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因死去,到如今整整两年了。但我总觉得她在我精神上,有永远的存在。我们自从相识起,都是在一处。直到三年前她的病态显著了以后,才分离的。两年前的今日,她在形质上便永远和我隔绝了――今日为忆念她,又读她在海滨养病时寄我的几封信,无端又引起我无穷的怅惘!精神上的朋友宛因啊!你许我发表你的遗书么?
四,十,一九二二。
一
冰心:
和你相别不过九点钟,我已和你替我介绍的朋友海女士相见了。怪不得你这样的仰慕她,阵阵的浪花,使人坐对有悠悠之思。
姑母很康健,她自己到车站来接我。她的园子里,玫瑰花都开遍了。她把我安置在三层楼上,卧处却在露台的凉篷下;因为我的病是要海风来疗治的。我写这信的时候,正坐在阑边。海面黄昏的景物,是怎样的可爱呵!晚霞也正临照着。一日的火车,很使我乏倦,不能多写什么。明天早起,精神较好的时候,可以详细的报告你。
母亲大概是过两天回去,家里还有事,她送我来,不能住得长久。她应许每两个礼拜来看我一次。
冰心!你自己在宿舍里寂寞么?我盼望我快快的好了,可以早些回去――再见罢!
宛因
二
冰心:
在这里真是一种从前没有经过的生活。昨晚我独自睡在露台上,母亲和姑母在旁边坐了一刻,替我覆盖好了,叮嘱了几句,便下去了。繁星在天,海波如啸,我觉得有一种不可言说的空灵和惆怅。新凉真是逼人呵!――什么时候睡着的,我自己也不知道。
今晨海面上的阳光,将我的灵魂唤醒了。无边的波浪上闪烁的金光衬着东山��的晓色,这景物都陈列在我的眼底。我不能描写,也更不敢描写。我只静静的坐着,只觉得庄严,只觉得伟大!
下楼后和母亲、姑母,一同在园子里葡萄架下用着早餐。朝爽迎人,海滨的天气,毕竟和城市不同!――姑母真是个福人,可惜她没有儿女,太寂寞了。她的宅子和园子都极精致;山脚下还有她的田地,佃户也很多。她说过两天还要带我绕着海滨,去看农夫们秋收。
她极爱我,也极喜欢有我的朋友来看我。不知道两星期后,母亲回去再来时,你能否和她一同来?
宛因
三
冰心:
信收到了,三天没有回复你,因为我又觉得不很舒服。医生也来看过,只开了方,没有说什么。
这时母亲已走了,我送她到车站又回来了,我是不能离开母亲的,但现在也无可奈何。她一去了,一切都觉得泛泛无着;往深里说,就是不知我还是我。惆怅,离开母亲的惆怅呵!
近日又阴了天,凉多了。姑母不许我出去,常常和她一同坐在廊子上,谈些话儿。姑丈早故去了,我虽未曾见过他,但从姑母口中,可以知道他是一个很有学问的人。像片便悬在厅屋里,眉宇间充满了沉毅和慈祥。他死在海里,连坟墓都没有――这就是姑母不肯移居城市的原因――姑母每一提及,就要下泪。冰心呵!为国死是极尊荣的,坟墓又算什么呢?只添个后人伤心的资料罢了。
你近来忙得很,是不是?但忙碌比闲散好,可以省却许多无谓的思想――蒙同学们挂念我,请你替我谢谢她们。也请告诉她们说我已日有起色了。
我的书架上,近窗的那一边,有两本黄皮的书,名叫《慧劫》的,请检出寄来给我,我只看了一两页,很想看完。
宛因 八月十二日
从前的几封信,都没有注着日子,但我觉悟到信后的月日,有时是极有关系的。
四
冰心吾友:
《慧劫》收到了,很喜欢!这时夜中的风吹着窗帘,似乎代你诉说了你的寂寞。现在正是校中夜间自修的时候,你桌子对面的座儿空了;平日坐在你对面的她,正在山半听着海风呢!我又何曾不寂寞?但有海山为我的伴侣,便寂寞也不觉得了。
我平日喜欢学写些小文字;在校时总不得空闲,也不敢写,因为写起来就不免要耽搁了功课。现在整天闲着,拿起笔来,又觉寂无可写。有时被景物所鼓舞,因着一时不可遏抑的冲动,便写了,写完一看,又嫌它太“动”了。你不是常常劝我不要焚稿,姑且留着作为思想经过的历史么?但我却不能这样做,思想发为文字,到了纸上,已经着迹了,再留着就更着迹了。所以我做完便抛在炉里了,有的也留着,但至久也不过两三天。你如看见,又要说可惜。我自己却总不觉得,我做了,我烧了,原是极自由的事!
园里的花下,常常是我坐立的所在,姑母也在旁边。软椅上,对着晴光万里的大海,长夏初过,微曛的天气,使人倦极。鸟声和着隐隐的涛声,也好似催眠的歌,有时便真朦胧睡着。
你们在课室里,午后必是更困倦了。你记得上季我在班里上着课,困极,书掉在地上,把你也从微睡中惊醒了么?那时多么有趣呵!
不再说什么了,姑母不让我多写字,再谈罢!
你的朋友宛因 八月二十日
五
冰心:
这里下了三天的秋雨,微寒中人,窗下只有我自己,无聊极只得写信了。
离家已有两星期,山光和海色都被我思家的情绪浸透了,我十分的忆念母亲。母亲也是忆念着我!冰心呵!这不过是暂别,若是永别又当如何……我对于世间一切的事上,都能支撑自己,惟有母亲的爱,真使我柔弱到了极处!
我只得勉强说穿了,我这病恐怕很危险!我近来静坐时,常常预想以后的光景。我所最关心的,就是我――后,最好不要使母亲触绪怀人。我平日看书,遇有可心处,便用笔在眉上加些批语。现在也不敢写了,恐怕以后母亲拿起书来,要伤心的。――其他的事,也处处不使它留印迹。
冰心呵!想到这里,凡百都空了。我――后,只要有母亲,姑母,和你,忆念着我,我――去也是值得的。但这也是虚浮的话,忆念不忆念,于死去的人真没有什么。精神和形质,在亲爱的人的心目中,一同化烟,是最干净的事!
我只要一个白石的坟墓,四面矮矮的石栏,墓上一个十字架。倘若旁边再有一个仰天沉思的石像――表明死者对于生命永远的惊诧――就更好了。这墓要在山水幽静处,丛树荫中,有溪水徐流。你一日在世,有什么新开的花朵,替我放上一两束。其余的人,就不必到那里去。
我――后,不要什么记念,也不必有人有什么对于我的文字。如有之,还请那人自己想一想,如宛因在世,能否应许他为她立传,他就要自止了。
冰心呵!你不要错想了,这一篇不是什么不祥的话。自古皆有死,只在乎迟早罢了。在广漠的宇宙里,生一个人,死一个人,只是在灵魂海里起了一朵浪花,又没了一朵浪花,这也是无限的自然。
我不是惧怕死,也更不是赞扬死。生和死只是如同醒梦和入梦一般,不是什么很重大很悲哀的事。泰戈尔说的最好:“世界是不漏的,因为死不是一个罅隙。”能作如是想,还有什么悲伤的念头呢?颂美这循环无尽的世界罢!
形质上有间隔,精神上无间隔,不但人和人的精神上无间隔,人和万物的精神上,也是无间隔的。能作如是想,世界是极其淡漠,同时更是极相关联。
这些话不是用来安慰你,实是我自己的人生哲学。但这哲学当因人而宣示的,告诉你是很自然的了,但我却不敢告诉我的母亲。如果这一封书寄去了呵,母亲要伤心到了极地了!无可言说的,母亲的爱呵!
你我的朋友海女士,正在沉静的微雨中,听着我的话呢!她的浪花已引导我了解人生了。
冰心,校园的菊花都开了么?你和谁共赏呢?更盼望你有什么即景的文字,寄给我看。
宛因九月三日 夜
六
冰心:
我不信我的一封书,就使你难过到这地步。我的朋友!我真是太不思索了。所以我说思想是空灵的,一发为文字,就着迹了。若是有着迹的可能,有文字真不如无文字,我只向你谢罪,从今后不再提这死字了,只往有为的前途着想罢!
天开朗了,树叶儿渐渐的红了,云淡风轻的天气,闹边一坐,胸怀旷然,我觉得真享尽了人间的清福。
我现在也不静坐沉思,也不看章回的书,因为那都是太费脑力的事。姑丈书室里存书极多,前两天晒书的时候,我都把我所喜欢看的拣出来了,大可为消遣的资料。现在我只零碎的看些小诗文,一面抄些我自己中意的词句,一面也可练习些字。每天早起写字的时候,姑母常常倚在旁边看着。她问我说:“你这字太特别了,学的是什么体?”我笑说,“是宛因体。”她也笑了――我自己后悔小时未曾在字上用过功,现在要学也太晚了,写得满纸小虫似的,真不好看。但如认真学起来又不耐烦,好在文字是用以达意的,会写它也就够了。
此外的消遣,就是教授儿童了。姑母在园后设立了一所农儿半日学校,只是初小的程度,男女学生有五六十人。教员杨女士,学问很好,人极和蔼而且恬淡。她的教授法极好,讲授时的言语和指示的姿势,都极活泼而又温严。我饭后有时去旁听,这些孩童竟然忘却有人在座,因为杨女士的一言一动,都博得孩子们的全神贯注,也无暇看到别处了。而且我觉出那些学生对她的感情,是更超乎敬爱之上。对于她的命令,不敢拂也不忍拂。她在假日常常去到学生的家中,勉励他们的自修,慰问他们的疾苦。家长们间接受她的教育的,更不知道有多少。她的确是这村里的天使!邻村的农儿,也有许多来入学的,我极其钦佩她,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完全的教员,便是大学里,也是不多见的。据说她极喜欢农村的生活,所以不愿就城市的职业。她弹琴弹得极好,我已起首跟她学习了。
这小学校里科目虽然不多,她一人担任这全校的功课,自然是很忙的。我每日也便去替代半小时,或一小时。――孩子们是如何的可爱呢?当我站在台上,看着五六十个仰着的黑胖可爱的小脸,我就想我应当以怎样的材料,贡献给这些纯洁无瑕的小“心”呢!教孩子比教大学生还难,因为他们以为教员是万能的。教员无意中的一句话,就可在他们脑中留下极深的印象。一粒种子种下去,要年年继续着结着果子;这无数的果子的好和不好,于社会是极有关系的。因此我十分的小心,但结果是使我极其不自然。农村的孩子,极听话又谨愿,然而也极伶俐,最能觇教员的喜怒,我爱他们,又提防着他们。
医生仍是一星期一来,他没有说什么。――我近来饭量减了,只爱吃些水果。我常常对姑母说我可以学那些隐士,过那餐松吃桃的生活,我有时吃起果子,就可以不吃饭。
闲话说的不少了,可以转移你的心境么?冰心!我在此一切安好,你放心罢!替我问候同学们,谢谢她们记挂着我。
宛因 九月十五日
七
吾友冰心:
《慧劫》的作者,真是超人呵!我不意我走马看花般看了十年的书,在这时才得到这一部杰作。
这书的原文,我未曾看见过;便是作者的名字,也是第一次听到的。然而从他的作品中,我可以完完全全的想见他的为人。我从头看完,凝思之后,不觉悒然,又不觉悚然!
书中的主人翁前半是学者罗平,后半是罗平创造的有知识的猿公生姆那批。作者对于罗平的性情,态度,是这般的描写介绍:
“……似社会中无人不可为友,然窥其实际,落落难合,又似无一人可与为友。盖罗平具有天然之选择力,……视世界生物,胥如流水行云,听其自来自去……读者当知其智慧足以笼罩人群……
“……在理旧雨重逢,宜各生其欣慰;乃罗平面冷于冰,见者血为之冻……
“……罗平既就主席,对客初无欢容,非怒非愁……”
已画出一个智慧孤傲的学者了!又提到他的言论:
“……凡有可以益吾智慧者,虽牺牲毕生快乐,吾亦甘之……
……吾将竭吾能力,御此浑浊潮流,为君等求将来之幸福。至收局如何,吾亦不能预测……
“……直至今日,吾仍独居一室,孤寂如僧,终岁不闻人謦�。即偶与人群接触,亦仅以书札往还……
“……彼等自有彼等之文学,吾殊不能评其价值……”
描写那猿公生姆那批就是用以下的话:
“……须知吾以孤孑之身,飘然入世……然吾似预知运会所趋……
“……似舟为浪引,渐渐卷入波心,自顾已无归路,计惟握舵前趋,极力与浪头相抵耳……
“……特以吾知识日增,无形之鞭策,已足驱我力趋于轨范……”
他的言论是:
“……吾已深洞人群之弱点!……
“……多一分知识,即减一分天性,科学愈深,性情愈薄……
“……若兽类以天性为法律,终身不越范围,较人类良善多矣!……
“……故人类肉体所享之安宁,不敌所感精神之痛苦……
“……人间惟襁褓婴儿,初无罪恶。梦中时有笑容,此为人生最乐时期……
“……天下无能知真理之人,尤无精警不磨之论……
“……可爱之天性乎!汝宜寻其故宅,与我永永相依!
……”
他著作的心理,已在书中明明道出了:
“……亦仅为玄渺之谈,自掩其牢骚之迹……
“……罗平疾世之心,实由社会之激刺,卒至以身殉学……
“……人有著作,则精神有所寄托……当发挥真理,主持公论,君非人比,当无忌讳可言……
“……惟自信独抒己见,世间更无阻我之人。且既以理想发为言词,决不能俯仰随人,模棱两可……
“……意彼当秉笔著书时,必有无穷悲感,故现身说法,大放厥辞……
“……社会不良,劫运将与终古,茫茫大地,谁悯众生?……”
这书完完全全的贡献了作者的人生哲学,他笔挟风霜,看低了多少英雄才子。他对于社会上的人物,虽没有详细的批评,但轻轻的一两句话,便都描写尽了。说到玛丽,便是一个感情的慈祥的处女,令人肃然起敬,那纯洁的信仰也是不可及的。开得的慷慨尚义的谈吐,便描写出闺女的神经兴奋。其余如诗人加勒的无聊的诗样的言词,以及牧师,伯爵夫人,女优等等都有他们自己的态度;作者嬉笑怒骂,都一一的抉发无遗了。
我真想不到无意中得此一部深刻的著作。其中的论点,自然不能都赞成,不过我阅世太浅,要着实的批评还须一二十年后。无论如何,我不能说他是为小说而作小说,不过是借用小说的体裁,来发表他自己的思想就是了。我更不能不佩服他五万字之中,几乎字字有理论,字字有哲学。
我看完,茫然,悒然,又悚然。我不愿意再有别人,以批评研究的态度来看它。但我自己刚看到四分之一,便不敢拿它当作平常消遣的小说了。《慧劫》这一部书,真能陷溺青年呵!
我一定不愿意别人再看,但你却不可不看;因为你看了便可以再批评我对于这书的批评对不对。
书附上,写的不少了,再谈!
宛因 九月二十二日
八
冰心:
虽然是极好的朋友,也不应于涉人看书的自由,你未免太多事了,一笑!你说你也喜欢《慧劫》,但劝我不要太表同情;我的心理,也何曾不和你的一般呢?罗平的结果是太悲惨了,以身殉学,“青年人不应有此思想”,我更是承认。
连日出游,使我倦极。黄昏时,一辆小小的车,载着姑母和我――有时也同着杨女士――遍访了名胜。在车中我们只向外凝望着,山,水,小村和麦垄都接连不断的从眼前过去。――姑母想些什么,我不能知道;我自己却只倾听着“自然”的话语,也无暇思想了。有时遇见可憩息的地方,便停住了,步下去在斜阳里散步一会子。有时遇见车走不过的地方,也便下车步行,慢慢的入山寻寺,穿林过岭,任凭着马儿自在的吃草。连日“自然”中的浸濡,魂梦都是舒适的。
姑母说山景看完,便该泛舟了。冰心呵!你能偕同一游么?我想象无边的蔚蓝的清波之上,你我二人凭舷看晚霞,谈些闲话,是何等的快乐呢!这个星期六的早车,母亲便要来的,星期日早晨即可回去。正在放假期内,你若和她同去同来,料想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如何?你能赐与你病中的良友,以一天的快乐么?
切盼回音!倦极,不多谈。
宛因 十月七日夜
九
冰心:
今早我醒时,听说你已走了,使我黯然!
你昨夜在楼下睡得安适么?露台上未免太凉一些,深谈不能自止,累你在风中久坐,极怅!你去后,涛声中又加上你的言语了,慰安,好友的慰安呵!
昨夜的星辰好极了!暗中同坐,使我胸怀淡远,直要与太空同化。冰心!你记否黑漫漫的大海上,只看见一两缕白线般的波纹,卷到岸边来呢?
这时我只追忆谈话时的光景,这也是别后两个月中,第一慰怀事了。我以为世界上的话最能使人快乐的,除却母亲的爱语,便是良友的深谈。有时愈说愈冲淡,也有时愈说愈纠纷,但无论如何,有余不尽之间,都是极其有味的。
便是昨天傍晚,同坐舟上看晚霞,又何尝不使人起回忆呢?小舟微微的荡漾着,觉得绿波真是柔媚极了。微风吹来,海水只相随的向后追逝,便是停舟不行时,我也觉得有些儿头晕,只是站立不住。你不要笑我,我原不是“弄潮儿”呵!
晚霞真是好,五彩的锦衾般,覆盖着金海。岛山渐渐的青淡下去,似乎要睡着。黄仲则的词……“晚霞一抹影池塘,那有者般颜色作衣裳?”我那时忽然想起,但忘了告诉你。
我从今日起要系统的看书了,省得太闷。盼望你再来信时,提出些问题来讨论,以作我读书的标准。
你的良友宛因 十月十一日早
十
冰心:
读你来信,使我欣慰,又有一番留连的情绪――我又要说了,舟中看晚霞的回忆太深了,只恐于你不利!
承你提出“文学”问题,但这题目太大;我实在不配讨论,也更不敢讨论。冰心!你要牢牢的记住,我批评事物,都只是以我自己的心尺作标准。这心尺自然是极粗糙,极不合法度的;所以我永远不敢发表我的意见。但在良朋通信之间,原没有大关系,或者可以随便说说。
我所最不满意的,就是近来有些译品――尤其是小说诗歌――生拗已极,必须细细的,聚精凝神的读下去,方能理会得其中的意思。自然我是中人以下的聪明,不配说理解;然而恐怕这直截的译法,离“民众化”太远了。我敢断言民众之中――读过西文的还好一点――十人中未必有一二人能够了解;既不了解,自然就不喜欢读它。结果是文学自文学,民众自民众,永远不能携手。――我自己也曾试译过几次,译完自己重读,也觉得生涩不堪。因为太直译了,就太生拗;太意译了,又不能传出原文的神趣。自然我的程度太浅,但因着文字的差异,这难处是一定有的。在新文学还很幼稚的时代,我们应当等候它慢慢的淘汰进化,不必有什么很严重的批评,和太高远的希望。冰心,我们努力做体谅人的人罢!
至于创作一方面,我以为应当是个人方面绝对的自由挥写。无论什么主义,什么派别的成见,都不可存在胸中的。也更不必预想到读者对于这作品的批评和论调。写完了,事情就完了,这样才能有些“真”的意味。如太顾忌了,弄得百不自由,畏首畏尾,结果就是批评家和读者出意思,派作者来创作,与科举时作场屋的文章何异?而且作品在前,主义在后;创作者在前,批评家在后,作者万不可抹杀自己!――自然我不是说绝对不容纳批评家和读者的意见与劝告。为着整饬仪容,是应当照一照镜子的;但如终日的对着镜子,精神太过的倾向外方,反使人举止言笑,都不自如,渐渐的将本真丧失了。如作者一定知道这作品出去,是能起反响的,那又何妨在振笔直书之后,付之一炬,让它永久消灭在灰烬之中呢?
文体方面我主张“白话文言化”,“中文西文化”,这“化”字大有奥妙,不能道出的,只看作者如何运用罢了!我想如现在的作家能无形中融会古文和西文,拿来应用于新文学,必能为今日中国的文学界,放一异彩。然而有的人却不能融化运用,只互相的鼓吹些偏崎的理论,徒然引起许多无谓的反动力,消磨有用的创作的光阴,于评驳辩难之中,令人痛惜!真正的作家,他不和入辩论,只注意他自己的创作!
太放言了,请你严重的批评一下!夜已深了,再见。
宛因 十月二十二日夜
十一
冰心:
病了好些天,没有起床,连接两信,未复,极歉!现在已经大好了,只是受了点凉,又咳嗽起来,没有什么大病,请你放心。
昨天姑母宴客,我也忙了一天。在广厅里,琴韵悠扬中,对着花团锦簇,倒也使人心旷神怡。我很喜欢在交际场中听那些夫人女公子们很客气很轻婉的谈话;也喜欢对有些夫人们端庄的面颜和沉静的微笑,都显出一种很高尚而又活泼的态度。我这么一个不喜交际的人,倒因为勉强尽半主之责,得到了意外的快乐。
夜中九句钟以后,姑母恐怕我太劳乏了,叫我先歇着去。我出来觉得精神很健旺,不想睡觉,随手拉过一张椅子,便坐在廊下,望着阑外的海。――好灿烂的月光呵,海面和向月的岸上,都被幽辉染得如同罩上一层银雾一般。山影和林影,却是深黑的,微风吹着树梢,疏叶受光,也闪烁的摇动。月下人影清切,轻绡的衣裳,竟淡至欲无。――厅中钢琴和着四弦琴,凄清的音调,正奏着“想家乡”呢!余音袅袅中杂着很轻柔的欢笑的声音,不禁使我想起家和母亲,你和学校,以及许多的朋友。好些印象,一时都在我眼前浮现,最后是琴声也听不见了。
客散时已是十二句钟;厅中一时寂然,只剩些衣香花影――这空泛无着的境象,使我想到世界上又何尝不是如此?一代一代的酒阑人散,只剩些衣香花影。
睡时错过,便不能入梦――只是朦朦胧胧的,看着月落。
青灰色的天空,用清冷寂寞的罩儿,盖住世界。晓风渐渐的起了,海潮渐渐的响了,刚要睡着,眼前又光明了,朝阳又从海里出来了!
今日我只微微的头痛,我每夜必须有九点钟或十点钟的睡眠。不睡能使我好几天没有精神,更能使我神经反常。不过昨夜的印象很深,不能不趁着光景未移,写来寄给你。世界上原有许多的情境和神趣,因写不出或不及写,便都失散在虚空之中,未免可惜!――困极,写得很无条理,请你饶恕。
宛因 十一月八日早
十二
冰心:
今天的天气,真是特别,至今木叶未脱,一连几夜的大风才把树叶儿都吹落了。推窗一望,使人爽然!
你的信中,对于我在文学上所持的论点不很赞同,我想各人原应当有自己的意见,不必相同,亦正不必强同,各人照着自己的理论实地做去,只看结果罢了。尽理论是没有用处的呵!
杨女士又是一个诗人――那天课后我们带着一群学生,在园子里看菊花。我和孩子们说笑的时候,她自己在亭子上坐着,低头写字。等到孩子们走了,我也走上亭子去,一眼望见她写的是一行一行很短的字,好象是诗。我问她要,她只得递过给我看,是几首短短的即景的诗。我刚看过一遍来,她就夺去揉了。她做得真好!可惜我没有过目不忘的天才,只记得意思,不记得词句了。她说她倒是有时写些诗,自己消遣的,但都没有留着。――我想以她那样的性情和学问,写出来的诗一定都是很好的,不发表未免隐没却许多宇宙间的美。我相信天下有许多极好的诗,只因不能发表或不肯发表,就都隐没在黑暗之中了,可惜世人没有眼福!
你问我“什么是新诗”,我委实不知道。我有时虽然也做,但到底不自信。一段一段的小文字,你们要把它分写了,叫它做诗,我只得由你们。我想新诗的历史太浅,不容易有简单明了的定义,以后做的人多了,渐渐的自然有个界说。我自己的意思是如有含蓄不尽的意思,声调再婉转些,便可以叫做诗了,长短是无关系的。但我个人看去,似乎短的比长的好,容易聚精凝神的说一两句话。
秋意十分的足了,海滨尤其凄厉。校园里的腊梅开了么?我每每想象到你们及时行乐的光景,不知道你们在同乐的时光之中,曾否念到我?
听说之徽要归省,我闷得很,请她顺便来看看我。
宛因 十一月十九日
十三
冰心:
昨日之徽已来访我,相见后很喜欢。――她的父亲已经好了,她三天后便可回校,――我们在炉旁整整的谈了半日的话,知道了校里的许多事情,使我欣慰,又起了更浓的回忆。正不知何日方能再和你们在一处!
今早大雪,外边却是一点寒气都没有。饭后之徽又来约我去海滨踏雪散步,我一时喜欢,便披上外衣,和她出去。――群山都白了,起了一片连接不断的皑皑的光。村舍也似雪宫一般。不时有人打着破伞从小桥上走过。厚雪压盖的沙滩,脚下踏着,更觉得松软了。片片的雪,无声的纷纷落在大海里,波澜也不起了,雪花隙里,我们只并肩沉默地走去,心灵中觉得有不可言说的愉快!
归途中,我们才又起首谈话了。之徽是个绝顶聪明的女孩子,她看书一目十行,悟性极好,我们更不能不承认她有写作的天才。她又肯做课外的工夫,聪明加上勤奋,前途真不可限量!――只是有一件事,我常常为她担心,就是她的才气太发越了,聪明外露,欠些沉潜,恐怕要渐流于自骄或务外。孔子说得好:“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不威”和“不固”,都能将她的绝代才华,付之流水。我平日和她谈话的时候很少,而且我也不大管这些闲事。你和她还不错,她又最肯听你的话,无意中何妨进一进劝告呢?
海滨归来,母亲已坐在书纸凌乱的书室里,等着我了。我喜欢极,她责备我不应雪中出去,我只笑着,也没有答应。
我看了不少的旧诗词,可意的很多,随手便都录下,以后可以寄给你看――我承认旧诗词,自有它的美,万不容抹杀。
看书多了,精神很乏,“学然后知不足”,愈看得多,心里愈无把握,这便是看书后心思恍惚的惆怅。写得很多了,再谈!
宛因 十二月九日
十四
冰心吾友:
接来信,寥寥数字中,已可见出忙碌的冰心,是怎样的�怀于她蛰居海滨的好友,使我感无可感!
踏雪冒寒,咳疾复作,这些天又不舒服,医生不许我多劳神。年假近了,你的考事必是很忙碌的,我也不愿意以我借以消遣的信,来替你添忙。别的无可说了,我的朋友!再见罢!
替我问同学们好!
宛因 十二月十七日
十五
冰心:
病榻上过了一冬,两个半月没有拿起笔来了。今晨倚窗外望,枝头微绿,树犹如此,令人怅然!
这是晚餐后,灯光如昼时,炉火很暖,窗户微敞,清风徐来,镜中只有一个着浅红衫的我。
姑母从市上买了一丈的浅红绸子,送给我作衣服,她说我平日的衣服太素淡了,于年轻的人是不相宜的。我何曾不喜欢那些娇柔的颜色?不过我只爱看别人穿,自己却不喜欢穿。姑母既买了,我又想做――我很喜欢做活计,因为拈针引线时,大可有运用思想的工夫――我将这浅红绸子做成了一件睡衣,缘上了白丝的花边,晚上穿着,倒很轻软适体。晚饭后,炉子一暖,料着没有人来,便换上和姑母们坐在火边谈笑。因为宽博的衣裳,比较的使人舒快活泼。姑母看见了,也没说什么,只说:“这颜色于你很合宜,为何做成睡衣?”母亲却说我作践绫罗。我只笑说:“横竖是送给我穿的,白天晚上,不是一样么?”
窗内两盆淡黄的蔷薇,已开满了。在强烈的灯光之下,临风微颤,竟是画中诗中的花朵!一枝折得,想寄与你,奈无人可作使者。
病中连接同学们的来信,新愈手弱,未能一一作复,请替我向她们道谢道歉。――春假何时放呢?之徽回来时,你能和她一同来么?我很想见你一面。
宛因 二月二十四日夜
十六
冰心:
三天的相聚,就是我最后的回顾了。我相信在我从淡雾里渐渐飘去的时候,回顾隐隐的海天中,永远有母亲,姑母和你!
自从你那一封信,不许我再提“死”字以后,我就竭力的禁止我自己。但我已微微的听得医生说,我恐怕不能过这夏天了。冰心,我想你更不能不知道,你这次临别时凄惶的话语;以及近来母亲的留居不走,你们的神色,都掬出至情,无形中暗示我了!
我的朋友!我如不写这封信,我觉得我是好像将远行的旅客,不向她的朋友告别一般。冰心!无论如何,我的形质,消化在这世界的尘土里;我的精神,也调和在这太空的魂灵里;生死都跳不出这无限之生,你我是永永无间隔的。我对于“死”的观念,从前已说得很详细很清楚了,想你一定能记得。
我是一个寡交的人,最好的朋友就是冰心了。冰心!还有些事未了,就是请你常常的将我从前对你所说的我的人生哲学告诉我的母亲和姑母,慰安她们,减少她们的悲苦――可怜我因着恐怕招起母亲和姑母的悲伤,我对于她们的谈话,每每是欲吐仍茹,不能彻底。
写信是在医生禁令之内的,但我今夜却违犯了。我的朋友!别了,前途珍重罢!
你的好友宛因 四月一日夜
(本篇最初发表于《小说月报》1922年6月第13卷第6号,后收入小说、散文集《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