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父亲死了,剩下的几亩地,他大哥和二哥分着种了,并没有提到他的名字。他舅舅背地里和他说,“福和,你父亲的地,怎么没有你的份儿?你应当和你哥哥们理论,理论!”他只恭默着,仿佛没有听见一般。
他帮着大嫂做些家务事,送一送饭,挑一挑水,放一放驴,还抱一抱侄儿;整天里总是不闲着,他总是那般喜欢。
这天他拉着驴儿,从地里回来,大哥和大嫂,正吃着饭。二哥也坐在一边,抱着腿儿,抽着旱烟。大哥向他说,“你来正好,我和你二哥正说呢,你年纪也不小了,在家里坐食山空,也不是事。昨天舅舅从城里来,说营里正招兵呢,明儿你就去一趟。”他恭默的听着,心里并不觉得怎么样,只舍不得他黑胖的小侄儿;便从地下抱起他来,走出门口,朝着他父亲的坟儿,呆呆的站着。
他的体格很健壮,选上兵丁了。在营里早晨操演,白日习工,下午上讲堂,勤勤恳恳的,和别人一样。然而练军歌的时候,只因他一字不识,五六天的工夫,不准会背一节,天天受长官的责罚。又常常抽着空儿,去看问病的同伴,误了学习注音字母的时间,也屡次的受鞭打。同伴们都笑他,他依旧是那般喜欢。
领下饷来,得假就回家去,还带着穿剩的军衣和靴子,都交给哥哥和嫂子。这一天依旧挑一挑水,抱一抱侄儿,时候到了,才恋恋不舍的,看着哥哥嫂子冷淡的脸,告辞了一声,绕着父亲的坟儿,又回到营里去。
一年之中,营里关于他的笑话,越发的多了:别人白吃果摊上的东西,白坐车子,他看着摆摊的和车夫的为难,他替人家还了。他舅舅来和他要钱,他手里没有,凭实一说,他舅舅气得打他一顿。礼拜天,同伴拉他听戏去,半道里他却要站住听“救世军”的演讲。象这类的事情还多,人人都拿他当作笑话的材料,他依旧是这样做,依旧是这般喜欢。
这天他正闲着,站在操场的角儿上,拿着一张军歌的篇子,默默的背诵。忽然听得那边一片声,笑嚷起来,回头看时,一个同营的兵丁,正打着一个卖花生的孩子。他连忙上前,一把拉住,一面叫那孩子快走;他自己身上,却早着了几脚,孩子走远了,他才放手。旁边的人,看他面色惨白,却依旧笑着,一声儿不言语,左手扶着腰,慢慢的踱回营去。
他伤风,又咳嗽起来,只觉得腰背痛得很,支持不住了,告了三天的假。
别的同伴,背地里说,“你怎么不赌一赌气?难道为着公道,白挨几脚?”他倒劝着说,“罢了!人当生气的时候,哪能管得住自己?他也不是成心,那天的事,不必再说了。”
他依旧病着,二哥进城来,顺道来看他;走的时候,他席底下放着的,一块买膏药的钱,也不见了,他心里明白。同伴要替他买药时,他只说,“好得多了,不买也可以。”
他有时出来晒着太阳,和经过的同伴说说笑笑,他精神很委顿,他却依旧是那般喜欢。
大夫说他内外夹攻,又耽误的日子太多,不容易治了,不如回家养着去。同伴们回了营长,从茶馆里把他舅舅找来,送了他回去。
进门的时候,侄儿跳起来接他,嫂子只微微叹了一口气说,“他又回来了!――”
他只躺着,也不能挑水放驴了。侄儿常在旁边坐着,听他说城里的事。他哥哥在外面叫他侄儿说,“你出来罢,你叔叔是痨病,仔细招上你!”
他更寂寞了,只从纸窗的破孔中,望着他父亲的坟。
过些日子,舅舅到他营里,替他告了长假,他死了。这消息传开了。――他是一个不重要的军人,没有下半旗,也没有什么别的纪念,只从册上勾去他的名字。然而这营里,普遍的从长官,到他的同伴,有两三天,心灵里只是凄黯烦闷,如同羊群失了牧人一般!
一九二一年十二月十一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晨报副镌》1921年12月1日,后收入小说集《去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