题发生了之后,国内人士,大动义愤,什么学生联合会呵,各界联合会呵,风起云涌的发生出来,民气的发达,似乎有“一日千里”的趋势。凌瑜更是非常的高兴,竭力的想怎样的唤起国魂,怎样的抵御外侮,心力交瘁的奔走运动。他以为像这样张旺的民气,中国前途,很可以有点希望了。不想几个月以后,社会上兴奋激烈的热情,渐渐不知不觉的淡了下去,又因为种种的爱国运动,不能得十分完满的结果,受了种种的压迫以后,都寒了心,慢慢的就涣散了。他看着这种半死不活的现象,着急的了不得,但是这“狂澜既倒”的人心,是难以勉强挽回的。自己单独进行呢,可做的事业太多了,不知从何处下手;而且一个人的力量,是不能持久的,是不能得巨大的效果的;待要不做罢,眼看着国事一天糟过一天,外侮一天逼似一天,实在不能袖手旁观的!总而言之,他既已投身入了这个旋涡,接触了这些愤激苦恼的事情,他心中的万根烦恼丝,无论如何是斩不断的,决不能再回到从前那种冷静寂灭的天性了。
他烦闷悲苦,到了极处的时候,忽然起了一个自杀的念头。他想既是进退无路,活着也无意味,并且反要饱受许多的苦痛,不如一瞑不视,倒觉得干净,或者还可以激动别人。他下了决心以后,不到两个钟头,便悄悄的自己一个人,出了学校,径到海边。
这时对着他的,只有蔚蓝的海;背着他的,只有青翠的山,他独自站在礁石上。一阵一阵的浪花,卷到他脚下,又一阵一阵的退去。三三两两的水鸟,掠水翻飞。天边绛色的晚霞,映着深绿色的海水,极其明媚可爱。水平线边,岛上的灯塔,衬在这霞光水色里,恍如仙山楼阁一般。这时正是初夏天气,骀荡的海风,缓缓吹来,拂在他脸上。他虽然已认定了投海自杀的这条路,却因着目前的一幅好景,使死在顷刻的凌瑜,冰冷的心肠里,又生出一种美感来。他两手交互着握得很紧,沉寂的眼光里含着珠泪,呆立了片晌,忽然自己说道,“时候到了,不必留恋了!这千顷的清波,我凌瑜葬身此中,也算死得其所了,夕阳呵,晚霞呵,我现在和你们告别了!……”
“此情此景如何,空系愁怀不可,各各把事业做!”这娇软悠扬的歌声,使凌瑜猛然的回过头来。数步以外,有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对坐在沙滩上。年纪都不过有十岁左右,雏发覆额,眉目如画。两个人笑嘻嘻的捧着沙,堆起一座小城,又在城楼上插着一杆小国旗。他们一边玩耍,一边齐声的唱歌。凌瑜默默的看着这两个孩子,将自己的事都忘却了。过一会儿,听那小女孩唤道,“小岚,那崖石旁边有许多的野花,你去采了来,我们也插在城楼上。”小岚便转身向着礁石走来,但是中间却隔着几尺阔的水,他走不过去,便站住了,只笑着望着凌瑜。凌瑜笑道,“你要采野花么?我替你采,好不好?”说着便采了花,跳到沙滩上,递给小岚。小岚笑着接了,仰着头看着凌瑜,表示他的感激。凌瑜觉得他可爱不过,便拉着他的手,一同走到小城旁边,一面帮着他们,将野花插上了。小岚忽然道,“先生,你刚才站在礁石上半天作什么?是不是……”这时凌瑜猛然又记起方才的决心来,神经完全的错乱了,以下的话,也没有听见。住了半天,忽然答道,“我要走一条黑暗悲惨的道路!”他们听见了,似乎十分奇怪,睁着漆黑的眼睛,看着凌瑜。凌瑜也不往下说了,只流下泪来。他们不知所以,都没了主意,默默的站起来,携着手就走。凌瑜呆呆的出了半天的神,忽然惊醒过来,他们已经走出数步以外,还不住的回头看着。凌瑜微微的笑着,对他们点头,他们也笑着说,“再见。”便又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又一同站住了,回过头来,唤道,“先生!世界上有的是光明,有的是快乐,请你自己去找罢!不要走那一条黑暗悲惨的道路。”这银钟般清朗的声音,穿入凌瑜的耳中,心里忽然的放了一线的光明,长了满腔的热气!看着他们皎白如雪的衣裳,温柔圣善的笑脸,金赤的夕阳,照在他们头上,如同天使顶上的圆光,朗耀晶明,不可逼视,这时凌瑜几乎要合掌膜拜。
天使的影子,渐渐的远了;天色渐渐的黑暗下来,历历落落的明星,渐渐的露出云端。海面上起了凉风,涛声澎湃,水影深黑。灯塔上的灯光,乍明乍灭。凌瑜呆呆的站在这孤寂的海岸上,耳边还听见说,“先生,世界上有的是光明,有的是快乐,请你自己去找罢,不要走那黑暗悲惨的道路!”这声音好似云端天乐一般,来回的唱了几遍,凌瑜眼前的光晕,忽然渐渐的放大了,一片的光明灿烂,几乎要冲破夜色。他心中所有的阴翳,都拨散了,却起了一种不可思议、庄严华美的感情,一缕缕的流出脑海,随着潮声,在空中来回的荡漾。他这时不禁泪流满面,屈膝跪在沙滩上,抬头望着满天的繁星,轻轻的说道,“我知道了,世界上充满了光和爱,等着青年自己去找,不要走那黑暗悲惨的道路!”
(本篇最初发表于1920年《燕大季刊》第一卷第一期,署名:谢婉莹,后收入小说集《去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