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文学运动的声浪,到了今日,沉寂了许多;译作的出品,到今日也少许多。正值近来坊间又发现了几种“反新文学”的出版物,一班关心新文学的青年人,以为新潮已到了狂澜将倒的时代,都为新文学的前途,抱了无限的隐忧。
我要安慰青年人说:时代流水似的向前走了,民族思想决不能石子似的停在中流。无论如何防阻,如何挽留,总不能使二十世纪的人物,仍去穴居野处,茹毛饮血。无论如何复古,也不能使二十世纪的中国青年人,仍去守那尊奉君王和一夫多妻的制度。新思想一日不能灭,新文学一日不销沉!
新旧文学的最大的分别,决不在于形式上的语体和文言,乃在于文字中所包含的思想,某一时代特具的精神。人们既不能上下更易时代,便也决不能来和时代的文学占夺位置。
拿起那些“反新文学”的出版物来看一看罢,它们果可算为新文学的劲敌么?我每每不解,以为似这般无聊的作品,何至使一班新文学的热爱者,不惜奋其全力,天天对它们下攻击!
论到思想一方面:摊上流行的各种小杂志,尽是些流氓口吻的滑稽文字,和滥调的英雄儿女文章,无思想之足言,不必说了。就是稍大些的也是对于国内的文学,没有提倡;对于国外的文学,没有介绍。除了琐谈笔记以外,就是俗调滥套的小说,竟难有几篇向上的,建设的文字。我推测着说一句,似乎其中的作者,不尽是明了文学的人,不尽是已有了“自己的人生哲学”的人。他们描写宗教,法庭,以及社会主义等等,都取同一的态度,意思模糊,不是极端攻击,不是极端赞成,也更未有自己的建议和判断。以文学为消遣的,为不足轻重的人,本来不推求这个,看完掩卷欠伸而起,自然也没有什么。而一班以文学为神圣,要它引导,要它提醒,要它来替他们解决各种问题的人,对于这般麻木不仁的文学作品,是决不能满意的。时代渐渐的旋转过去,这种出版物的领土,当然是要渐渐缩小的,无可讳言!
论到艺术一方面:他们很少在前人未走过的文学田地,开辟自己的新途径。人物相似,背景相似,开端和收局也相似。是为作文字而作文字,不是自己有什么不可遏抑的情感和问题,而作文字。对于西文学的研究,似乎也见限于坊间流行的言情或侦探小说,转来转去的沿袭模仿。看完意兴索然,不留印象,似乎书中的人,和读者还隔着万重烟雾。这样感人不深,趣味又少,几乎失了文学的效用。而且他们无条件的反对新文学,同时也拒绝了新式标点,一字一点,一句一圈,层层斩断,神气不完,未免是个缺点。
反新文学的作品,既是在思想艺术两方面,都难得立足的地位,为何它们又有了复兴机会呢?至此我不得不向新文学家说:“是谁之过?”
新文学不能普遍的得国人的欢迎,固然是因为国人不了解新思想,但如果介绍的得法,中外人民的头脑构造,原是一样的,决不至于瞠目结舌,像听天书一般。无奈一班介绍者,太令读者为难了,一知半解,漫无头绪,佶屈聱牙的说下去,弄得人莫名其妙。不解就生厌烦,愈烦厌就愈不解。结果是言者谆谆,听者藐藐,同时国人又需要些文学的慰藉,就不得不返求于这些无聊的出版物了。
我以为“反新文学”作品的流行,是新文学进行中最可看的现象,是新文学家的当头棒和奋兴剂。如果一班读者对于所谓新文学的作品,糊里糊涂的领受了去,没有一毫的反抗和怀疑,新文学就真是不幸了。因为他如何糊涂的接受了去,也要如何糊涂的倾吐了出来。像这般无根基的建筑,新文学的前途,真是危险到不堪设想。而这种不自安,自寻活路的态度,却可以见出国人对于新的物事,不能强以不了解无条件的盲从!这真可促一班新文学者的反省和奋斗!
新文学者中不犯“反新文学”者的毛病的又有几人?新文学的作品,又有几篇是真建设,真向上,真有自己的哲学,不追逐时尚,拾人牙慧的?滥调的“资本家万恶”、“妇女解放”、“心弦”、“爱人”等等的句子,和“怜我怜卿”、“成仙成佛”不个性的作品,相去又几何?只满纸的“呵,么,呀,的”,和“!?:―”这种堆砌白话字眼,乱点新式标号的假新文学作品,不必反新文学者,一班新文学者,先须起而廓清扫灭!
我相信除了建设,没有破坏。我们既认定:新思想是有介绍的必要的;时代的精神除了新文学,是无处寄托的;便当抖擞精神,折回原路,来寻找向上的建设的途径!
第一我们要永远拒绝:不明了原作,而以介绍为时髦的事,三天脱稿,四天出版的译述。
第二我们要永远拒绝:思想没有系统,对于艺术没有习练,对于物事没有观察,随波逐流,西抄东袭的假新文学作品。
第三我们要创造中国的新文学。至此便牵连到文法问题,中外的文法,几乎是绝不相同。介绍者图省一点整理的手续,便文不加点的,和盘托将过来。因此语气颠倒,文义拖沓,意思暗昧,此等例举不胜举!而且许多新文学不但译文直得过火,连作品都是以外国人的口气说中国话,令读者很难了解他说的是什么。托尔斯泰说:“假如不令大多数民众了解,这艺术就是坏艺术,或者竟不是艺术。”这话虽然太偏,却也有他的真理。意思好了,工具如不好,在作者一方面真是心力枉废。文学既不是专为一班新文学者互相读阅的,还请把民众放在心上,用中国人的语气来叙述描写,来创造中国的新文学!
我素来不关心,而且不喜欢讨论这些事,不过教员方面既愿意我来研究这个问题,我不得不将我的意见说一说。转以为对于这些无聊的出版物,尽可置之不闻不问,太过注意,反动更大。――而且理论是无用的,强有力的后盾,还是真正的新文学作品,真的新文学发扬光大起来,时代自会把它们驱走的。新文学家呵!四面重敌之中,突围而出的,必不是摇旗呐喊的人,沉默的创作罢!
乘客呼唤着说:
“舵工!
小心雾里的暗礁罢。”
舵工宁静的微笑说:
“我知道那当行的水路,
这就够了!”
――《春水》五九
一九二三年二月一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燕大周刊》1923年4月14日第8期,署名谢婉莹。)